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米兰科维奇号
回归故乡是安苏唯一一件与存在的意义挂钩、铭刻在灵魂深处的人生大事。
于是在另一项计划启动的时候，安苏顶着祭司大人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毛遂自荐，提出了去考察舰艇、获取情报的意向。
伊洛拉看她就像在看一只没有脑子的虫子，但最终还是说：“上次初入舰艇，那位名叫卡洛的船员似乎更喜欢跟安苏说话。安苏年幼，也许更能获得他们的信任。”这是谎话。
因为在穿过“消毒层”的时候，他们都昏睡过去了，接着是在客房里醒来。而安苏并没有昏倒或者口吐白沫——这引起了两个船员的注意，因此卡洛健谈的表现实际上是一种直白的试探。
……祭司大人微微勾起嘴角，问：“哦，这样啊。你要一起吗？伊洛拉？”
……
伊洛拉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这一瞬间，她所想到的是自己未婚丈夫的那张有些惨白的、浮现出细小血丝的脸，那双浅蓝色的眼睛——而不是那些在舰艇上见到的宏伟壮观的宇宙图像。
但伊洛拉同样无法舍弃掉这样的一个机会，她几乎只沉默了一瞬间：“能接下这个任务是我的荣幸，大人。”
……这下看来，也不知道最后她还有没有未婚夫呢。
……
安伊小队再次踏上征途。
舰艇里的两个船员对她们的到来并没有太大的表示，卡洛只是正好在吃一盘玫红色的果实——
于是他打招呼：“哦，下午好。要来点吗？红心火龙果，蓝星的特产。不过我们昨天已经成功在花圃里培育出了成熟植株——唉，又一技术难题被攻克。下一个挑什么好呢？朱丽亚行星带的四脚鱼草吗？”
“——我们缺少必须浓元素液的基本配比数据。这是项不可能在这里完成的任务。”黑发的文森从门中走进来，手上还是拿着他的记录本。
他的目光莫名透着一丝光亮：“回来了？回去看了芯片，你们的思维有什么改变？过来做几个测试。”
……安伊小队就乖乖地去做测试了，最后得到一个平常普通的“b”级。
文森“老师”似乎很不满意，他皱起眉：“这个结果与预期值相差太大。”
接着转身摁了一下墙壁的凹槽，就弹出一整面墙的芯片来。
……
“我们的模型很容易就能分析出事情发展的大致走向，你们一定会再派人过来。”文森端着盘子在桌边坐下，在前襟系上一条餐巾。
卡洛则大口咬下一口肉：“翘头发小孩来的概率是4567，紫眼睛是4127，你俩一起是6499。”
安苏不太熟练地使用他们的餐具——“筷子”，颤颤巍巍地夹起一块不知名的植物茎块喂进嘴里——立刻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食物”。
伊洛拉则处变不惊，很快上手刀叉，仪态优雅地切割肉片、饮用“玉米浓汤”。
卡洛又问：“你们多大？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你们老大就放心派人出来？”
安苏：“……十六岁。”
伊洛拉：“二十一岁。”
“哦，确实很年轻啊，”卡洛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一根烟熏肉腿，“我记得你们星球的公转周期是107853天？参考星际平均年龄转换系数，你们的年龄对应过来，应该是1109和1481。哦，都是孩子啊。”
忽然减龄的两人：“……”
……文森无法忍受如此吵闹的用餐环境：“米兰科维奇号第二十九条倡议：食不言，寝不语。懂？”
但卡洛在闭麦前还要再作一下：“吼吼吼！知道了知道了，吵到我们的大少爷了！你们大家族批事多，行吧！略略略！”
安苏：“……”感觉要打起来了。
……
在米兰科维奇号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总的来说，两位船员对她们都相当宽容，偶尔会带着她们在实验室做最简单的土壤有机物含量测定、在花圃里犁地浇水、在画室学习“素描”、在水池边钓鱼——安苏和伊洛拉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鱼”这种东西呢。
当这种滑溜溜、尾巴甩来甩去的生物被她们握在手上的时候，这种生长在水里的动物立刻给她们带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震撼感。
安苏与伊洛拉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东西。完全生活在水里，这是与她们截然不同的一种生存状态，生命的多样性实在是——
可惜卡洛前往实验室的过程中路过了这里，于是顺嘴提了一句：“哟，钓了条草鱼啊。待会儿让文森那货做盆火锅鱼吧。确实是好久没吃了。”
他还砸吧砸吧嘴：“辣椒啊花椒啊……忽然觉得有点馋了。”
……于是女孩们眼睛里的情绪很快变成了单纯的欣赏：——是好吃的啊！
鱼：不……我不是！
……
人们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待久了，很容易就把这当成某种“全部”。
但实际经历告诉他们：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想当然。要总是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文森只是在教她们练习“毛笔字”的时候提了一嘴：“老师他们说下午要出来放放风。应该是重组驱动器核心太磨人了。”
全神贯注聚精会神鬼画桃符的安苏和伊洛拉都没有怎么去注意这句话。
结果就是极大的惊吓——她们本来以为这里就只有文森和卡洛两个人！而且那些花圃池塘什么的都大得吓人！怎么可能还有空间来容纳更多的人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
卡洛很轻易就在两个小孩的脸上看出了东西，他好整以暇地抱起手：“嘿嘿，别看我们的活动区差不多五脏俱全，老师他们在的核心区才是米兰科维奇号的主体啊！你们，唉，还是太年轻。”
第一个从离合门窜出来跑到阅读区的是个还没有安苏高的红短发小男孩，他以一种奇妙的重力感应蹲在天花板上，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当地人：“哦，这就是你俩领养的小孩？怎么样？学到离子炮了吗？或者短刀近身战？可以跟我干架了吗？”
卡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怎么每次都是你跑在前面。”
文森仍然目光不离书本：“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接着走出来的是一个腿脚很利索的白发苍苍面布皱纹的老年人——老人很快绕向池塘：“哦，我的鱼鱼们啊，你们可还好？希望在米兰科维奇，你们能像在蓝星上的家一样……”
这时候文森和卡洛都如出一辙地沉默下来，旁若无人地看书望地。
……下一个人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身鱼尾、蓝色长发的生物。
安苏用眼神与伊洛拉交流震惊的感受。
……但“人鱼”先生是个温柔的人，他微笑着同两个女孩子问好，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实实在在地闪到了安苏的眼睛。
最后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位高挑的女性。
一出来，她的目光立刻锁定在了安苏身上。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撩了撩耳后的粉白色卷发，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哎……真是什么东西也捡。”
文森“啪”地一声关上了书。
一瞬之间，氛围变得凝滞起来。
但红头发的小男孩毫无所觉的模样，他似乎正好完成了自己的观察，从天花板上跳下来，胸膛挺起，神气又诚恳地朝伊洛拉伸出手：“你好，我叫阿克文钊，今年216岁。”
……
盘腿坐在地毯上的安苏也感受到了那个女性人类针对自己的、类似于“厌恶”的情绪——但她的感受却有些不一样。
安苏觉得她好像有点香。
那是一种……食物的香气。
红发男孩转头又来跟她打招呼，安苏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一时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我应该……不吃人的啊？
……
大概过了十几个“恒星分”之后，四个形象各异的人物又回到了门里。
阿克文钊还不忘了说再见：“行吧，看来你们都还是菜鸡，白兴奋一场。下次再来找你们玩。”
上下两片白色的门板合起来，正中的蓝色晶石微微闪了一下。门再次关上了。
卡洛靠在柱子上摇了摇头：“完了，这下看来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是走不了了。”
文森心情还不怎么爽快，生硬地说：“强磁暴摧毁了驱动器核心程序，奥古虫洞又剥蚀了近50的黑金燃料。如果进展不顺利，或许不得不在这颗星球上进行两到三次开采活动。”
他眼睛余光看去那两个小孩，本意是担心她们产生太强烈的抵触情绪，结果却发现安苏居然抱着书打瞌睡——他立刻神色一凛，记下书名，决定找时间给小朋友普及一下《第三系螺旋黑洞与中子星量子力学理论简述》的生动性与趣味性。
……伊洛拉敏锐地从文森老师发光的眼睛中察觉到了什么，不由为伙伴的空余时间感到不幸与同情，以及一点点点点点——完全可以忽略的幸灾乐祸。
……
在米兰科维奇号上，她们确实生活得就像是两个孩子，学习、发展自己的兴趣，严格按照一日三餐的规律饮食，盘子、碗或者杯子里总是盛装好了食物，只需要她们从厨房里端出来就好。
但安苏年纪小些，伊洛拉却总不能算是孩子的。她当然也没有忘记自己肩膀上所负担的任务。
夜晚，在静悄悄的“儿童室”里，伊洛拉背对着同伴睁开了眼睛。
她一眼就看见窗户外默然无声的沙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