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越是向北,风越是猛烈,天上云层翻涌,等走到茫茫黄沙之外,就会看到一片枯黄与青绿交杂的草原,再继续向前,则能看见远山积雪,苍茫高原,高空之中云层厚重,太阳偶尔从中落下几缕光芒,耀眼刺目。
或许在很多人眼中,北地不似许多水土丰足之处那样富有生机,更没有湖光山色,青山绿水的怡人景致。可如果身处其中,悉心感受些时日就会发现,这里看起来荒芜一片,但有生命存活的地方,比起很多地方都更加坚韧鲜活。
等到行至天山脚下之时,天色就开始变得阴沉,越是向上爬,雪就下得越大,等到半山腰的时候,他们路过了一片白梅林,因为是白色的,所以花和雪混在一起,只闻到香气,几乎看不见花了。
谢遥记得从前在家时,许多人都喜种红梅,冬日凄清冷寂,花木枯萎,有红梅白雪相称,也能让萧瑟的日子里热闹几分。白梅确实也很漂亮,可在这偌大的天山之上,根本找不到第二种颜色的花,看起来更冷了。
鸢萝从没见过雪,也没见过梅花,看什么都新鲜,不过等他们走着走着,才发现这里原来还是有其他颜色的,只不过不是在花枝上,而是在地上,地上有很多红色的雪。这地方遍地银霜,这些颜色显得非常刺眼。
这些血点有迹可寻,一路滴淌,终止于山腰拐角处,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山洞,门口有巨人驻守,其中一个显然受了重伤,总是呕出几口,那些血就是他留下的。
他们对声音非常敏锐,很快就察觉了来人,尤其是那个领头人,他怔愣看着谢遥,又回头看看身后,然后热泪盈眶。
他们对着谢遥跪下来,行了一种很陌生的礼仪。
谢遥走上前去,一直走到他们一路护送的棺材旁,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静静躺在这里,真是够奇怪的。
谁能想到,一直保护他的人并无血缘关系,比生身父亲更在意他的生死。他们大多旧伤在身,受不住天山寒冷。谢遥暂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是劝那些巨人们大可将这棺材留在此地,找地方好好养病,不过看他们的样子,还是无论如何都要执意守在这里。
乾坤阁的大门非常气派,门上刻着一个圆形的东西,并不像太极八卦图,反而像是某种机关。
谢遥上前敲门,那个圆形的东西好像长了眼睛,出现了一些变化,没过多久,大门就自己打开了。
随后来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来带路,不过他也只是带路,不多说话,并未对谢遥特殊对待,甚至没有想象中那样对他多看一眼。
天山冰天雪地,有些水池瀑布却不会冻成冰,一路上水汽飘飘,真如在仙家画境中前行。
带路的人停下脚步,示意已经走到地方之后,就一语不发离开了,前面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一方白玉棋盘前跟自己下棋,他抬眼看了一眼来人,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算什么?”
他这说话没头没尾的,声音又小,谢遥险些没反应过来,江湖人把乾坤阁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他们一路走来,一直在想找他们算命问卜是否有什么条件,或许或被为难,进不了门也不是不可能的,唯独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不知不觉紧张起来了。
“我……这个,前些日子来到北地,遇到旱魃作祟,如今天蜚君下落不明,我也觉前路未卜,所以想请您算算,下一步该向什么地方走。”
那个老人将棋子放下,沉吟半晌,就转身离去,和他的背影一起留下的还是凶巴巴的三个字。
“在这等。”
他把话撂在这之后,转眼又没影了,谢遥也只能百无聊赖的等,这乾坤阁人不多,好不容易见到几个,还一个个气鼓鼓的,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
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了,也只是说了两个字:“东海。”
他这样说话,总让人觉得像憋着口气一样,喘气都不痛快了,鸢萝暗自奇怪,田登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生怕别人听不懂,可到了乾坤阁,这些人居然这么惜字如金。而且在这天山之上,每个人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的来找他们算命,住这么气派的房子,再看田登,五湖四海到处说书骗人,差的也太多了。
鸢萝问他:“那家伙是蜚兽,在这种蛮荒之地还能理解,为何要去大海边?”
白发老人看她一眼:“东海设有雨师法阵,旱魃一族虽力量惊人,但多疑少智,此生唯一心愿便是与雨师一决高下,谢千风与此兽命中多有纠葛,唯有去那里才有破解之法。”
谢遥低声惊叹,“原来你会好好说话啊,我和你之前是有什么过节不成?”
白发老人瞪大眼睛盯着谢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谢遥也回看向他,一脸无辜,“我应该知道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脑子受了点伤,很多事记不太清了,但是还是模模糊糊记得些,之前给我算命的好像不是你,是你师父。也许我过些日子能想起来,也许永远也想不起来了,那也没关系,毕竟我和你的事也不是什么非要想起来不可的事。”
白发老人面露惊诧,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人来,“你这人可真够邪门的。世间怎会有这等事……不仅身上的伤都大好了,整个人也像年轻了十几岁。你既说已经不记得了,为何还要来此,追究他人前尘往事?”
“你问我为何来此?此事说来话长,但如果要长话短说也简单,不过升官发财四字,至于其中详情,你确定要听吗?”
天下间有许多事,要说乾坤阁最不感兴趣的,就是要数这等权位金银有关的俗事,果然,白发老人连连摆手,生怕被阿堵物污了耳朵。
“或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罢了罢了,愿赌服输。我乾坤阁也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谢遥暗觉好笑,如果不小气,刚才就不会对他那副态度。不过这白胡子老头好不容易愿意多说几句,也不必和他计较这些了。
“师尊当年给你算过,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古怪的命格,你的命格只有一世,却有不止一世的命。他说你身负邪魔之力,命中凶煞,如果你十三年后还能安然无恙来到乾坤阁……”
他们大概从未设想过这个结局,所以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说出这些话。乾坤阁纵然傲慢,可也说话算话,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便如今日,我阁中众人任你驱策,至于占卜之事,你想算多少就算多少,这天山之上的奇珍异宝,全都随你取用。”
谢遥静静看着他,这个人完全不对他是否真的失忆多加询问,也不探究自己是否是冒牌的。乾坤阁不至于受人蒙骗,或许真有他们自己辨别的法子吧。真要追究起来,他们的祖师也不算完全算错,谁能想到,不仅有仙缘,和妖魔的缘分也同样不浅呢。
“还有这等好事。不愧是乾坤阁,果然是大气啊。”他暗自琢磨了一番,还是摇头:“这地方山高路远的,即使有心也不便常来,时间这么久的赌,我不会多拿,只是意思意思,毕竟有言在先,我若分毫不取,这赌打得也没意思了。”
认识谢千风的人都知道,他视钱财如粪土,又身负沧浪剑这般稀世神兵,眼高于顶,世上难有他看得上眼的东西,乾坤阁也并不是很担心这件事。
白发老人目光落到沧浪和水玉之上,沉吟良久,方知先师之言究竟何意,继续道:“沧浪剑虽内含灵玉,但神魔之力混杂,与你身上的咒印同出一源,这咒印凡人无法可解,若非再有奇遇,你怕是断骨剜肉,也无处可躲。”
“那便不躲。”谢遥语气坚定,“我也从没躲过,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样,我所做的一切你也看在眼里了。”
白发老人轻轻颔首,“正因如此,你的那些虚名也不是来得全无道理。可我实在不明白,既然都是生于父母,□□凡胎,你究竟有何奇遇,以至于入此诡道?”
“天外有天。若真是天意如此,自然无法可算,也无法可解。”他无意多说,朝一旁道童招呼了一声,“劳烦阁下替我准备些盘缠,我们不会叨扰太久,明日一早就出发,至于之前的赌约,那些宝贝就让我的手下去取吧。”
鸢萝坐在一旁,本来正将水玉放在手心把玩,这块玉石碎片陪伴她多年,再熟悉不过,听到这些故事,反而有些新奇了,她听着听着,时而觉得前路茫茫,时而又好似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察觉他们不说话了,才后知后觉台头,“什么手下,是说我吗?”
等她反应过来,发现白发老人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鸢萝本觉得莫名其妙,想了一想,明白了谢遥的意思。细想起来,谢遥好像确实对金银财宝之类的东西十分淡薄,那些视金钱如粪土的故事她一点不信,反而觉得有些做作,遇到他之后,一切反而顺理成章。他既然这么说,这赌约中的东西他应该是真的不要,全都送给自己了。偏偏这些都是出自一毛不拔的乾坤阁,这不仅不吃亏,反而可说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鸢萝神色迅速变幻,最终坚定点头:“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其实天山上的很多东西并非是乾坤阁亲手培育,只因他们立派在此,顺理成章据为己有了。多为灵药奇石,山中寂寞,并不铸剑,也不炼丹,如果没有这一遭,或许过上一百年,这些东西也不会有人问津。
如今突然有客来访,反而全都被搜罗出来,大包小包装得满满当当,那些人自以运筹帷幄,也觉得谢千风自矜身份,既然有言在先,也不会多拿,这次只怕又要失算了。
鸢萝好像不觉得冷,也不知疲惫,天都黑了还浑然不觉,如果没人叫她,不知道到要挖到什么时候。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谢遥抖落梅枝上的积雪,缕缕暗香,穿过树林去叫她。
“这里白茫茫一片,看久了眼睛都花了,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鸢萝好像才察觉到天黑,目光扫视了一圈,“你来得正好,能不能帮我个忙?那几个巨人看起来很有力气,看他们棺材抬得那么轻巧,应该很有力气吧,我不好带着这么多东西去东海,既然是你的旧识,不如让他们帮我保管?”
谢遥真没想到是这个,“那可是修罗城帮众,你当他们是押镖的?”不等鸢萝说话,谢遥又匆匆改口,“我知道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城都不在了,护教法王只剩个名头,什么都不是,你说得对,物尽其用,要不然让他们直接给你送到南疆去好了?”
“这个,之后再说。”鸢萝仔细盘算着:“你也知道,我的师门衰微,师傅临走前留下一间老树屋,里面有好多孤本古籍,出来得仓促,没有带在身边。别看那些人说得玄之又玄,之前已经算错一次了,你一定不会有事,我会帮你的。”
谢遥有些讶异,过了许久才说出话来,“你取这些东西,是为了帮我吗?谢谢。”
鸢萝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谢遥这样反应,好像有些过于小心翼翼,珍视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鸢萝暗自好笑:“明明是你送我的东西,谢我干什么,真是笨蛋。”
天地无涯,天山之顶浩瀚开阔,站在这里,如同高居九天之上,眼见斗转星移,世间万物都在这里,全都变得渺小如微尘。
只要站在这里,心中便不由得心生豪气,也难怪乾坤阁那些人个个自矜自高。
鸢萝举头望天,天上的星星月亮明明没有改变,但此刻在这雪山上,它们好像也变得与平日大不相同了。
“你不觉得冷吗?”
鸢萝摇摇头,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蜷起双腿坐下了:“这样多好啊,不像那大沙漠里,干巴巴的。真是不明白田老伯,这么好的地方不待,非要跑到大沙漠里吃沙子。”
这一路,也确实难得,他也跟着坐下,“这雪山之上确实仙家气派,可是留得久了,似乎有些太寂寞。门人还这么一个个的……一言难尽。我一开始也不懂田老伯,现在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跑下山去了。都说南疆古教秘传,你们那里,也这么冷清?”
“虽然说孤身一人更能专心,但师父她们,其实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孤单度日的。”
谢遥只是随口一问,鸢萝却答得很认真,“因为那些蛊术的原因,很多人都很怕我们,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们被当做是怪物,所以师祖决定干脆就离那些人远一些,她宁愿和飞禽走兽或者蛇虫为伍,它们比人简单多了。万物有灵,如果真心对待它们,它们也会感念恩情,结草衔环。可惜它们寿命很短,又太过脆弱。”
“遇到你们之后,才觉得外面的人好像也没那么坏。雪山虽然美,但一切都有点冷冰冰的。我们那里的月亮比这里大很多,夏天好多萤火虫,还有热闹的祭典。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她说着说着,忽然轻声哼起歌来,是谢遥从来没听过的曲调,这些异乡的歌似乎有种神秘力量,将他带到了很远的地方,牵动了很久之前的记忆,那时也有过相同的孤寂,不过这种孤寂,反而是在截然相反的热闹中感受到的。他其实很害怕孤身一人,只要有机会,就会跑到画舫和闹市间的游乐宴饮中去,去参与那些节日庆典,看烟花,赏龙灯,可日久天长,这种感觉变成了习惯和麻木,他反而越发不明白,也感受不到这种热闹了。
等到曲子停下来之后,谢遥思绪也跟着停下了。
“你是个很勇敢的女孩。这样很好。换作是我,不知能不能做到。”
鸢萝枕着胳膊,偏头看过去,她看起来有些累了,声音也低得犹如梦呓:“我这个样子,其实根本就算不上勇敢。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从来就不害怕失去。你才是,我当时刚遇到你的时候,你说你要查什么案子,就像是在做一件完全看不到希望的事情,而且为了这件事劳心劳力,万分辛苦,可你从来没想过后退,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嘴上绝对不会说后悔,现在反而不一样了。”
“你是说我害怕了吗?”谢遥自己都没察觉,可安静下来细想,鸢萝说得其实没错,他以前从来不会想这么多,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一往无前,不会担心失败,也从不会瞻前顾后,他近日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确实一直担忧着许多事,不仅不知如何面对前路的凶险,也不知该如何回头面对谢家,还有那个一直藏在阴影中的孩子。
他不知道鸢萝是怎么看出来的,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不承认也没意思了,谢遥苦笑一声:“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很失望吧?”
“有人应该会吧。”鸢萝将头埋在膝间,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笑眼弯弯,好像把所有的寒冷都驱散了:“但我才不喜欢听那些惊天动地的故事呢,装模作样的。反倒是觉得现在这样最好了。”
谢遥曾在夜晚无数次仰望星空,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不用抬头,也是可以看到漫天繁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