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三件事说出来轻飘飘, 做起来一件比一件为难人。
听到和离之事,葛良俊的面色难看至极。
待听完那归还嫁妆的数额,皮姨娘失控地迸发出一声尖叫:“杀千刀的, 你们是强盗吗,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银子。”
葛良俊脸色煞白:“不是我要推脱, 五品官一年俸禄才不到二百两, 我实在没有……”
安逸嗤笑一声:“葛大人,别的不说, 您就瞧瞧你家皮姨娘头上这颗硕大的鸽血红嵌宝钗, 这想着想”
“葛大人既然没银子,不还也行的,”兰珮莹眉目恬静淡然, 缓缓道, “令堂和令岳父这段奇缘,我有心成全,葛大人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御前陈情,请皇上给令堂和令岳父赐婚。”
葛包氏和皮举人一起哀嚎:“不能啊。”
“要是不成亲, 那不就成了通奸了。”这时候安逸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本大周律, 念念有词,“我听说,只要犯私通罪的, 都要被当众杖责八十,还要晾臀, 以儆效尤。二位知道什么叫晾臀吗,便是将二位的裤子脱下,再把二位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臀部露在大街晾给大家看。”
葛包氏和皮举人吓得瑟瑟发抖, 快晕过去了。
葛良俊心知今日无路可走了,前几日潘家那个老婆子拿个借条去讨钱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不对才是,现在说这些全都晚了。
他恶狠狠看了皮举人一眼,咬牙道:“别说了,我签。”
他心力交瘁,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葛良俊麻木地在放妻书、归还嫁妆清单,通奸口供上盖了官印,又按上手印,皮姨娘哭着也签了。
安逸眨眨眼,觉得不保险,又让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兰珮莹外,都按上手印,做个见证,最后把这些东西交到了兰珮莹手上。
兰珮莹扫了一眼密密麻麻按着红手印的供词:“我们兰家的姑奶奶今日就要送回来,银两和铺子股份契书,限葛大人十日之内还清,否则的话,我就拿着这些东西去皇上面前告御状去,到时候,不仅你们葛家的脸面,连
着葛大人的官位,恐怕都会……”
葛良俊摇摇欲坠:“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还,砸锅卖铁都还。”
来日方长,只要官职还在,熬过这一关就好了,东西可以再慢慢添置。
皮姨娘是掌家的姨娘,知道家底儿,拿出这些东西来,葛家就彻底空了,她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那铺天盖地的繁华富贵,全都没了,心疼地崩溃了,指着葛包氏大哭:“都怪你,做出这等龌龊事来……咱家怎么见人啊,日子还怎么过啊,十六万两白银啊……”
葛包氏恼羞成怒,这屋里都是她不敢得罪的,只除了皮姨娘:“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贱妾,也敢指着婆母的鼻子骂。”
想到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好日子,全都付之东流,皮姨娘急怒攻心,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一边大哭一边抑扬顿挫地骂:“你还有脸说我是贱妾,你个为老不尊的老虔婆,我再贱我也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老爷,你有没有想过宝根儿,你有没有想过家里的日子,你就是一个扫把星,搅家精……”
皮姨娘恨意滔滔,辱骂的话一股脑儿向外冒,葛包氏被骂的直抖,插不了一句话。
葛良俊震惊地看着骂的口吐白沫地皮姨娘。
跟兰月娘成亲以后,他当了官,他大字不识一个,备受同僚的排挤,连人家说酸诗挤兑他,他都听不出来,兰月娘也只能勉强写自己的名字,每每看见同僚们秀外慧中的家眷,他越来越嫌弃妻子粗鄙不堪。
直到后来有了皮姨娘,她是举人家的小姐,能读书写字,还会吟诗作对,在葛良俊看来,真是才貌双全,人生圆满了。
可如今这面目狰狞撒泼打滚的的女人是谁?眼前这女人,是谁?
他无力再想这些,疲惫至极道:“都住口,滚回家去。”
几个人各怀心思回到葛府,进了花厅,葛良俊把仆人们全打发出去,皮举人腆着老脸道:“姑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就是鬼迷心窍了,看你阿娘守寡守得辛苦
,这才……”
葛良俊终于爆发了,一拳头捶翻了皮举人,冲过去便是拳打脚踢:“谁是你姑爷,你一个妾的爹,也敢跟本大人攀亲戚。”
皮姨娘在明王府被葛良俊两巴掌扇得怕了,看着被打得嗷嗷惨叫的皮举人,也不敢上前去拉,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老爷,老爷,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我爹要真死在咱们家里,这事儿就更难办了。”
葛良俊气喘吁吁,又狠踹了皮举人一脚:“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进我葛家的大门。□□官家女眷流放三千里做苦役,你若是心里还有点数,当知道不可出去乱说,否则你这把老骨头别想要了。”
葛包氏着站在旁边看着皮举人被殴打,真是又惊又慌又急又怕。
皮举人被葛良俊叫来的家丁拖出去送走了,她才颤抖着道:“儿子,娘对不起你。”
葛良俊疲惫不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阿娘,现在这些话都别说了,先把眼前这事度过去再说吧,你肚子里那个……,等十日后了结了明王府的事,我会想法子替你打掉的。”
他吩咐皮姨娘:“明王府的人还在外头等着,你把库房钥匙交给阿娘,就去后院把兰氏收拾妥当些,派人送回明王府的人吧,别再给人留把柄了。”
皮姨娘哪敢说不,喏喏地应了,把钥匙掏出来,葛包氏抹抹脸上的泪,接过钥匙,时隔二十年,她重新掌了管家大权,这回是儿子变卖家产为了救她,葛包氏眼泪又哗哗直流。
皮姨娘亲自去后院,给兰月娘擦澡梳头,又在褥疮上厚厚抹了三层药膏,换上里外簇新的衣裳,用门板抬了,交给郑妈妈和安逸。
安逸看见紧紧闭着眼睛昏睡着,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瘦的皮包骨头的兰月娘,肺都要气炸了,她飞起一脚踢在葛府大门外的石头狮子上,疼得龇牙。
“皮姨娘,你给我听好了,十日内,十六万零五百六十两,一文钱都不能少,否则的话,别管我不客气!”
兰月娘被抬回了明王府,王郎中还没走,和董郎中一起给她诊了
脉,两人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
兰月娘并没有身染恶疾,只是被人强行喂安神药,睡了好几年而已。
“她能醒过来吗?”兰珮莹看着这个脆弱的犹如风中枯叶一般的女子,禁不住想起自己的前世,前世她也是这般作茧自缚,为情所困,可惜身在其中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愚蠢。
王郎中道:“待今日药效过去,她很快就会醒来,只是恐怕这种醒来,同郡主所想,相差甚远。”
董郎中补充道:“长久昏睡,不仅把她身体的本元搞坏了,在智力上也会有损伤。”
郑妈妈看见这个兰月娘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心生怜惜:“她会变成傻子吗?”
安逸道:“或者像老祖宗那样,变成孩童?”
兰珮莹沉吟一下,“若是变成孩童也挺好,可以忘记一切痛苦,跟老祖宗还可以做个玩伴儿。”
董郎中摇头,他最近跟着黄太丞学医,医术突飞猛进:“依着在下的推断,怕是这二者都不会,她彻底清醒后大约会有些呆,智力比常人稍微低一些,能明白事理,只是心智会极度单纯。”
兰珮莹温和道:“若能这样,也是大幸了,请二位尽力而为吧,总归明王府养得起她。”
葛包氏不愧是商户出身,论起做买卖,她的确是一把好手,为了自己的脸面,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开始争分夺秒地筹钱,银子不够,就变卖家产来凑,金银珠宝、粮食布帛、贵重家具、男女仆人、所有能卖的东西她都卖了,只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奴卖不出去。
最后还是不够,只得把住着的这座带花园的大宅院也卖了,重新搬回当年猫儿胡同的买冥器纸马的小四合院子里去。
搬家的那天,因为四合院年久失修,地面坑洼不平,拉板车的老奴又没有什么力气,摔倒在地上,车身颠了一下,葛黛娣的箱子掉下来,衣裳首饰翻了一地。
“这是什么!”葛熙娣眼尖,冲过去捡起来,放在眼前一声惊叫,“赤金的,这个镯子得有一两重吧,为什么我没有。”
后面的招娣、盼娣、
来娣、引娣……葛家的几个姑娘一哄而上,去翻捡葛黛娣的首饰,眼中金光四射。
“这是上好的翡翠,这水头绝了。”
“还有东珠,这么大一颗,她哪儿来的。”
“咱们的首饰都叫祖母卖了,凭什么她还有。”
葛黛娣在最后头抱着弟弟葛宝根,一看这情景急眼了,把葛宝根往地上一扔,尖叫着扑过去,像个老母鸡伸开胳膊去护着东西,大哭着:“你们还给我,不要拿我的东西,这不是咱家的东西,这镯子是三娘子送给我的,这东珠是七娘子送的,那个是戚家四姑娘送的……还给我,还给我,你们都是贼,坏肚肠的死妮子,敢拿我的东西,叫你们烂手烂脚。”
到了手的好东西,葛家二三四五六娘子当然不肯再吐出来,葛黛娣气急了,拽着这个,撕着那个,几个人混战成一团。
八岁的葛宝根站在旁边兴奋地拍巴掌:“打起来打起来。”
然而乐极生悲,他很快被挤得摔在地上,又不知道被哪个娣踩了一脚,疼的咧开嘴嗷嗷直哭。
葛良俊被儿子的哭声引来了,一人给了一个嘴巴子,怒吼:“谁让你们拿的,都给我放下!”
葛黛娣以为他爹是来帮她的,刚抬起泪眼,委委屈屈叫了一句“阿爹”,就听葛良俊道:“这些首饰全送去吉祥楼,做个价卖了。”
“不要啊,家里的债不是还清了吗?这都是我的东西啊,是我给自己攒的嫁妆啊,祖母,我求求你了。”葛黛娣死死地抓着葛包氏的手,不让她把东西拿走。
“死丫头片子不懂事,”葛包氏恶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家里这么多张嘴,不要吃喝,你的东西,有什么是你的东西,连你都能卖了换钱。”
葛黛娣眼睁睁看着她的全部家当被葛包氏收走了,比剜心还难受百倍,这些是她这七八年来,跟在桑舒婉和一群高门千金屁股后面做低伏小阿谀逢迎才弄到的,她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才攒下的私房,这是她的傍身的命根子啊。
葛黛娣放声痛哭:“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还怎么活啊
。”
葛良俊怒火中烧,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老子还没死呢,你号什么丧。”
皮姨娘看着满院子儿女们哭哭啼啼,到处都是狼籍破败,真是悲从中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葛良俊本就心烦意乱,见又来一个哭丧的,踢了皮姨娘一脚:“再哭,老子就把你也提脚卖了。”
他顺水顺风二十年,本以为自己的天之骄子,但这几天的日子,他真是受够了。
皮姨娘这些时日被葛良俊打骂得急了,见如今落到了这个田地了,他不仅不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竟然还打骂她,终于忍无可忍,一张脸扭曲的象鬼,疯了一样骂他:“你敢,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要是没有我阿姐帮衬你,你姓葛的有今天。”
葛包氏恨恨道:“我葛家有今天,靠的是兰氏,是兰氏他爹帮俊哥儿谋了官职,才有了你,若没有先头兰氏那些陪嫁银子,也买不了你,你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窑子里做老妓呢!”
听阿娘一句一个兰氏,葛良俊心里难受至极。
是啊,多亏了兰氏,有了兰氏才有今天的葛家,兰氏性子贤惠温柔,要不是这个贱货撺掇,他也不会那样对她。
如今明王府回来了,若是没有跟兰氏和离,就可以攀上这门亲戚,家里的日子只会更鲜花锦绣,说不定把宝根儿过继给兰家袭爵都是有的。
葛良俊阴冷地看着皮姨娘,他狠狠地想,葛家现在的糟污境况、以后的可以预见到的窘境,全部都是起源于她!
“都是你这贱人害的,”他反手打了撞皮姨娘一个耳光,“好,老子不卖你,老子慢慢收拾你。”
葛包氏愁眉苦脸地跟着骂了皮姨娘几句,抹眼泪:“这日子往后还怎么过。”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虽然是穷出身,这破院子她也曾住了几十年,可如今搬回来,却完全无法再忍受这苦日子。
不过事实证明,她的担忧为时过早了。
谁也没想到,搬到猫儿胡同没几日,葛包氏夜里突发急病死了,据说是生葛良俊月子里带下来的妇科病犯了,下身
流血不止。
葛家匆匆忙忙给葛包氏办了丧事,送下地埋了。
葛黛娣哭着求皮姨娘:“阿娘,家里如今这样,我若是不能在百日热孝内成婚,守孝三年,我该怎么办,我都快十八了。”
不只是她,家里的二娘、三娘,四娘年纪都等不了,只有葛黛娣先嫁出去,她们才能嫁。
皮姨娘在脸上厚厚地敷上三层粉,遮住憔悴,为着抬贵妾的事去求了皮妈妈,皮妈妈为难道:“你家如今又是和离又是办丧事的,夫人觉得不吉利,不肯了呢。”
皮妈妈见妹妹原本清丽的面容浮肿着,倒没有想到是葛良俊动手打她,只当是家中突生变故,寝食难安的缘故,不由心生不忍:“不过你放心,你这几个丫头里,数大丫头是个精明的,我一定给她谋个好出路,且耐心等一等。”
葛黛娣听完心都凉了,她如今哪里还等得,家里就是虎狼窝,她豁出去了,干脆自己去求桑舒婉。
“不行,”桑舒婉断然拒绝了:“你居然想给我大哥做小。那以后别人会怎么说我,说我在闺中时,跟一个妾室来往过密。”
葛黛娣脸上泪痕未干:“我也是没有办法,百日之内便要嫁,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
桑舒婉鄙视地看了葛黛娣一眼,戳破了她的挽尊之言:“好人家多的是,可你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配不上。”
葛黛娣难堪地垂下头:“阿婉,你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帮帮我吧,守孝三年我都二十一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桑舒婉表示十分不理解,天真烂漫道:“怎么就走投无路了,那你可以不嫁啊,你去出家啊,为你祖母守孝一辈子,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葛黛娣:“……”
她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冰清脑中灵光一闪,对葛黛娣道:“葛大姑娘,其实奴婢这儿倒有一门好亲,原本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若是我们姑娘去跟夫人说,也没准能成。你觉得咱家二房四爷如何?”
桑四少爷,桑景泷。
这个名字让葛黛娣怔了一下:“可是
,四少爷不是前段日子意外坠马,摔瘫了吗?”
冰清甩了甩帕子:“葛大姑娘这话说的奇怪,四少爷只是伤没好透,暂时下不来床而已,吃喝拉撒都没耽误,再说了,就算真瘫了,那也是国公府二房嫡子,总得娶妻吧。要不姑娘回家问问爹娘再回话呢。”
葛黛娣目光发直,木愣愣坐着,一时没言语。
桑舒婉看着葛黛娣又觉得心烦又觉得晦气:“你先回去吧,我跟戚暖暖约了去吉祥楼看这一季新出的头面,你又没钱,去了也白搭。”
葛黛娣羞窘地走了,桑舒婉气呼呼问冰清:“你干嘛掺和二房的事,那一家子没有省心的。”
冰清笑笑:“姑娘,你没发现吗,皇后娘娘人在宫里,却总对咱们府里的事情一清二楚,这说明她一直都有眼线在府上。姑娘你总有一天也要去东宫,难道不想留个自己的心腹在府上么?”
桑舒婉这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我去找阿娘。”
葛家在京城里根本是完完全全排不上号的人家,他和离也好,死了娘也罢,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没人会在意。
可偏偏葛家后院抬出来的那个弃妇,抬进了明王府,众人这才惊觉,葛家竟然是跟明王府是姻亲。
这还没完,和离后的几天,葛家一直大张旗鼓的变卖家产,听说是为了还兰氏的嫁妆银子。
京城里的各家当铺管事们在葛府里进进出出地估价,大门前从早到晚拥满了看热闹的闲人,最后葛家连这宅子也卖了,一家十几口人搬回一个破四合院里。
许多人目睹了葛家从繁花似锦到秋叶凋零的全过程,一时间葛家的事在上京城的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里的闲人,茶楼酒肆里食客们,但凡聚在一处,无不议论这件事,那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到最后,连嘉顺帝都听说了。
袁福来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嘉顺帝的脸色:“葛良俊虽是个胸无点墨的恩荫官,好在不贪小便宜。”
嘉顺帝心情不错:“他倒是想贪,也得看看对家是谁啊。算他识相,他若敢占阿莹的银子,爪子朕
都给他剁干净喽。”
他将批复好的奏折合上,又从一边拿起一本打开,笑着点给袁福来看:“施总宪的折子,让朕看看,他又要骂谁。”
扫了几眼后,嘉顺帝的脸色倏地凝重了:“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