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葛青衫因为身受重伤,不似平常可以轻而易举地掩饰行踪,所以不敢跟得太近,可是尽管如此,他们也不至于走得这么快。没有见到车马,也没有骆驼,他早先察觉慕容英来历不明,身法修为都是从未见过的怪异,称之为妖术都不为过。鬼蜮技俩向来为正道所不齿,可如今偏偏没有破解之法。真正看到有人用这些异术行凶作恶,取人性命时,他当真毫无办法。
一阵巨风刮过,眼前骤然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气浪,他早知这沙漠之中气候怪异,可现在的这种景象也是闻所未闻。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下突然窜出,直上九天。如果非要说像什么,结合这蒸腾而起的满天黑烟,像极了跃水而出的巨龙,不过那团黑雾暗藏邪气,说是长蛇应该更贴切。
不远处山间的巨石崩碎,大片胡杨也化作尘土。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可这绝非寻常雨水,每一滴有自己的颜色,甚至还散发光亮。
现在是晚上,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但并不会觉得黑,恰恰相反,反而有些太亮了。天蜚君发狂挣脱而出之后,那座地下之城也消失不见了,鸢萝一抬头,就看见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火球正如雨般从天而降。那些火球散发着妖异的红光,远远看去瑰丽非常,也算是从未见过的奇景了。它们落在沙地上之后并未扩散,似乎并没有任何危害,可一旦落到树上和植物上,那些沙漠中本就罕有的植被就在瞬间枯竭,变成了如沙的齑粉。
那些火雨对草木伤害极大,凤凰河附近的树纷纷倒下,砖石建筑倒没有太大受损。于是他们便躲到了修罗城的废墟之中。
火雨来势汹汹,好在并不是无穷无尽,一阵猛烈过后,很快就明显不似当初密集,又过了一阵子,就慢慢停下了。可纵然停下,周围的绿植也全部被这些来历不明的火烧干净了,水明明是灭火的,可不远处的凤凰河经过这番折腾,居然也已经枯竭。
黑暗缓慢消散,云层散开,几颗疏星给黑夜带来了些微细小光亮。
不再看那些树木和河流之后,才发现不远处的废弃楼宇前也躲着一个人,谢遥盯了半天,确认了那人是谁,他就向着那人挥了挥手中的剑,“葛大侠。”
走出那群坍塌的楼阁,外面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地,这里没有什么遮蔽,一切都一览无余,葛青衫之前也察觉了不远处的人影,听到谢遥叫他,也冲着他点头,一边大步流星向这边走过来。
谢遥发觉葛青衫除了看他,有意无意盯着他手上的剑,干脆将沧浪举到面前,把话说清楚,“这剑我用着顺手,你当时说的那些话若是算数,我就不还了,送人的礼物哪有收回去的?”
葛青衫轻轻摇头,“宝剑赠英雄,更何况这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
谢遥这才满意,朝他一拱手,“我不是什么英雄,不过还是多谢大侠了。”
“不必这么叫我。”葛青衫仔细看着谢遥,他自己可能并没有察觉到,但他看得时间实在有些太久,目光炽热,看得谢遥都觉得别扭,“这张老脸你应该看过很多遍了吧,多年不见,又觉得新鲜了?看出什么来了?”
葛青衫听到谢遥这么说,才察觉自己一直在盯着他看,“我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早就染了一身风霜,不像你,还是一如当初。”
听到这话,谢遥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不知如何回应,忽然听鸢萝道:“确实如此啊,这么说来,谢千风那具尸体看起来也挺年轻的。”
谢遥茫然:“什么尸体?”
鸢萝将之前遇见修罗城巨人说与他听,谢遥听完之后陷入沉默,反而是葛青衫先开口:“修罗城的城主是人中皇者,心中最重要的是他的宏图霸业,对待亲缘总是淡薄,你无论如何追究,都不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如今再世为人,父母慈爱,好友重义。昔年的那些事情,就当作是命中劫数吧。”
谢遥苦笑:“我可不喜欢这样历劫。”他看了看四周,一点动静都没发现,“梁姑娘呢?”
葛青衫的眉头一皱,“说起来,还是她替我求情,我才捡回这条命。慕容英只想找到你,寻回沧浪,其余人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偏偏对采薇另眼相看,之后本欲放我二人离开,可采薇执意要和慕容英一起,至于具体为何,我也不知。”他自然知道其中凶险,可之前劝说梁采薇她都置若罔闻,一直坚持要跟着慕容英,他也不必再劝了,“你们也不必太担心了,我想以她的机变,吃不了亏。”
鸢萝也跟着点头:“我觉得也是,那慕容英来历不明,古怪得很,采薇姐这样做也是帮我们,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而且慕容英对她真的算不错,说不定是旧相识呢。蜃楼城像是幻境,那个天蜚君本是鬼身,应该是无法离开地界的,如今他突然脱身,也不知跑哪去了。”
她正望着黑影离开的方向思索着什么,突然听到葛青衫剧烈咳嗽起来,他身体颤抖,大概是伤口裂开了,身上血腥味越来越浓,他之前谈吐行动如常,让人几乎忘了他身上有很重的伤。
远方的人无处寻踪,先顾眼前才是要紧。这里离风林寨不远,可这一场火雨过后,那边也不知究竟怎样了,他们虽然在向那边走,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不说别的,就只看那些植物和凤凰河的情况,大概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如果没有水,就不能保证生存,更不必提制药救人了。
不过,或许是苍天悯人,终究没有绝人之路。风林寨中仍有亮光,四处虽然多有破损,但是没什么人员伤亡。唯一不同的就是在各处都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符纸,换作平时,看起来无疑是歪门邪道,可此刻看来,那些符纸确实对阻挡这些火雨大有效用。
这种东西一看就是田登搞来的,鸢萝一直以为是骗子玩意儿,不料果真有如此奇效。
葛青衫一直强撑着,可重伤在身,他的身体早不由他,一旦放松下来,身上所有的伤口就都开始痛了,谢遥把他送到陆归鸿那里,他除了救治大姐,最近还收留了许多许多受噬心蛊所害的人,也不知进展如何。见他脸色不太好,谢遥也没有多问,不管怎么说,葛青衫身上的都是外伤,比那些蛊毒轻松多了。
谢遥将沧浪剑放在桌上,左看右看,剑自然是好剑,可远远达不到剑斩天地,诛灭神魔的份上,也不知道慕容英在忌惮什么。
鸢萝也将她的项链摘下,放在一旁,这室内灯火有些昏暗,照明也足够了,二者看起来居然散发相似的辉光。
之前在地界它们之间好像就有种奇怪的感应,而慕容英对这项链同样是敬而远之。
“鸢萝,这块玉,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我小时候捡到的,当时我拿给师父看,师父说这是上古雨师所炼制的水玉碎片,可以助益修行,既然由我捡到了,也算是我的仙缘了。”
据说沧浪是由星辰陨落的碎片铸造而成,如今看来,或许也和这水玉有某些联系。
田登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看着桌上这些东西,久久没有言语,他们正想着,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阿天推门而入,面色焦急:“田叔,后院的水井已经完全干了。”
田登淡淡点头,“你们先睡吧,我一会儿画几张符咒,应该还可以支撑一阵。你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吃的。”
就算他这么说,阿天也不可能安心,那些符咒根本无法引来多少水,而且符纸剩得也不多了,这种地方食物和水本来就缺,寨里还养着一堆病人,现在这种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糟。仅剩的储备就算省着用,也坚持不了三天了。可他也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鸢萝将那桌上的水玉拿过来,向阿天招手,“你把这个拿去,只要将它埋在土里,就有源源不绝的水源了。这水玉灵力充沛,跟了我很多年了,应该可以支撑很久,只要有了水,其余的都好说。”
阿天眼前一亮,连忙上前去接,欣喜不已:“鸢萝姑娘可真是我们的福星啊。”
可他还未接过,就被田登拦下了,他看着鸢萝:“你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这水玉本就是上天恩赐,只是在我这里保管,就算我非要把它留在身边,人生短短几十年,我死后又当如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这水玉的气息那么温柔,它的主人也一定是很善良的仙人,他若是知道,也一定会愿意的。”
“你这丫头,倒是一片赤子之心,就算如此,这水玉可以暂时应急,但绝不可留在这。”
田登又朝着阿天摆手:“既然知道有活命办法了,还不快去睡觉。”
既然有办法了,自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阿天连声应下,欢欢喜喜出门去了,他出门之后和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接连不绝,显得屋里更安静了。
“火雨降世,必有浩劫。那团黑影向东而去,所以我想,这浩劫绝非只发生在一时一地。”田登将桌上的东西推过去,“你们带着这些东西,去天山乾坤阁。”
乾坤阁,鸢萝总觉得这名字熟悉,而且和田登非常搭调,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种感觉就更熟悉了。“之前那个修罗城的护教法王所说,他们护棺北上天山,是为了去乾坤阁卜卦,乾坤阁……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谢遥也跟着点头:“我也听人说过,他们说乾坤阁算过的事情无一不准,更是曾给谢千风算命,说他是……”
谢遥忽然低头看向手上的咒印,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鸢萝突然用力拍了他的手一下,他才回神。
“这只是他下的蛊而已,你不是邪魔。”
田登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取来纸笔,画了几笔,去那里的路线并不复杂,只是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一个迷阵,鸢萝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就完全记住了,她又觉得有些奇怪,“田老伯,那可是你的师门啊,这么多年没见,不想回去看看吗?你的腿脚看起来也很利索啊。”
看田登为难的样子,她估计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情,“乾坤阁早已窥探天道,不可轻易为世间算命,是我当年心中不甘,想建功立业,才私自下山投入梁将军帐下。后来……”
田登轻叹一声:“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总而言之,我是无颜再见师门了。”
“那不是也挺好的吗,难不成你后悔了?人生短促,就该去做自己想做的,现在不是很好吗?”
田登想到了很多,“你说得对,年纪大了,做事总是瞻前顾后,很多事倒不如你们想得清楚。”
鸢萝只是笑了笑,也未表现得如何得意,就拿起水玉出门去了,屋里只剩谢遥和田登。
谢遥本想喝杯水,拿起茶壶,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觉得自己好像也不那么渴了,再度将茶壶放下。忽然道,“说到师门,我突然想到很多之前的事。”
他将杯子和茶壶放下,此情此景,倒有点像他当时在白马渡听田登说书,那时听到的故事如犹在耳,只不过感受却是大不相同了,人生漫漫,倒真是会常发生些些奇妙之事。
“您还记得当时在白马渡讲的故事吗?说谢千风曾经受过仙人指点,世人对仙人又多有想象,好奇他们究竟是什么样子,都说太上忘情,可当初我遇到的那位仙人其实很有人情味,他不喜戒律森严,更不在乎声名辈分,而且见多识广,好像世间之事无一不晓,我想不明白的所有事情,都能从他那里得到解答,而且还能知道好多有趣的事情。能有这样一位师尊,实在是我的荣幸。我就要去乾坤阁了,那里的人或许也是这样,我会替您给师尊前辈们问好的。”
谢遥感慨了半天,田登都无法与他共情,听到乾坤阁之后,更是立刻拒绝:“千万不要。你如果盼着你我都好,就老老实实办你自己的事,我的事千万不要提半个字。”
他说完之后,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怪里怪气地干笑了几声。
谢遥这次回来之后,都没怎么见田登笑过,也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才引得田登发笑。虽然这笑有些奇怪,但能笑一笑,终归也不是坏事。
田登捻着胡须,“你刚才说的关于乾坤阁的事情,全然不对,错得离谱。你熟悉的人尚可评判一二,对于素未谋面的人,还是不要多说了,说多错多啊。”
谢遥眉毛一挑,田登嘴上这么说,也不见他自己做到多少,就像他之前胡编乱造的故事,或许是生活所迫,听的人也乐意凑这个热闹,可被编故事的人往往就没那么开心了。
刚才那些情真意切的事情田登无法理解,谢遥也不想和他计较过去那些说书的事,好像显得他很小气,“我只是没话找话,客气客气而已,你不会以为我真这么想吧?”
“我们都这么熟了,不必客气,他们未必不拘小节,你我相处就不必顾忌这么多了。”田登还是在笑,“要不怎么说天意弄人,世上的真相,往往都是与你所思所想背道而驰。”
谢遥想问田登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田登无论如何也不多说了,只是告诉他,到了那里自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