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吩咐完太监做事, 嘉顺帝自言自语道：“连太子都夸阿莹高风亮节了，那真是不赏不行。”
谢萧舟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努力不去想那个纤美的身影, 将注意力凝聚在眼前的舆图上。
“自此南疆不再是军政合一之地, 朝廷可以依例任用流官，这样才可称得上是真正的王土，西疆和北疆也该如此才是, 若长久不换主将，容易养虎为患，造成兵士只认主将, 不认朝廷的局面, 不是好事。”
事实上, 前世在嘉顺帝的持续信任和放纵下，这两块地方, 俨然成了国中之国, 连官员任用都不需要经过大周朝廷, 后来朝廷动乱十年, 谢萧舟对其鞭长莫及, 已显出失控之相。
谢萧舟下定决心，今生一定要阻止这样的事继续发生。
“若让主将同戍军同时换防，则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且兵士换防后，不熟悉新地战况, 战力会弱。故儿臣以为，兵士不必轮戍，边远条件恶劣地区的军兵，多发军饷, 准他们提前退役便可。”
谢萧舟修长的指节在舆图上京城的位置画了一个圈：“将领内外轮换，定期回驻京师，且不必再携带家眷上任，边疆苦寒，并不适合妇孺久住。”
嘉顺帝心思一动：“你的意思是，将边关主帅的家眷扣在京城为人质？”
谢萧舟道：“并非为人质，家眷留在京城，朝廷自然会优抚。”
“其实都是一样。”嘉顺帝心动着，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但他又犹豫了一下，“将来史书上记一笔会不会显得朕不太道德，朕一向是个仁德之君。”
谢萧舟立刻正色道：“父皇，您是国君，君之仁德是对天下万民，大周江山稳固，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孰轻孰重还望父皇决断。”
自从兰珮莹回京以后，谢萧舟的心绪一直很焦灼，兰珮莹的存在，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前世的一切。
按照时间，北戎人就快来犯，接下来还有几年天灾，大周要就过几年艰难的日子了。
他前几日向嘉顺帝提出减免税赋，正是未雨绸缪，意在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百姓家中有余粮，在接下来几年的天灾里，才不至于没有一点抗击风险的能力，等不到朝廷赈灾，便一夕之间沦为暴动的流民。
谢萧舟这番话语出掷地有声，嘉顺帝大受震撼，他后退了一步，上上下下将大周的江山看过一遍，对着舆图一挥手。
“太子说的对，以后兵便是兵，将便是将，再也没有什么沈家军、陆家军，只有忠于朕，忠于朕的大周的百万雄师！”
谢萧舟松了一口气：“父皇圣明。”
父子俩回到桌边坐下喝茶。
嘉顺帝道：“朕听说，定西候世子陆宜化，性情好勇斗狠，在西边儿人称陆一霸，说他不仅好色，还视人命如草芥，常有诸般恶行。若在朝中，只怕早已被督察院弹劾无数次了，但陆家在西疆一手遮天，竟没人能奈何他，把他留下来也好，朕替定西侯管教管教儿子。”
嘉顺帝说这些话的时候，颇为自矜看着谢萧舟，宛若在欣赏一块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艺术品，太子这么优秀，让他对自己的做爹的能力十分自信。
谢萧舟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并未解释。
嘉顺帝忽然想起一件事：“镇北侯府的周夫人来找朕辞行了，说要带儿子儿媳回去完婚，朕答应了，这可如何是好？朕得找个理由将她留下来。”
谢萧舟放下茶杯，从容道：“儿臣以为，可以让周夫人一行人先行回北疆去，北戎近期恐有动作，北疆大营此时不宜生变。儿臣的意思是，沈家军且先按兵不动，从河北山东抽调军力北上备战。”
嘉顺帝大吃一惊：“备战，为什么？”
“北戎人乃是强盗习性，一旦缺衣少食便会袭扰边疆，据儿臣观察，北戎连续几年气候不佳，水草不丰盛，故而儿臣推断，他们极可能会有大规模的异动，如果有异常，便应是今年夏天。”
谢萧舟的判断，并不仅仅是根据前世的记忆，北戎作为游牧民族，吃饭靠马，打仗也靠马，而马这种畜生，同世间万物一样，都要经历春生夏荣秋枯冬灭，所以夏天是北戎人战斗力最强的时候。
嘉顺帝却觉得是谢萧舟过虑了，毕竟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便没有国家敢跟大周叫板了。
就比如说西边的西胪国，国王比嘉顺帝还大了二十五岁呢，他每次上折子，都自称是嘉顺帝的侄子，上个月他娶了汤郡主做王后，终于跟大周皇帝正经攀上了亲戚，真成了嘉顺帝的外甥女婿。
北戎人向来是冲过边境抢了就跑，压根不敢停留，说破天也就是一群马贼罢了；至于东南的倭寇和水匪，更不值一提了，简直就是一群海上的乞丐嘛。
于是嘉顺帝道：“北戎人不足为惧，若是太子觉得闲的发慌，召一批官军来操练操劳也无妨，反正国库不缺这点银子。只若是不留下镇北侯家眷，如何留住陆世子？”
谢萧舟在脑海中分析着定西侯这个人，虽然五年才见一次面，但两辈子加起来，他认识他三十多年了。
谢萧舟冷静地下了判断：“陆启东一介武夫，所求不过是名和利，父皇多加恩宠便可笼络住，他爱美人便赏美人，爱美酒便赏美酒，宝马、名剑，但凡他喜欢，都可以给他，父皇甚至可以公爵之位诱之。”
有些话谢萧舟不方便明说，不管嘉顺帝现在给陆启东画了多大的饼，等他登基之后，只要陆启东不听话，他完全可以剥夺陆家的爵位。
前提是，皇权始终强悍有力，而这，正是谢萧舟现在要筹谋的。
嘉顺帝被说动了，点点头：“你今天的提议，朕会慎重考虑的。”
谢萧舟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发现往常都喜欢去找李福全聊天的四喜竟然哪里也没去，绕着书房门口的石头狮子团团转，仿佛很着急的样子。
见谢萧舟迈过门槛，四喜惊喜地冲了过来：“殿下，您终于出来了。”
谢萧舟一见便知道他有话想说，他向前一直走到九龙壁前，才停下脚步：“说吧，何事？”
四喜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殿下，您刚进去，奴婢就听说，太后娘娘又召了一些小娘子进宫里陪她解闷来了，臻郡主也来了，她们就在御花园里扑蝴蝶呢，奴婢便求了李福全，叫他找个小太监，故意将臻郡主引到一处偏殿休息喝茶了，殿下要是再不出来，就怕拖不住臻郡主了。”
谢萧舟身子一震，压抑着怒气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奴、奴婢，是怕御花园日头大，晒着郡主。”
对上谢萧舟铁一般冷硬的目光，四喜立刻缩着脖子开始假装鹌鹑，低垂着脑袋，手指对对碰，显得弱小可怜又无辜。
就在四喜很后悔，自己一个无根之人，实在不该多事去替主子的姻缘操心的时候，头顶传来谢萧舟清冷的声音：“她在哪里，带孤去。”
兰珮莹喝完一杯温茶，鼻尖沁出一粒汗珠，这天实在有些热了，她轻轻摇了一下绢扇，谢过带她喝茶的小太监：“多谢小公公煮茶给我喝，我要回去了。”
小太监大约只有十岁，长得聪明伶俐，面颊还带着些婴儿肥，他乖巧笑了笑：“郡主，奴婢老家也是南疆的，见到郡主好生亲切，奴婢给郡主唱支山歌听吧。”
兰珮莹不意会在宫里见到同乡，微笑道：“好呀，我洗耳恭听。”
小太监颇有天分，唱了一支又唱一支，他要唱第三支歌的时候，兰珮莹歉意地打断了他：“小公公，我真的要走了，改日再来宫里听你唱歌好吗？”
小太监挠挠头，目光从窗户望过去，看见在前头领路的四喜公公，和那位丰神俊朗的贵人正朝这座偏殿走来，他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地，他给兰珮莹行了个礼，一溜烟跑了。
“哎，这孩子，你怎么……”兰珮莹正诧异，忽然一道高大身影遮住了门外的光，铺天盖地将她罩在其中。
看清来人，兰珮莹脸色一沉：“太子殿下。”
谢萧舟没有进去，隔着一道门槛，沉默地站在门前。
少女的容颜精致绝美，她有着奶油般娇嫩丝滑的晶莹肌肤，黑白水润的眼睛风雅动人，樱粉的嘴唇紧紧抿着，他想，一定是他的不请自来，让她不高兴了。
他来之前在脑海中想了许多要对她讲的话，可一想到她生气了，他便惴惴不安，不敢开口，无声地站着看她。
兰珮莹挤出一个笑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殿下也来找茶水吗？桌上茶壶里还有一些，殿下请进来慢用。”
兰珮莹盘算好了，只要谢萧舟一走进来，她立刻就闪身出去说告辞。
可是谢萧舟站着不动，就那样拿忧郁的眼神看着她。
兰珮莹很无奈，谢萧舟把门挡的严严实实，这座偏殿又没有其他出口，她总不能当着他的面翻窗而逃吧。
她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很明确的一点便是烦躁。
因为她觉得自己上一次已经跟谢萧舟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她既不再爱他，也不再恨他，全都过去了，全都放下了，她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谢萧舟非要揪着她不放。
坦白说，若说兰珮莹对谢萧舟一点怨恨都没有，也很虚伪，只不过兰珮莹是清醒理智的。
人应该认清形势，若她非要跟谢萧舟把前世的账算清楚，实非明智之举，最后输的十有八九仍是自己，所以她决定不跟自己较劲儿了而已。
但这并不代表她对谢萧舟已经尽释前嫌，见了面可以毫无芥蒂的谈笑风生。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希望跟谢萧舟不会面是最好。
为了解决眼下的窘境，兰珮莹只好鼓足勇气哀求道：“殿下，麻烦您挪一下成吗，您挡着门了。”
谢萧舟终于低声叫了一句：“阿莹。”
“臣女在。”就在兰珮莹做好准备，洗耳恭听太子殿下的教诲的时候，谢萧舟又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了。
他挺直脊背，下巴微微勾着，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其实心湖早就白浪翻涌。
他想，兰珮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每次站在她面前，他所有的从容不迫、冷静理智，那些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的优点，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只有紧张无措，和面对喜欢的女子的激荡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