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云端美人（八）
其实……并不怎么疼。
若是让祝枫说实话，确实如此。他一个练武的人，向来皮糙肉厚，而五郎君又柔柔弱弱的，那双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两巴掌，于他而言，其实也不过像是被幼猫爪子挠了两下而已。
然而小满如此问，祝枫觉得自己不能老实交代。
这人一直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开口关心自己，祝枫觉得这是个不能放过的卖乖的好机会。更何况，他之前在轿子撞了人一下，惹了人生气，不知道怎么哄呢，这下他如果承认的话，看在自己也疼的分上，不就能把之前那事轻易截过去了么？
于是祝枫违心道：“……疼。”
迎着小满注视着自己的平静目光，祝枫抓紧机会，冲他露出一个委屈巴巴的笑容，他往前探了探，歪着头在小满的掌心里蹭了蹭。如果他是一只小狗，此时应该尾巴都快摇断了。
小满仍然那么看着他，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祝枫摸不准他在想什么，生怕他没信真，又补充道：“可疼了。”
然而下一瞬，他去蹭对方的动作就顿住了——小满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颊。
祝枫的表情无辜且委屈——更无辜，更委屈了。
“……疼，哥哥。”他被扯着脸，吐字变得含含糊糊。
这下是真的疼了，小满虽然没用特别大的手劲，但是这脸跟平日里可不一样，刚才才被扇过两巴掌，虽然那打人的人力气不算特别大，但刚被打完，现在再被这么捏着，就有点疼了。
“知道疼？”小满垂眼淡淡问。
祝枫心道，这谁能不知道啊。但他没说出来，只是嗯嗯几声，连连点头。
“知道疼，下次便别出头冒尖，惹人妒忌。”小满这才收回手。
祝枫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对他这话十分纳闷，低声嘀咕道：“我什么也没做啊。”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小满吹了烛火，径直脱靴上了榻，背对他躺下了。
祝枫也随着他躺下，看了眼小满的背影，满室昏暗，这里不像外面，连月光也照不进来，祝枫眯细了眼睛，才能勉强瞥见小满侧卧时那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他咂摸着他刚才的话，自言自语道：“他嫉妒我，嫉妒我什么？相貌身材？”
小满没理他，祝枫从这话里琢磨出了什么，忽而凑上前去，笑嘻嘻道：“哥哥，你这是在夸我长得好看么？”
那一头轻哼一声，听不出是被逗笑了，还是嘲讽不屑，小满没回答祝枫的问题，只淡淡道：“哪儿来那么多话？闭嘴，睡觉。”
他虽然这么说，祝枫却一点也不生气，唇角的弧度倒扬得更高了，他笑道：“遵命。”果然不吵他，闭上了眼睛。
祝枫以为到了这魔窟之中，便马上能够见到那魔头，为正道传递信息，也算他不是无用之辈，能派上一点用场了。可谁曾想，到了这里，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小楼之中的生活井然有序，何时用饭何时就寝，分毫不差，只不过活动范围倒是略微扩大了些。之前在醉花楼里时，他们只被允许待在那房间里，而在这座小楼里，却能够走出房间了。
但也仅仅限于用饭之时，现在他们不是在房内等着人送饭过来了，每到饭点，就有姑娘到每个房间唤人，带着他们到楼下的厅堂里，坐在一桌上吃饭。
众人围坐，祝枫还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看清剩下几人的模样，皆是孱弱瘦小的。跟他们一比，小满竟都显得壮实了许多。
这些少年都才几岁？祝枫心里暗暗揣测，又不免怜惜，心道，这青冥教小魔头忒不是人！
小满坐在他身边，懒懒瞟了他一眼，搁下了筷子。
祝枫回过神，正看见他把面纱戴上，忍不住问道：“哥哥，你吃这么一点儿就饱了么？”他瞥了一眼对方的细腰，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圈过来，“怪不得你生得这么瘦弱，饭量和猫食差不多。”
“难道这里的饭菜也有脂粉味，你吃不惯么？”
小满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看他，突然问道：“你那馕饼，还有么？”
当然没有了。祝枫就带了一块救急，这些日子天天都在人眼皮子底下，又行动受限，哪儿也不能去，怎么可能身上还有那馕饼。
他摇了摇头。
小满便道：“那便算了。”
“纵使没有脂粉味，我也吃不惯。”
祝枫：“……”
他又好气又好笑，现在是什么时候？将就些倒也罢了，有他们挑三拣四的余地么？又想，他之前的猜测果然不无道理，这人从前必定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小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样的饭菜他还吃不惯。
这也太难养了。
想着想着，祝枫忍不住分了一下神，担忧起来，他想，若是此间事了，他们杀了魔头，铲除冥教，他必定无法丢下这人不管，而是要将小满也救出去的。可这人如此难伺候，到时候，他不会养不起吧？
待在这小楼之内，并无人告诉他们不许出房门，但是除了吃饭时间，其他时间他们也都各自待在房间里，不敢乱走动。晚间仍是有人送水来给他们洗澡，祝枫仍是让小满先洗，小满“嗯”了一声，祝枫坐在外间，却好久也没听见水声，忍不住又进来查看。
只见小满坐在窗边，窗户大开着，他目光深沉地望向外面。从前在醉花楼时他便时常喜欢倚在窗户边往下看，祝枫不知道他在瞧什么，可那时候窗外总有熙攘人群和热闹街市可看，此刻外面黑黢黢的一片，有什么可看的？
他走过去也好奇地瞧了瞧，似乎看见一只雀鸟的尾羽从半空中滑过，很快融入黑暗之中。这里哪来的鸟？祝枫不解，据他猜测，这里应该是一座山的内部，那密道曲折徘徊，难道这鸟是误打误撞飞进来的？
他们那天走了许久，这鸟能飞到这么深的地方来也是不易。
可他再看一眼，又不确定方才是否看到了一只鸟，仿佛一切只是错觉。祝枫伸手把窗关上了，挡住寒夜的凉气，道：“哥哥，你怎么不动？水都要凉了。”
小满见他关窗，神色不变，只是目光从窗外转到了祝枫脸上，他仍坐在原地，不动。
祝枫：“……你不会又要我帮你洗吧？”
小满理所当然地问道：“不行么？”
一次也就算了，这怎么还次次都要人伺候了呢？怎么还恃宠而骄了呢？祝枫叹了口气，挽起袖子，说：“好吧。”
他把水倒入浴桶之中，又探了下水温确定正好，才冲小满招招手。对方便站起身，神色自若地解了衣裳——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是祝枫还是下意识垂下了眼。
非礼勿视。
他将残水送走的时候，那位姑娘见他袖口湿了，出言询问，祝枫将事情说了，姑娘告诉他，她们这里有人伺候洗澡，若是需要，可以叫来使唤。没想到小满却一口回绝了，并不叫那些人近他的身。
祝枫叹了口气，只好任劳任怨，却又觉得这也是他表达亲密的另一种方式。
他们在这小楼里又住了两三日，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教主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召见我们？”祝枫抬眼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是那位长相透着一股精明气的少年，祝枫是见过他的，他在醉花楼时恰好住在祝枫和小满的隔壁，正是那告发同室少年逃跑的，祝枫偏头想了想，记起他叫六郎。
可这必然也不是真名，小满曾经说过，他们都以数字命名这些娈宠。
六郎将筷子丢在桌上，冲捧饭的姑娘问道：“将我们带来这里，就为了让我们在这里干等着么？教主他究竟还见不见我们？”
祝枫听他言辞神态之中透露着急切之意，又想他当初无情告发同室的少年，对方惨死的下场，他到底也是添了一把火。这人竟然如此想依附冥教，这么期待着登上魔头的床榻么？祝枫心道。
坐在他身旁的小满轻哼了一声。
祝枫回过神：“哥哥，你说什么？”他方才没听清。
“蠢货。”小满瞥了那六郎一眼，声音冷淡，面纱之下的唇角勾着，却让人感到凉飕飕的。
祝枫一愣，发现他是在说六郎。他点点头，内心十分认同，确实如此，攀附冥教能有什么好下场？愚蠢至极。
姑娘们看着六郎，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温言道：“郎君莫要着急，教主必然会见你们的。只是这好事也要挑个吉时，是不是？”
“等着便是，不会等太久的。”
六郎听了这话，才重新露出一个笑脸，拾起筷子道：“姑姑说的是，是我心急了。”
又过了两三日，祝枫发现吃饭之时，桌上少了两人。第二日，又少了两人。接下来的每日，桌上人数都在减少。他不必开口，那六郎是个一贯沉不住气的，先开口替他问了：“他们人呢？”
“自然是去面见教主了。”姑娘们道。
六郎便问：“为何他们去了，我们还在这儿？他们见了教主之后去哪儿了？不回来么？”
姑娘笑道：“见了教主，自然是留在教主身边，哪儿还回这里来。之前你见过的那位五郎君，那可是如今教主面前最得脸的人，你瞧他会住在这种地方么？”
祝枫听着二人对话，忍不住心道，这种地方？这地方还不好？
那魔头的住所得奢靡成什么样子？
六郎听了，便又急急问道：“那什么时候教主才会见我？”
姑娘们还是那句话：“郎君莫要着急。”
祝枫看了一眼小满的神色，发现他面露嘲讽，这次连“蠢货”二字都懒得说了。
第二日，六郎便也不见了。到了第五日，便只剩下祝枫和小满二人了。正午只有他们二人吃饭，可是姑娘们送上的饭菜还是和十人之时一样多，小满又不怎么吃饭，祝枫自己倒是吃了个饱，却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惜浪费了食物。
祝枫心里忐忑，回到房中，小满浑然不觉，兀自去歇息，直挨到入夜，才听见门被轻叩了两下。
吱呀一声，门外站着几位姑娘，个个手提着红灯笼，在寂静幽深的夜里，散发着黯淡的昏光，露着几分诡谲之感。
“劳烦两位郎君等候多时。”
祝枫眉间一凛，知道这是轮到他们两人了。他向小满的方向一看，却见那人没有任何紧张，反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意味莫辨。
姑娘们躬身相请：“教主已经在等你们了，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