第13章 云端美人(七)
祝枫情不自禁蹙起眉来。
周遭的血腥味实在太浓了,祝枫错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遍地尸骨堆积的乱葬岗,宛如身在血池地狱。
他们眼上的黑布并未被立即取下,仍然被绑着,祝枫感觉有人从后面搡了自己一下,一把粗嗓不甚客气地嗤道:“别磨蹭,走快点!”
看不见如何行走便利?你把这挡眼的东西撤了,爷爷就走得快了。祝枫心道,却突然莫名觉得这人的声音有几分熟悉。
在催促之下,一行人仍旧走得慢吞吞,祝枫用心细听,发现周遭的脚步声十分纷杂,除了十个少年之外,想必还有许多人在旁监视随同。
在指引之下,莫约一炷香时间之后,才停了下来。祝枫感觉身后有动静,有人上来与他解了绳索,又解了覆眼的黑布。
眼睛长时间被蒙住,已然习惯了黑暗,此刻光线骤临,祝枫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睛。而后才慢慢睁开眼,看向四周。
此时漏夜已至,然而那些魔教教众个个手里举着火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灿烂明亮。祝枫看不出他们身在何处,四面皆是黑黢黢的一片,但却并非幕天席地,像是在什么的内部似的。
更令祝枫诧异的是,离他不远的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转过脸来,竟不是个陌生的面孔!
不久之前的记忆回笼,与眼前这人的面容重合。这分明是祝枫到祁州第一日在酒肆碰见的那个找茬的壮汉!
祝枫见他躬身向云姐行礼,毕恭毕敬,没了那天人前的蛮横模样。他竟是魔教中人!
原来如此。祝枫又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天偏要出头,寻了这事端来。中原百姓虽向来厌恶西域,却也没到了为了一件衣裳便大做文章的程度,顶多只是心里看不惯罢了。
原是这人自己做贼心虚,这才贼喊捉贼。如此大张旗鼓地嚷嚷出来,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看不上异族,在表明他那不存在的忠心呢。
祝枫内心正冷笑,那汉子行完礼站起身,忽而向这边扫了一眼。祝枫连忙垂下头,生怕被认出来。
“你安排他们,我去向教主复命。”云姐说完,转身走了,窈窕身影消失在一片漆黑之后,也不知走去哪儿了。
“洪老九,这批人怎么安排?”云姐一走,立刻便有举着火把的教众问那汉子。
洪九收回目光,没好气道:“还用得着问我?你是第一天当差?送他们去药阁。”
手下们称喏,又开始驱使着他们往前走。
祝枫松了一口气,幸好这被称作洪老九的汉子没认出他。
其实没认出祝枫这事也不怪洪九,那日酒肆打架已过了多日,且不过只是一个短暂突然的意外,谁会将对方的面容一直牢牢记挂在心上?而且祝枫此时与那日的打扮也大不相同。祝枫寻常穿一身短打,衣裳的颜色并不如何挑剔,师娘给他准备什么衣裳,就穿什么,但也总是偏素净那一类的,将发丝全部拢起,束成高高马尾,一派风流倜傥。
然而此刻,漆黑长发披垂,微微遮了侧脸线条,身上的颜色也十分浓艳,祝枫当初看见这衣裳的时候就十分怀疑这教主的审美——就差给他们每个人鬓边簪上一朵媒婆似的大红花了。
醉花楼给他们准备的衣裳,虽贵却俗,祝枫穿上,气质便与之前大大不同了。
再加上这有十位穿着打扮皆是一模一样的人,还都蒙着面纱,无法一眼将面容看清,因此,洪九没有立刻认出他,倒也不奇怪了。
须臾之间,他们在这漆黑之地行了半刻,便到了洪九口中的药阁。一座小楼凭空出现在黑暗之中,远看像是漂浮在黑暗半空之中的点点萤火,近看才发现是那楼阁之上,每间房前挂着的灯笼发出的昏光。
那小楼里的每扇窗户都是亮着的,在黢黑冰冷之中行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看见了这么一个处所,不由得便觉得那房中的光亮温暖如春,引人向往。
没有人上前,但是那小楼的门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突然自己开了。门后,一个娇小的身影缓步而出。
火把燃起橘红色的光芒,光芒摇曳,将那人的身影投在地上,也是晃晃悠悠的。定睛一瞧,这人是个少年,个子矮小,若是站在一起,想必只能到祝枫的肩膀,却生得面容娇美,色艳春花,行动和神情无端露出一股媚态。
“五郎君。”可是这些魔教教众一看见他,却恭顺虔诚至极,登时便跪倒一大片。
那位五郎君轻轻“嗯”了一声,却不看那些跪倒的教众,而是款款地走到他们面前来。
“面纱,解下来。”五郎君温言细语道,却是命令的语气,不容拒绝。
少年们心里没底,各自转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妄动。之前在醉花楼时,云姐送他们来之前细教过规矩,格外强调,这面纱,除了面见教主之时,教主让解,其他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理由,都不能解下来。
见没人听话,五郎君微微叹了口气,温声问道:“是听不见我的话么?”
他的神情和口吻透着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但是却莫名令人心惊,遍体生寒。
“云姐儿这次找的这批人可真有出息。想必她吩咐过了,不许取下面纱吧。”五郎君轻哼了一声,“她说话比我有分量么?”
这话一出,旁边跪伏的魔教教众先急道:“没有的事!五郎君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又冲着祝枫他们吼道:“五郎君说话,你们没听见么?!还不摘了面纱!”
少年们被吼得噤若寒蝉,这才颤巍巍地摘下面纱。他们站成了一排,五郎君一个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眯着眼端详着那一张张脸,唇角的弧度奇怪,眼底的神色也不明,小满站在祝枫左边,那五郎君走到小满面前的时候,脚步忽地一停。
“抬起头来。”五郎君对小满道。
祝枫的心没来由地一沉,比自己被叫到还紧张。
小满便将头抬了起来。其实他们都生得比这五郎君高许多,方才微垂着头只是出于礼节,表露恭敬之意,现在抬起头,看向五郎君时几乎有些居高临下。
其实小满生得比祝枫还高一些,五郎君在他面前显得更加娇弱了。原本小满这细腰细腕的模样,在祝枫眼中已是弱柳扶风了,可现在一比,身材被衬得结实高大了许多。
五郎君仰着头看小满,却并不觉得气势矮了对方一截,他瞧得又慢又仔细,好半晌,才道:“长相平平,只是这双眼睛生得不错。”
祝枫在旁边默默心道,他也是如此想。
小满却不觉这话里的酸意和刻薄,只是淡淡答道:“谢五郎君夸奖。”
见他如此温顺,五郎君倒是有些意外,便放过了他,道:“把面纱戴上吧,遮住下半张脸,光露出一双眼睛,倒显得更顺眼些。”
“是。”小满应了一声,真的将面纱重新戴上了。
五郎君笑了几声,只是这笑意却未见明媚之意,空空地回荡在这片漆黑之中,周遭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大气也不敢出,唯有这少年的笑声,清凌凌的,反倒瘆人得很。他笑完了,鞋尖一转,便来到祝枫面前。
“抬起头来。”他收了笑声,又对祝枫说出一样的话。
祝枫万分不愿,也只能听命抬起头。抬头时眸光瞥向了旁边洪九的方向,见他仍然伏在地上,没有抬头,才松了一口气。他现下取了面纱,少了一层遮蔽,那洪九若是看见他,万一将他认出来了可不妙。
五郎君看见祝枫的模样,那眼角眉梢的诡异笑意忽地散了个干干净净,不言不语地看了半晌,祝枫正被这沉默弄得坐如针毡,不安得很,五郎君竟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摸上了他的脸。
那只手软绵绵的,祝枫陡然一惊。
他本能便想后退,可是心中仍然念着大局和任务,生生掐住了自己的脚步,抑制住了自己的本能。
五郎君的手游走在他的脸上,像一只柔软又冰冷的蛇,祝枫被他摸过的地方汗毛直竖,却不敢妄动地站在原处,五郎君道:“这个生得倒还能入眼。”
祝枫不知如何作答,旁边却又教众听五郎君夸了一句,便有献殷勤之意,应和道:“能入五郎君的眼,是他的福气。”
五郎君没理那谄媚之徒,只是定定地看着祝枫,向他全身一扫,道:“你练过武?”
这次祝枫答了,他摇摇头:“没有。”
五郎君露出不信的神情,道:“将手伸出来。”
祝枫将手伸出,果然没有一点茧子。他心道,早有准备,怎么可能让你们轻易瞧出来?
五郎君却仍是不依不饶:“内功呢?万一他修习的并非刀剑,只是内力呢?”
他这么说,却未自己亲自来探祝枫的气海,祝枫便知道,这人是不会武功的。
“您放心。”旁边有人答道,“云姐亲自挑的人,她办事,您还不放心么?”
五郎君顿了一下,忽然哈哈一笑:“我自然放心!想当初,我还是她送来的人呢,你是想说这个么?”
那人听他话里阴沉,连忙低下头闭口不言了。
“云姐儿办的事当然妥帖。”五郎君的手停在祝枫脸侧,“这人不会武功,却生得和那些练武之人一样刚劲有力,又乖巧,又正好讨了教主的喜欢……是不是?”
身边人这下听出他是什么意思了,大气也不敢出,跪伏得更低了,几乎贴在地面上。
“来人啊!把他的脸给我划花了!”五郎君忽然变了脸色,大声叫道。
这一声令下,后头的小楼门内忽然有许多女子鱼贯而出,祝枫大惊,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脚步却被钉在地上,不能动弹一步。
为了大局,他既然可以献身,不过是毁个容,也是应该忍受的吧?
祝枫在心里给自己讲道理,却没想到那些女子走上前来,却没听那五郎君的话,反倒一个个皆上来劝道:“使不得呀,五郎君……”
五郎君似乎是气急,嫩生生的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便要自己动手,一上来就照脸给了祝枫两个耳光。
祝枫措手不及,被打得都有些懵。
见他真的动手,那些女子便不再是好言相劝,当真上来拦着他,伏在地上的教众也不敢再装哑巴袖手旁观,却个个茫然,不知该帮哪边。
五郎君要打,那些女子便拦,拉拉扯扯地,眼前情状忽而变得十分荒唐。
过了片刻,五郎君忽然抬手,高喝一声:“够了!”
这一嗓子叫得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纷纷看向他。只见五郎君的前襟被扯散了,头发和鬓角也十分凌乱,他颤抖着嘴唇,举起手指向那些女子:“你们、你们好得很……”
他抓着自己的袖子,似乎冷静了片刻,声音平复了一些,道:“你们不怕我跟教主告你们的状?”
那些女子双手交叠,微微拂身,冲五郎君行了个妥帖优美的礼,一位道:“五郎君要告状,我们姐妹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些是教主要的人,在送到教主那之前,不能有丝毫闪失,这是咱们姐妹的分内之事。”
“若做好了分内之事,教主仍然执意责罚,那么咱们姐妹领罚便是。”那女子不卑不亢道,“五郎君请便。”
说罢,那些女子便各自散开,一个领着一个少年,进了小楼之内,再也不看五郎君一眼,只留得他站在原地,气得发抖。
祝枫乖乖地跟着人,进了这楼内,便被金光闪了眼。这小楼富丽堂皇,奢华程度竟不输醉花楼,四处皆是金漆描就,原来远远看到的光芒竟不是灯笼发出的,而是这小楼本身。
一位女子领着祝枫进了二楼的一间房,便退了出去。祝枫兀自沉浸在打量四周的环境之中,小满而后走了进来,他才发现,果然到了这里,还是两人一间。
他朝那榻上看了一眼,只见地方果然十分宽敞。
小满并不跟他搭话,摘了面纱随手扔在桌上,便径直走到床边坐下。
一路两人都没怎么讲话,像是在冷战一般,祝枫此刻在明亮的烛火下一瞧,看见小满的下巴上有一块明显的深色,像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弄脏了似的,他走近了再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块淤青。
“这是我刚才撞的么?”祝枫立刻贴了过去,挨着小满在床边坐下,“果然十分厉害,都青了,难怪哥哥你生气。”
他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伸手摸了摸小满的下巴,带着浓重歉意,眼巴巴地问:“还疼吗?”
小满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脸来看他。他凝眸时,仿佛整间房燃烧的烛火都被他收拢在了眼底,凝成了眼底若明若暗的光,深沉,还有几分罕见的温柔。
祝枫知道他向来冷淡,不与人多接触,因此再歉疚也只不过摸了两下便收了手,怕惹恼了对方。
没想到小满突然也抬起了手,指尖落在他脸上。
祝枫意外地睁大眼。小满轻轻摸了摸刚才祝枫被五郎君打过的那侧脸,淡淡道:“那你呢?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