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上元
宁国公主与太子殿下，一前一后到访，特地前来陪着他过了一个分外温馨惬意的上元节。兄妹三人，齐心协力地一同忘记了这世上还有谢朗这么个人。三人越聊越欢，又听见外头百姓热热闹闹，气氛十分引人注意，便出府逛了花灯会，而太子逛着逛着就失踪了（如今想想应当是去找许凌树了）。
宁国公主那小丫头，一来他皇兄府上就一点规矩都不顾了，一手牵着张宜，一手拉着谢微，看见什么都想要，一会儿“二哥我要那个”“二哥我要这个”“张大人我要这个”“我要那个”。
谢微何其溺爱她，自然是要星星都给。到后来，她单单是手上就提了三四个花灯，手腕上戴了一串又一串的漂亮小首饰，脖子上套了好几圈闪着亮光的新鲜玩意儿，而其他的吃食玩具则由谢微和张宜负责拿着。
那时候还未迎娶王妃的谢微，幸福地牵着小妹，再回首看了一眼乖顺的小侍卫，头一次产生出了一股子想要组建家庭的冲动，也头一次发现自己对张宜怀着某种念头。
他坐在路边的面摊椅子上，在朦胧的灯笼柔光之下，越看张宜，越觉得心里舒坦，有一种无法形容出来的温馨之感，萦绕在三人之间。张宜还不住地偷看公主，生怕她噎着呛着，察觉到谢微探究的眼神后，便主动挑起话头来：“殿下，还有什么想要逛的地方吗？”
谢微盯他盯得有些出神，被这么一提点，赶紧回想了一下，有哪里遗漏，宁国公主倒是吃还堵不上嘴，急忙扯了扯她皇兄的袖口：“烟花，城外的烟花。”
“哦，烟花。”谢微点点头，看向张宜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若是要他此时自己照照镜子，恐怕还会觉得自己是疯魔了：“张侍卫喜欢烟花吗？”
张宜低头沉思一会儿，似乎是在回想什么，过了许久才回答：“属下对这些没有想法不过，现在这个时辰，城外比较混乱，若公主想要一览烟花之景，不如去翡翠居的高楼之上，那里能将整个京城一览无遗，想来城外的烟花也是可以看得到的。”
“翡翠居我们没有预定，如何去得？”
张宜微微颔首，并不炫耀地道：“以属下的本事，将二位带去顶楼的屋檐上，不成问题。”
“好哇好哇。”宁国公主连连拍手，一把拉住张宜的胳膊就贴了过去：“张大人真是太厉害了！”
谢微在桌下攥紧了拳头，他不知为何，瞧见张宜被别人贴着，心里就有一股想要揍人的冲动，真是奇怪。
那日自然是瞧见了精彩无比的烟花盛景，三人尽兴而归。第二日却听闻了一件大事：昨夜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土匪，趁机将那观赏烟花的富家男女身上的银钱首饰尽数抢劫而去，似乎还出了不得了的人命案子，死了城内一户广结善缘的一家三口，那被杀的小女孩儿据传还化作了幽灵，日日徘徊在城外的乱葬岗中，令人唏嘘不已。
谢微那时还想，幸好没出城去看，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自己死了倒没什么，可是连累了妹妹和小侍卫，他就算到了地府，也满怀愧疚。
此时此刻的谢微，端起这碗凉了的元宵追忆往昔，以至于轻轻笑出了声：“记得箐儿那小丫头，胡乱编了个撒娇的理由，非要我送给她一个纯金的小锤子，用来敲核桃使。大哥刮她的小鼻子，说她是个败家小丫头。菁儿还说：她只在两个哥哥面前撒娇，以后若建府嫁人，断不会这么放纵，所以要趁着年轻，好好地坑一坑哥哥。”
“纯金的锤子”叶子苏捧着脸，心向往之。
“可爱的妹妹”崔卫国眼含热泪。
“老子的钱包。”谢微淡淡地作出结尾。
张宜突然站起来，不知要去做什么，留下一群人聊天。
在场唯一一个有家室的人这就开始回忆起往昔来：“记得我与我家夫人熟络之后，她便每年的上元节都邀请我进王宫用膳，我便借着这个机会，为她带一些民间孩子最喜欢的玩具与各种各样的花灯，挂满了公主殿。”
然后呢？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叶子苏迎接了所有人的期待，非常娇羞地捂住了脸：“我家夫人今年还为我绣了荷包，荷包上有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纹样，一个是一片叶子，另一个是一颗桂圆。”
几个单身汉拉下个老脸，纷纷报以拳脚。
谢微气得坐不住了，拿着个酒壶往出走，要去寻人。
他走至屋外，瞧见张宜坐在院中的一个石凳上，孤零零一个人，怔怔地望着月亮，看不到表情。
谢微慢悠悠地走过去，故意发出些许脚步声，以免吓到他：“怎么了？”
张宜左不过喝了一盏酒，就有些晕乎了，回过头来，扶了一扶石桌，似乎身形不太稳当：“我我没事，阿微。”
谢微一听这称呼，就知道他已经醉了，于是略带一丝窃喜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心中悄咪咪地激动着。
过了一会儿，张宜冷不丁开口：“我爹娘就是上元节死的。”
谢微被他这一句话吓飞了所有的贼心和色胆：“这”
只听张宜继续慢悠悠地道：“那个时候我还小，我很小以至于这些事，都是听养母说的，可后来，养母也死了。”
谢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得趁着夜色之下看不清楚没人注意，才一把牵住了他的手。他也就只有趁着人喝醉了，才敢大着胆子接近他。
张宜的手温温的，是那么可靠。
他突然转过头来：“阿微，我以后也会死的。”
谢微：
没等谢微劝，小侍卫却突然转了个话头，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人都有这般跳跃的思维：“你知道吗，其实我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什么？”
“我想把你囚禁起来，四肢铐住，锁在黑洞洞的小屋子里，你吃喝拉撒都要靠我，你一辈子只能见到我一个人，永永远远。”
张宜的声音很缓慢，不知是不是生怕惊动了什么，幽灵一般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传进谢微的耳朵里
大冬天的，谢微后背突然有些出汗，脖子也有些冷。
皇帝沉吟片刻，轻轻地、也不敢惊扰此时此刻化为恐怖分子的小侍卫，问：“咱还有没有别的，比较人性化的愿望？”
张宜：“啊，有。”
谢微起了兴致，他自然是极想为他完成愿望的：“讲讲，说不准我可以帮你。”
张宜：“我这辈子想为你而死。”
谢微：
张宜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表情却悲伤得无以复加，他嘴角勾起一个并不算欢喜的弯，谢微看在眼里，好似心如刀割。
“虽然，之前也为你死过，但是这么久以来死了这么多次，我发现，回过头来，还是为你而死比较值当。你也为我而死过，那种感觉真的好苦，整个天地只剩下我自己，我好迷茫我一下一下地割自己的皮肉，却没有心口疼。”
“阿微，我那时候就想过，如果我还有机会，我一定一定不能让你受一丁一点的伤害，如果有，我万死难辞其咎。”
张宜突然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死死捏着，一边用力一边颤抖，他这种时候倒是不怕伤着谢微了。张宜血红的双目中饱含悲意，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谢微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多疼也没有挣扎。他悄悄地抿掉自己眼角的泪，极尽温柔地问：“张宜，我们能不说死吗，我就想，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地跟你过一辈子，不好吗？”
张宜摇摇头，不再看他，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忍心：“你不明白，你不知道，你和我的人生，不是想平淡就可以平淡的。”
谢微被他这么一说，又红了眼眶：“为什么？”
张宜闷闷的声音传来：“你不知道我是谁。”
谢微：“我怎么不知道呢？你是我的小侍卫。”
张宜：“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
说到后边，张宜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在嘴边呢喃了四个字，被风轻易刮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随后，他便好似被谁按了关机键，两眼一闭，毫无知觉地就这样倒在谢微怀里，砸得他一个踉跄。
一时间天地无声，谢微捏着对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皇帝只得趁着一点点珍贵得好像偷来的时间，将他环抱在自己怀里，我视若珍宝的人，我唯一心生爱慕的人你为什么是个死心眼子。
他默默地想，这他娘都什么事儿啊。
很多的恨，埋藏在很多的爱里。这样的感情都带着刺，碰一下，或许就鲜血淋漓。
在两人背后的不远处，一抹白色身影悄悄地转过身去，好似从没有来过。
叶子苏已经主动告辞回家照顾老婆了。崔卫国还在屋内，与尹汉宁对着坐，各自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谁也没有先开口。
过了很久，崔卫国才抬头看了一眼表情并不算好的尹汉宁，沉声缓缓道：“并不是所有感情都要挑明的，有些事，不说更好。”
尹汉宁定定地看着他，与之目光交流。半晌后：“我也是这样想的。”
二人再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什么也没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