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辰
厉邺敛眸,神色冷淡道:“没有。”
如桑宁想的答案一样。
他审视着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养子,危险、凶戾,却仍衷心。
“老魔尊走火入魔到处虐杀无辜,连你都是被我从他刀下救出。这样一个毫无理智、连幼子都不识的人早不是老魔尊了,而是已死去的屠戮工具,我杀他能救苍生,我不杀他,他也活不过三天。”
“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显示我的无辜,而是不想你被魔域蛊惑,成为他们对付我的刀。”
厉邺冷静颔首:“我知晓。”
桑宁笑了笑,“我很记仇,千万别背叛我。”
说罢他扔给厉邺一个灵石袋,道:“我先回桑和山,你不喜欢青冥剑,便在这寻些喜好的东西吧。”
显然,他对厉邺拒绝青冥剑不太高兴。
桑宁离了隔间,厉邺却仍坐在里面不动,只低低凝视着某处不知想些什么。
隔间帘子被掀开,有人再度进来。
厉邺抬眸去看,来人不是桑宁,而是一个身着血色长袍,颈间围着串白骨的尖瘦男人,开口声音粗粝难听,正是魔域来人。
“魔子大人,好久不见。”
厉邺扫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桀桀,自然是来提醒魔子大人莫忘了血海深仇。”
厉邺脸色一沉,面色冷戾。
“尸成山,你逾越了。”
尸成山拉开椅子坐下,不明所以的笑了笑:“魔子大人,你怕是被桑宁那厮给蛊骗了吧,我听说外面都传他杀魔尊大人只是为民除害,说什么魔尊大人走火入魔。”
“可魔尊大人根本没有走火入魔,是他桑宁为那场屠杀编造出来的,魔尊大人修炼失误受了重伤,桑宁趁机打上魔宫,生生虐杀了魔尊大人!”
“桑宁犹如荒兽,杀死魔尊大人不成,还要斩草除根!魔宫上下血色遍布,唯有年幼的您被他掳走收为养子,他不但要您喊他这个杀父仇人为爹,满足他那变态、扭曲的恶欲!还封了您的魔脉,让您永不得入魔,永远修不到化神境,他要您知道他是杀父仇人,却永远杀不了他!
“桑宁不死,您就永不能入魔!”
厉邺神色难看,灰眸泛起血丝,“闭嘴!”情绪牵动威势,竟将刻有阵法的隔间都颤上一颤。
尸成山惊疑不断:“魔子大人是不信我的话吗,如若不信,小人可再下天命誓已证真假。”
天命誓,三界内最强誓法,以魂识起誓,如若誓言有假,必定神魂俱灭。
这种天命誓,尸成山已在他的面前许过三回,如今还好好活着。
尸成山抬眼看他,又加上一句:“还是说,魔子大人不舍得杀了桑宁……”
厉邺灰眸一凝,手一抬死死掐住尸成山的脖子,“管好你的嘴!”
尸成山猛烈咳了起来,捂住脖子笑道,“魔子大人息怒,是我多嘴,您怎么会对桑宁狗贼有感情。”
尸成山低着头看不见厉邺神情,抬头时只匆匆瞥到一眼他眸中的挣扎,而后便听到一声极不耐的“滚。”
尸成山听话的滚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厉邺的心情却没有好。
不同于寻常孩童,厉邺三岁开始记事,他记得老魔尊对他极好,是个慈父,记得和父亲相处的所有事。
唯独不记得老魔尊被桑宁杀死那天的事。
他不记得他父亲是否走火入魔,不记得他父亲是否把自己这个儿子都想杀了。
他对那日的印象,只有血色滔天里,桑宁着一袭月色藏绣鹤氅,伸手拂去那凝成泪痣般的血迹,圣洁又妖冶。
而后低头对自己说:“你爹死了,跟我走吧。”
带着惊心动魄的美,让人恨的牙痒痒……
翌日。
桑和山上热闹非凡,自山道往上一路红绒,山道两旁皆挂满繁花,直直延伸至桑和主殿当中。
处处彰显着生辰喜庆,也处处透着用心。
厉邺步入正殿时,第一眼便是立在殿边放烟花的桑宁。
仙尊之能,被他化作烟花一簇簇往天上打。
烟花炸裂,炽热的火光映在桑宁脸上,昳丽非凡。
像极了那日魔宫外,立于血色滔天中的桑宁……
桑宁察觉了厉邺的到来,回头看他,“好看吗,人间都放这个。”
厉邺无声望他,而后道:“无用之物。”
桑宁眯着眼往厉邺那甩了道烟花。
烟花炸开,厉邺毫发无伤。
桑宁对厉邺的冷淡习以为常,也不愿再放烟花,率先进了主殿。
主殿内摆了一个巨大的长桌,其上摆满了珍稀佳肴,从桌尾摆到桌头,长长一溜,甚是壮观,每一道看着都色泽诱人。
只有桌头单独放着的一碗面,卖相不太好看。
厉邺进来时,桑宁颇为愉悦给他解释:“这里每一道菜都是我差人从山下请来的名厨做的,这道松鼠鳜鱼是人间御厨做的,这道佛跳墙是酒楼大厨做的,这道……”
厉邺:“我无口腹之欲。”
修真者都已辟谷,有口腹之欲者很少,像桑宁这种戒不了口腹之欲的修真者更少。
桑宁不满地看了厉邺一眼,伸手将那碗普通至极的面一推,“这是我做的,爱吃不吃。”
厉邺看着桑宁身前的那碗面,沉默了良久。
桑宁皱眉,端起那碗面,“既然不吃,就倒了吧。”
那碗面还没倒掉,就被厉邺拦住了。
厉邺接过那碗面,坐到桌前默默拿起来筷子。
桑宁满意了,一边往面里放了一勺辣子,一边说道:“长寿面,不许咬断。”
厉邺皱眉看着面上漂浮的红油,还是用筷子夹起面往嘴里送。
桑宁笑眯眯,“不许咬断,咬断可是要短命的。”
不咬断面是个功夫活,满脸冷戾的厉邺进行这项功夫活看着实在好笑。
厉邺吃着,桑宁看着,倒是难得的温馨。
可惜这温馨在殿外来人结束了。
来的人是桑宁徒弟赵青越,他神色严肃,急匆匆进了主殿。
“师父,魔域那边来人了。”
厉邺的那口面,还是咬断了……
桑宁也收了笑,“魔域?他们所来何事。”
赵青越将手里一大一小檀木箱呈上,“魔域来人将这两个箱子放下就走了,说……”
“他们说这是送给厉邺的生辰之礼。”
厉邺是魔域老魔尊遗孤之事,身为桑宁徒弟的赵青越自然知晓。
桑宁盯了那两个檀木箱一眼,没什么反应,“既然是送来的礼物,岂有不收之理。”
赵青越懂了他意思,立刻将檀木箱交给了厉邺。
厉邺神色不明,瞧不出态度。
桑宁看着厉邺打开了小檀木箱,里面只装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灵器,没什么特殊。
可魔域专程送来的礼物,怎么会如此寻常。
厉邺打开了第二个檀木箱,桑宁看去,只见里面装着的不是灵器,甚至不能称的上礼物。
那是一件破旧的法衣,血迹斑斑,在胸口处还有一处贯穿的破洞。
桑宁皱了皱眉,不明白魔域送来此物的作用。
可厉邺明白。
他摸了摸下法衣上那被贯穿的洞。
这个洞桑宁应当熟,毕竟是他那本命灵剑刺出来的。
这件法衣桑宁也应当熟,是他父亲老魔尊临死前所穿的那件……
厉邺将这两个檀木箱合上,面无表情。
他重新拿起筷子,桑宁做的那碗面却怎么也吃不下了。
他垂着头,手上的筷子化作木灰飘散。
桑宁察觉到厉邺异样时,天边恰好传来轰隆雷响。
赵青越惊诧,“这是谁的劫雷?”
桑宁起身,“厉邺的。”
这是厉邺筑基飞升金丹期的劫雷。
厉邺劫雷本就将近,今日被魔域礼物刺激,劫雷自然就提前了。
他一言不发将魔域送来的两个檀木箱收入芥子袋,而后看了看风雨欲来的劫雷。
飞升金丹期?如若他的魔脉未封,这本该是化神期的劫雷。
桑宁拦住了他:“将青冥剑带去,天阶灵器对你渡劫有利。”
他自芥子袋中取出青冥剑,强势递进了厉邺手中。
厉邺一眼未看他,收了青冥剑走至殿外。
筑基飞升金丹期的劫雷一共六道,道道威力惊人道道惊险,可这飞升期死亡率最高的不是这六道劫雷,而是心魔。
心魔是心中最极致欲望所化成的牢,贪者见财,色者见欲,爱者见人……
若陷入幻境识不破心魔,便会身死道消。
厉邺抬头望了眼聚集的第一道劫雷,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渡劫,而是回身面无表情地问了桑宁一个问题。
“桑宁,你知道我为何不过生辰吗?”
桑宁皱眉,“此时还管这些小事,认真渡劫!”
厉邺轻声笑了笑,用一种极陌生的目光注视着桑宁:“我的生辰是我父亲的忌日……也是你刺死他、收养我的日子。”
亦是你封我魔脉的日子。
说罢,厉邺一眼未看桑宁,脚尖一点径直迎上劫雷。
桑宁沉默看着他的身影,目光渐冷。
他从魔域捡回的小狼崽,还是受人蛊惑把利齿对向了自己。
天上厉邺的劫雷轰隆作响。
厉邺修为精炼,加之天阶灵器的青冥剑,连迎五道劫雷下来,毫发无伤。
他手持青冥剑,紧盯着正凝聚的第六道劫雷。
这时,忽然有人影自厉邺身后闪过欲偷袭于他。
厉邺迅速躲过,持青冥剑看向来人。
来人很是熟悉,是‘桑宁’。
见到桑宁的那一刻起,厉邺就知道,这是渡劫一环中的心魔劫。
桑宁,是他的心魔。
最极致的欲望啊……
那他到底是极致的爱桑宁,还是极致的恨桑宁呢。
见厉邺躲过,‘桑宁’轻轻笑了两声,“你躲我干什么。”
‘他’伸手欲拽厉邺,神情凄然:“你真的想躲我吗。”
厉邺神色不变,身法一动再次躲过‘桑宁’。
‘桑宁’幽幽一叹:“是因为我杀了你父亲,你才躲我的吗?”
厉邺眉心一跳,灰眸凶戾:“闭嘴。”
‘桑宁’抚掌大笑:“为何让我闭嘴,你不是爱我吗,我杀了你父亲,你却对我有了那种肮脏的想法。”
“你九泉下的父亲知道吗?”
“你养父桑宁知道吗?”
“爱上杀父仇人啊……”
厉邺那双灰眸泛红,青筋爆出:“胡言乱语!”
荒诞感笼罩了他,他不可能爱上桑宁。
不可能爱上杀死他父亲,封了他魔脉的桑宁!
在杀父仇人四个字里,他确认了,他是在极致的恨桑宁的。
是这样的。
‘桑宁’隐了身形,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
“小厉厉,你对他……有最极致的欲望,心魔,是不会骗人的。”
桑和山主殿外,桑宁看着在劫雷下紧闭双眼的厉邺紧蹙眉头。
第六道劫雷将成,厉邺却仍紧闭双眼,恐怕是陷入心魔当中。
如若劫雷劈下前未能突破心魔,厉邺必死无疑。
桑宁脚尖一点,入了厉邺劫雷之下。
他还没和这狼崽子算账,劫雷也敢跟他桑宁抢人!
他朝厉邺轻喝:“厉邺,醒来!”
第六道劫雷劈下,桑宁召出本命灵剑替厉邺挡住。
桑宁的喝声中,厉邺睁开了那尽是血色的灰眸,死死盯住他。
桑宁不可能出现在他的劫雷之下。
又是心魔。
“他是你心魔啊,他不是真的,杀了他你就破了心魔。”
“我忘了,你舍不得杀他。”
“你爱他?还是你恨他?杀父仇人啊,可真有些难办。”
“可厉邺啊,他只是幻境中的心魔,你杀的只是心魔而已。”
厉邺一动不动。
心魔声幽幽而起:“果然,你爱他,连神似他的心魔都不敢杀……”
……
噗呲——
那柄青冥剑刺进了桑宁胸口。
用力之深,仿佛在验证厉邺真的恨透了桑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