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近臣
第二日御书房内,尹汉宁揣了一包热腾腾的芝麻饼子,分给了谢微与张宜两个,还有勤勤恳恳的小福子公公。
随后张宜便与小福子一并,监督维修马车的工程去了。
尹汉宁这次进宫,主要任务是送饼,顺便带来新鲜消息:“听说昨天那个小崽子的哥哥带了重金重礼上了周大人府上,好一番恳求,允了诸多好处,周大人都没松口。”
看昨日皇帝那个瘆人的表情,想来周大人就算被大砍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松口。
重金重礼。谢微在嘴边琢磨了一通这四个字,总觉得一股铜臭味,他问:“贩盐很挣钱吗?”
“特挣,若抄了一个贩盐的家,足够北大营武装半个了。”
谢微沉吟片刻,一拍桌子:“很好,等整顿了这边,边疆战士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尹汉宁露出微笑:“你要下手了?”
皇帝正色道:“从前不整顿,是不知道他们已经横到这个地步。如今知道了还不整顿,那就是愧对祖先了。”
说完咬了一口香喷喷的芝麻饼子。
头号智囊尹汉宁迅速支招:“要不喊叶子苏进宫一趟,京城商户,他熟。”
“召。”
“好嘞。”
“对了。”皇帝问:“这些贩盐的打铁的为非作歹的,有几个跟尹太尉关系好?”
“几乎全部。”
谢微点点头,正儿八经地道:“很好,等我抄了他们,给你包个大红包,写个告示张贴全城,嘉奖你为此案立下的汗马功劳。”
尹汉宁身子一歪,半天没坐起来:“你是压根不盼着我点好啊。”
他站起来,正要走。
“对了。”
尹汉宁回过头去。
“汉宁,你在我心里很重要。你是我的亲信,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么说可能有些肉麻,但你一定懂的,对吗?”
尹汉宁深深地凝望着他。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声音中夹杂着笑意:“你真娘。”
谢微也笑:“至少我还没有被喊过姐姐。”
“告辞。”
目送尹汉宁出门后,谢微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书桌、停在一片早已干枯的枫叶上,久久移不开视线。
记得很多年前,谢微初入太学,还没见过几个同窗,仅认识的两个人里,一个今日告假,一个与他一言不合后气红了眼,拿起砚台将墨水泼在了他的衣摆上。
他那时养在皇后膝下,怕被她瞧见了找机会责罚,就擅自旷了课,远远避开人群,辛苦半天找到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蹲在溪水下游洗涮被那个小混账弄脏了的衣摆。
洗着洗着,瞥见溪水中无故多出了几缕墨色,又有片片零星的枫叶顺着水流淌下来,上面偶尔还由人撰写了几句饱含愁思的诗句。
谢微心生好奇,便捏着一片枫叶,沿着溪水往上走。
遍地树叶,一派荒凉,正是早秋时节。想来这样隐秘难寻的地方,就连太学都懒得收拾。谢微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干枯的树叶,一步步探进林中深处。
掀开层层枝叶,在一片片红枫遮挡的最深之处,瞧见了一个穿月白色衣裳的少年,衣带与发带都是惹眼的鲜红,张扬极了。他倚靠在上游的大石边,毫不嫌弃地坐在地上,面前大咧咧摊了几张旧纸与枫叶,正随手将笔在溪水中涮。
谢微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风雅的人物,一下子有些愣神,对方的注意力全在纸上,大约没注意到他。
他走上前,少年耳畔听到树叶沙沙声,才抬头,一双眼睛是那般清亮,宛如月色一般,格外令人沉醉。
那时候,少年还是一头墨发,半绾不绾地垂着,谢微突然心生一念,想为他将垂在眼前的碎发挽至耳后。
少年笑了,问:“阁下是谁家的公子,竟也发现了这处世外桃园。”
谢微咳了一咳,生怕把身份如实相告会吓跑他,于是扯了扯皮:“江湖规矩,问旁人之前,好像要先自报家门吧。”
尹汉宁笑的更真心实意,嘴角弯弯的,如同月牙:“我是尹家二郎,尹汉宁。”
原来是皇后家的人。
虽说谢微对皇后和她全家都没什么好感,不过面前这个少年显然跟他全家都不大一样。
尹二郎的目光往谢微身上探:“怎么没穿外袍。”
谢微出于善心,又不好责怪那个小混账,权当自己倒霉。他将脏衣裳摊开给他看,十分无奈:“遇见了个小熊瞎子,惹上了一身墨水。
尹二郎十分惊奇:“国子监里还有熊瞎子?”
“国子监里什么不能有?有这样的秘境,也有尹二郎这样的小才子,岂会没有一只小熊瞎子。”
尹二郎一听,眼睛也弯成了两扇月牙:“你真有意思。”
谢微干脆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平躺在松软的草地上,不知为何,他感觉身边只要有这个人在,就十分的安心,即使他姓尹,即使他是那个恶毒无比的皇后家里人。
尹二郎垂眼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慢悠悠道:“喂,跟我回家吧?”
谢微对上他略有些玩味的目光:“做什么?”
“翘课,这个夫子我不喜欢。”尹二郎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把纸张叠了又叠,然后塞进自己的怀中:“再把你的衣服洗一洗。”
“可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谢微跟上他的脚步。
“这个重要吗?”尹汉宁回头一笑,洒脱极了:“你是第一个我看着顺眼的人。不管你是谁,必须做我的朋友。”
两个月后,静园中。
偌大的书房内,谢微坐在桌案前眉头紧锁,盯着手头上的密报正琢磨,一旁的尹汉宁还在继续汇报:“已抓牢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富商把柄,几乎所有违法乱纪的事皆数记录在册,包括与他们官商勾结的各种大小官员也已记录”
他一把抓起桌上早已放凉的茶,也不管自己娇贵的日常习惯了,猛灌一大口后,继续顶着一头略显凌乱的头发淡定汇报:“京城这盘根错节的商户往来,咱们已经摸得十分清楚了。”
眼圈乌青的谢微有些恍惚地抓着一支没有蘸墨水的笔,几次三番想在密报上做批注,好抓住重点,却每次都没有留下痕迹:“很好。”
“还有一件事。”
尹汉宁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没工夫刮的胡子茬,顺带着将额前垂下的一缕乱发敛至脑门后边,再将自己手里的文书气急败坏地往一旁的小茶几上一丢:“你我已经足足五十多天没有好好睡个觉了,大过年的,能准我个假回家看看家里人吗?”
谢微一听他发牢骚,连头都懒得抬,他哈欠打得几乎要下巴脱臼了,依然保持着一份上位者的冷静沉着:“你有什么家里人?你唯一关系好的堂妹妹已经私奔到江南了,如今应当早就安顿下来,前些日子还给咱们寄了点特产。尹太尉在京城四处张贴寻人启事,至今也没有个下落,啧啧,可叹可叹。”
尹汉宁毛了,他瘫在椅子上,好似一只软软的白狐狸:“丧良心的谢扒皮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儿吗?”
谢微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十分冷漠无情不讲劳动法:“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会长眠。”
“我还好,还能活。但叶子苏大年夜的还在听从您老指挥打入敌人内部,替你搜集了那么多的情报。虽然一个姑娘都没碰,但因为被人扯着去青楼,还是被老婆罚跪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过你要是再不收网,他就要坐上三把手的位置了。”
尹汉宁躺在椅子上,十分安详。
下一刻,屋外的叶子苏一脚踹开大门:“你放屁!我明明马上就要做二把手了!”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水气蒸腾,十分暖心,轻轻搁在了尹汉宁的桌上。
张宜第二个走进来,端了一小碗元宵,放在谢微的桌上。
崔卫国一脸开心地冲进来,还端了两个烫手的碗。却发现两个劳苦功高的主力桌上早已经各自放有元宵了,于是扭脸转送给叶子苏与张宜。
谢微仍伏在桌案前,不自觉地咬着笔杆子,足足凝思到元宵凉透水汽消失,才慢悠悠地道:“我觉得,还是要循序渐进。若一剑直击敌人内部,一网打尽,有可能整个京城民间商业会直接瘫痪。”
“所言有理。”
“况且如今最关键的,还是要先收回盐铁经营大权。”谢微终于想起了要蘸朱砂,往密报上圈了两下子。
他扫了一眼桌边的碗,有些愣神:“原来今天是上元节。”
张宜一直站在他身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打扰他,听此,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微笑了:“上一次好好过上元节,还是几年前呢。”
许多年前,谢微还是瑞王,屈居京城角落,不受皇帝待见。宫里的元宵宫宴开的热热闹闹,却没人记得少请了一个人。
谢微窝在府里,冷冷清清,与几个下人坐了一桌,吃罢了饭,闲来无事就做花灯。他的手笨,但张宜的手格外巧,几下子就能做出精巧绝伦的物件来,他怎么学也学不会。
本要提早一些睡觉,他的王府却迎来了两个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