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云端美人（六）
次日早上。
微熹晨光刚从窗户纸透进来，枝头的鸟雀都还未开始啁啾，祝枫便醒了，睁眼迎面便看见一双漆黑美丽的眼，正直勾勾地瞧着他，目光幽深，意味不明。
小满比他醒得更早。
前几日他们都是一个床上一个地上，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突然睡到了一个被窝里，是有些尴尬，但祝枫此时却顾不上尴尬，他探了一下对方的体温，发现恢复如常，此时冒着热气了，不再是昨晚尸体似的冰冷，才放下心来。
他刚松一口气，就看见小满形状优美的眼睛里浮着一层肃杀之气，这眼神，似乎是想要杀人一般，祝枫道：“哥哥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故意冒犯。事急从权嘛，昨晚你冷得像块冰一样，可把我吓死了，要不是我给你暖着，你都快冻死了。哎，你昨晚到底怎么了啊？”
祝枫松开他，举起自己的手来，却发现昨天为了保暖，这被窝裹得紧紧的，空间不是很大，两人的双腿还微微交叠在一起。
……后知后觉地，祝枫这时才发现确实十分尴尬。
小满没回答这个问题，又用那种凉飕飕的眼神瞥了祝枫一眼，掀开被子兀自起了身，整理自己的仪容，冷冷淡淡地道：“我可并没求你这么做。”
祝枫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那话里有邀功之意，不由得失笑。这人分明冷言冷语，但昨夜刚见过这人那般脆弱无助的样子，祝枫此时攒不出一点脾气来，反倒又觉得这人在嘴硬强撑。
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联系相遇以来这人的所作所为，祝枫越发觉得神秘难测。
“是。”祝枫笑道，顺着小满的话说，像哄一只脾气不太好的猫儿似的，得小心翼翼地顺毛摸，“不是哥哥让我这么做的，是我自己半夜贴上去的，地下又冷又硬，还是床上舒服。”
小满顿了顿才道：“当初可是你自己提议睡地上的。”
言下之意便是我可没有逼迫于你。
见他果然搭腔，祝枫笑眯眯地抿着嘴，故意软声道：“当初我哪知道这地板这么硬？不能给个反悔的机会么，哥哥？”
小满不语，他又道：“我睡相很好的，经过昨晚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行不行啊？”祝枫伸手扯住小满的袖口，晃了晃，不厌其烦地问道，大有撒泼卖乖也要死缠烂打的架势，上一次能让他这么做的还是十岁的时候跟师兄黎风崖抢最后一颗粽子糖吃的时候。
其实按理来说，祝枫现下知道了男子与男子之间也能调风弄月，产生情愫，对于和另一个男人同榻而眠应当十分忌讳，竭力避免才是，但是眼前这人什么都不说，避而不谈，不肯告诉祝枫昨夜他到底是怎么了。祝枫不放心，生怕他哪天再那么发作一会儿，又自己忍着，根本不求助于人。
因此他暂时甩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绮思，一心只有真心实意的担忧。
祝枫这人，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烂好心。可这些都是有原因的，他虽然小时候是个孤儿乞丐，很是受过一些苦，但总体上来说是蜜罐里泡大的。他受过的那些苦根本不值一提，跟真正的贫苦百姓相比，他觉得自己幸运太多了。能偶遇武林盟主，承蒙黎殊平发了善心，被捡回去，这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运气和机缘——黎殊平生平也见过许多孤儿，怎么没见他个个都领回去养着？
即便是在他独自漂泊的那几年，他也记得自己饿肚子的时候，邻居家的小哥哥也不富裕，却还是把自己的口粮分了一半给他……
在他的记忆里，这些恩情总比苦楚来得深刻许多。到了五教山之后，他更是在师父师娘的宠爱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所以才养成了他如此急公好义、大大咧咧的性子。
在祝枫眼里，只要不是穷凶极恶的大坏人，其他小节，诸如小满的冷淡，这都不必挂心。
他愿意为人着想，不怕热脸贴别人冷屁股。
小满抬眸看他。祝枫也看着他，还用力眨巴了两下眼，露出真诚无辜的神情来，那枚朱砂痣随着他眸光的闪动而陡然亮了一下，红得醒目惊心，可下一瞬却又隐没在眼皮的褶皱之中。
过了片刻，小满静静别开眼，道：“随你。”
声音淡淡的，却又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虽然小满没直说，祝枫也不通医理，但他那天的模样，祝枫总觉得仿佛是什么走火入魔的征兆，祝枫早就知道这人是会些武功的，是练功练岔了么？若真是走火入魔，那可不是玩的，真真是能要人命的！
祝枫忧心忡忡。
然而接着几日，却没再出现过那夜的情况了。两人一张床上睡着，却不是盖一个被子、枕一个枕头，彼此睡在自己的被子里，祝枫的睡相如他所说一般地好，两人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日时光。
三日后，醉花楼终于找到了一位白净少年，补上了之前那逃奴的缺位，这节外生的枝耽搁了不少工夫，不便再拖，当晚，醉花楼的人便急不可耐地要将这些少年送入冥教了。
前路未知，祝枫却隐隐生出些兴奋期待之感，忍不住心痒痒——蛰伏许久，终于要见到那魔头，有些进展了！
夕阳沉没，乱山昏昏，别的小摊小贩全都闭门歇户，醉花楼却刚刚开始热闹，笑声、乐声、玉钗摇动之声、罗裙旋舞之声交织在一起，铺成了一幅纵情声色、醉生梦死的糜烂图景。楼下的客人酒不过三巡，还没进入正题，华灯初上时分，后门却悄然而开。
一众清秀少年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在姑娘们的催赶带领之下挨个走出来，静立在黑暗里。祝枫和小满排在最后，他伸头一看，只见五顶轿子已经等在那里，几个赤膊壮汉待在轿子旁，正是待会儿要抬人出力气的。
云姐又披上了那件漆黑的披风，转头问道：“人齐了？”
侧旁走出一个姑娘，细细点过，恭顺道：“齐了。”
祝枫余光一瞥，见那姑娘正是那天拿鞭子的那位，模样标致，却不似别的姑娘柔美娇媚，吊起的眉眼透着一股英气。他看向那姑娘，恰好那姑娘也扫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撞，祝枫生怕被发现什么，忙转开眼。
他顺势扭头，去看他身后的小满。小满正垂着眼，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这样的表情显得他格外温顺柔弱，像个需要保护的小兽。祝枫的手虽然被绑着，还是艰难地伸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
小满抬眼看他。
祝枫冲他眨了眨眼，那天夜里小满浑身冰冷时神智也不甚清醒，祝枫说的话他可能并未听见，祝枫此刻又悄声冲他道：“哥哥别怕，有我在。”
小满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忽而唇角一翘：“我不怕。”
他虽然说着不怕，可是在祝枫心里，他那副文弱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是不需要他保护的样子，对方虽然不需要，但祝枫还是把护着这人当作了自己理所应当的责任。
祝枫也笑了一笑：“不怕就好。”
小满的唇却慢慢抿了起来，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消失了，看着祝枫的目光又变得古怪。
这时候不便聊天，祝枫扭回头去，只听云姐又吩咐一声：“既然人齐了，那便准备上路吧。”
祝枫听着这话，腹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断头台那个路呢。
姑娘们称喏，而后拿出几条黑布来，祝枫眼前一沉，视线便被遮蔽，什么也瞧不见了。那黑布被蒙在他的眼上，祝枫能感到有人在他脑后系了个结，与此同时，他的耳边又响起了传音入室的声音，还是那位持鞭的姑娘，她借着给祝枫蒙眼的工夫道：“一路小心。我虽然在醉花楼待了一年有余，但级别还是太低，不被允许跟去。那魔头藏得极深，行踪不定，又狡猾得很，这么多年我们想要往他身边埋入眼线，竟从未成功，你务必谨慎行事。”
祝枫一怔，正要开口，那姑娘又道：“莫要再像那日一样意气用事了，你这样的，也太容易露出破绽了。”
“……”听了这话，祝枫面色忍不住微红，有些惭愧。
这位姑娘果然也是他们的人，她那日下如此狠手将那少年打死也必不是出自本心，只是不如此做，怎么在一群魔教教众眼下蒙混过关？
祝枫反思自己，觉得自己确实冲动轻狂，过了片刻，也传音乖乖地回了个“是”字。
之前待在醉花楼时尚且安全，可到了现在，可真是要赴龙潭虎穴了，少年们被蒙上眼挨个送上马车，祝枫听见了清晰的啜泣之声。
声声哀切，听得他心里像是被重重掐了一下，也难过起来。
除了他那天见过的那位趾高气昂、告发同室逃跑的六郎，其他少年应都是逼不得已，或被贩卖，或被劫来，才落得如此境地。
忍耐，不可露出破绽。祝枫心内叹息，指尖陷入掌心，告诫自己以大局为重。
他坐在马车之中，双手被缚，行动受限，眼睛又看不见，一片茫然。然而想到刚才外头只停了五顶轿子，应是与分配卧房时一样，两人乘一轿，他便出声问道：“小满哥哥，你在么？”
没人回答他。祝枫觉得疑惑，但又无法摘掉覆眼的黑布直接看清状况。不是因为他做不到，其实他大可以用内力震碎这绳索，再一把撤下这碍眼的黑布，但他如今得装作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武功的模样，自然不能如此行事。
看不见，他只好往旁边挪了挪，去感受旁边是否有人，这轿子内就这么大空间，他挪了几下，便忽而撞上一个坚硬之物。
与此同时，听到对方轻轻抽了一口气的声音。祝枫与小满相处这么几日，对他的声音已十分熟悉，光是这么轻轻的一声，他便听出来这人正是小满。
“撞疼你了么？”祝枫连忙顿住，还往后退了退，对方还未苛责出声，他先道了个歉，“对不起啊。”
说完，又理直气壮地道：“哥哥，我叫你，你怎么不出声？不然我也不会撞到你了。”
小满似乎只是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祝枫道：“撞到哪里了？”
小满不答，只道：“没事。”
祝枫不敢再乱动，生怕再碰到什么，乖乖在原地坐定，一动不动。忽然只听到身后靠着的轿身传来阵阵震动，带着整个轿子都在砰砰作响，动静不小。
祝枫直起身子，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他本只是自言自语，小满向来少言寡语，又同样被蒙着眼，他根本没指望他能回答自己，不想小满这次却开了口，淡淡道：“他们在钉木板，将轿门和侧窗封死。”
“哦。”祝枫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那声音确实像是在用锤子钉木头。禁不住想道，这些人给他们这些娈宠蒙了眼还嫌不够，还要将轿子封上，好叫他们绝无偷看到这醉花楼到那魔头所居之地的路线的可能。
还当真是小心周全。祝枫内心冷笑。
可是一转念，他又更疑惑起来，问小满：“哥哥怎么如此确定？”他们不是都被蒙着眼看不见的么？
小满没再接话了。
祝枫也抿了抿唇，没再搭话，他有点心虚，猜测小满是不是还在因为刚才撞到他的事情生气。
听他抽气声，好像挺疼。
可是他道过歉了啊，这也太小心眼了吧。
祝枫内心嘀咕，那厢钉木头的梆梆声已停，轿子晃晃悠悠地被抬了起来，开头起的那一下很是突然，祝枫想着心事，没防备，忽然身子往旁边一歪，脑袋蹭到了一片平坦的胸膛之上。
“……”祝枫连忙自己坐好，再次道歉，“对不起。”
回答他的是一声笑。
祝枫听得出这笑声凉凉，那人果然心情不佳，他自认理亏，便先在气势上矮了一头，不敢说话了。
小满自然不会主动跟他说话，这一路便十分安静。
这些轿夫也通轻功，祝枫能感觉得出他们的脚力飞快，疾行骤现，但还是过了一个时辰之久，这些轿子才重新落回地面。
到了。祝枫心道。
拆掉那些木头又是一番工夫，祝枫衷心佩服，这些魔教教众为了隐蔽行踪，可真不怕麻烦。
轿帘一掀，祝枫刚被领出轿子，便嗅到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