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顺天云起
宣化府为边陲重地,南为京师屏障,后控北上蒙元,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相去京师四百余里,一过宣府,京城犹如近在眼前。
自江南小镇驶来的马车一路跋涉,终于抵达京郊的一片榆林,此处距离京城已不过两百里,随着一阵铿锵有力连绵贯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十名身着暗黄色窄袖戎衣外披罩甲的熟悉身影围了上来。
御林军统领肖齐连忙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伏身叩拜:“末将接驾来迟,请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恕罪!”
不同于逃离忻州流落江南时的颠沛落魄,此刻太子回京得以御林军护卫、内监随行,一行人马浩浩荡荡,极具天家威仪,于次日午时之前顺利抵至京城大门。
自从换乘皇家鸾轿,娄玉珩许是还没从梅龙镇的平淡打杂生活中缓过神来,便被眼前的一片明黄气派之景闹得有些头晕眼花。
礼部派来的仪仗金灿耀目,朱木为梁,镂金为幕,大片的祥云瑞兽布满其上,轿檐上垂着的金色流苏迎风飘摆,像极了她此刻雀跃兴奋却又飘忽不定的心绪。
京城,这就是百姓口中的天子脚下,也是皇权顶峰发号施令的权力中枢么?
自成祖皇帝从金陵城迁都至此,经历了几代帝王更迭,眼前这片连绵城郭,高楼广厦,不知埋藏着多少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血腥腌臜……
她的心底,隐约划过一抹不属于她这个年龄际遇该有的怅惘叹息。
街道上人流川涌、喧嚣异常的景象很快将她拉回现实,娄玉珩有些坐立不安地放下帘布,冷不防地瞧了一眼端坐在一旁气定神闲、闭目养神的宁王,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
鸾轿来到专行龙车凤辇的正阳门下,以顺天府尹和礼部侍郎为首的官员跪接相迎,几百名皇家卫队分立两侧,衣甲耀眼,刀剑锃亮,一派文治武功的盛世之景。
一过正阳门,宁王缓缓睁眼,通过轿帘被风刮起的缝隙回眸望去,时隔两年的功夫,他再次与这城楼五丈之高、闸门千斤之重的京师大门擦身而过,而这次他的到来,注定不会平静无澜!
刹那间,一抹难以抑制的激荡划过他阴翳难平的眼底。
仪仗队来到紫禁城玄武门前,是到了短暂分别的时候。
宁王先行下了轿辇,为了不使旁人侧目,依旧身着便服,头顶墨玉银翅束发冠,月白色绛纱云纹袍服,唯有腰间佩戴的明黄色佩玉丝绦,象征其亲王身份,娄玉珩低眉颔首跟在身后,穿过一行禁卫军,来到不远处的太子鸾轿跟前。
临近宫门,朱厚照已然换上皇家服制,内衬浅褐色苏织云锦,外罩一层纯金色绛纱外袍,绣以织金夔纹,袖口及两肩绣有金龙盘纹,外佩深褐色对襟罩甲,纹样细闪如日月星辰,并配以五色云纹,腰间束以蟠龙金镶白玉带,头顶银龙衔珠青羽冠,两侧编织其上的明黄丝带自耳后垂下,更加衬得他眉如青羽,目若朗星。
娄玉珩稍微抬了下眼,不得不感叹人靠衣裳马靠鞍,一时间,她很难将眼前的太子朱厚照,与梅龙镇饭馆里的小杂役朱正联系到一起。
她想着,若是李凤见到了,必然更加眼前一亮,只是,容貌焕发倒还其次,朱正的真实身份,才真的会让李凤如坠梦幻之中吧。
“臣就护送太子殿下到这里了,待臣前往府邸安顿下来,不日便到宫中向陛下与太子殿下请安。”宁王敛衽拱手,一贯以他毫无破绽的温和气度做出臣下之态,朱厚照拖着繁重的服制来到二人跟前,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皇叔,这次来京城,你可一定要多待一段时日,经此江南一行,我获益匪浅,还有很多事需要请教皇叔,如此,也好尽早为父皇分忧。”
替皇帝分忧的话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么?宁王眼皮一跳,淡淡扫视了一眼随行侍从,无奈压低了脊背,低声道:“此处不是妄议国事的地方,请殿下慎言。”
宁王的语气不算客气,但朱厚照更加感佩宁王的谨慎妥帖,愈发觉得自己少不更事,感愧的眼神,不经意落到站在对方身后的娄玉珩,神色又很快轻松下来,“皇叔,等你下次入宫的时候,最好让阿珩也同行随侍吧。”
娄玉珩愣了下,微微抬眸与朱厚照对视一眼,勉强扯起一丝荣幸的微笑,宁王眼神微顿,对于朱厚照的提议不置可否,保持着抱拳的从容姿态,道:“臣恭送殿下。”
……
坐落于京城的王府一般距离紫禁城不远,一个时辰左右,轿辇来到宁王府所在的街巷,若干名下人婢仆规规矩矩列站在王府台阶处,唯有一名穿着橘红色纱裙的年轻女子绞着手绢翘首渴盼,急得不断擦汗。
忽然街头响起一阵鼓乐之声,掌事管家朱阙与护卫管家陈勤连忙迎上前去,半跪于轿辇前方,恭谨的语调喜色难掩:“小的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宁王首先下了轿辇,坐在里面的娄玉珩掀开轿帘,一眼望到围站着的众人之间,一道熟悉的身影飞快奔到跟前,激动得险些落泪:“小姐!我总算见到你了!你一个人出门这样久,这一路我好担心你啊!”
这样突兀的重逢,娄玉珩惊喜地握上苏沐的手臂,不由得眼中一热:“苏沐!你、你怎么会在这?”
苏沐刚想开口,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宁王,宁王抿了下唇,对着二人道:“苏沐,王府这边一切安排妥当,你先扶王妃进去休息吧。”
“是。”苏沐点点头,朱阙和陈勤对视一眼,心中下意识觉得王爷千里迢迢从南昌带过来的王妃合该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大美人,没想到眼前这位王妃不仅淡雅简洁到了极致,更以男装示人,真是出乎人的意料啊!
不同于南昌宁王府的德馨园,在苏沐的引领和侍人的跟随下,娄玉珩很快从大门来到名为“毓秀堂”的西跨院,这是一座两进两出的庭院,一进庭院便是正殿,两侧各两座配殿,院落西南角还有一座楼台,四周以连廊相接,堂前种着一片杏树,此时已过杏花开放的时令,结了半树黄杏,依旧香气袭人。
一进正堂,其间奢华雅致,入目是一座楠木丝竹屏风,檀木案几、刺绣宫扇、各式陈设古朴精美,摆在雕花长窗下的一架榧木马尾琴,是她从从娄府带到宁王府,又从宁王府带到杏花楼,亏得苏沐有心,这次进京把她心爱的琴给带了来。
其实不用苏沐解释,娄玉珩也明白,这里不是南昌,宁王一个人的地盘,对于她这位明面上的宁王妃,该有的礼遇他还是会给,但是对于宁王不声不响派人把苏沐从南昌接到她身边这一举动,她还是有些意外和感激。
苏沐开箱开柜,拿出数件尚衣局与江浙织造特供的绫罗锦衣,娄玉珩择了一件淡绿色花丝广袖上衣,下裙纯白,绣以金线花纹,裙摆缀着一圈青金宝石,走动起来光华闪闪,美不胜收,双肩缀着靛青色烟罗绞纱,衬得整个人轻盈曼妙又不失华贵矜重。
苏沐望着铜镜中的那张无暇玉颜,忍不住感慨:“小姐,刚才在门口人多,我没敢说,你的容貌真的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别说跟二小姐相比,奴婢跟你从北到南,也算是见过些世面,还真没碰着比现在的小姐还漂亮的,就连王爷对你的态度,都比在南昌时好多了呢!”
听到苏沐这样讲,娄玉珩忽然联想到宁王在新婚之夜掀开她盖头时的失落表情,那时她没往心里去,觉得是人之常情,可是那晚在马车里给他换药的时候,宁王确实是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现在想来,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我容颜进益,我自然心怀感激,何必管王爷怎么想呢?”
“哦。”苏沐吐了吐舌头,一心专注于手中玉梳,心想定要给主子梳个格外华丽的发髻,才好锦上添花,于是仔细梳了个桃心髻,发髻两边各三根青玉鸢尾簪,上方是赤金七宝步摇,中央垂下珊瑚色珠玉抹额,衬得额头肤白胜雪。
娄玉珩看着苏沐左一样右一样地往她头上插,只觉得沉重得有些压脖子,连忙叫停了她。
描眉画眼匀好妆面,娄玉珩来到正堂坐下,两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婢女献上热茶,随后一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嬷嬷带着十来个丫鬟鱼贯走了进来,整整齐齐地叩头请安。
为首的嬷嬷道:“奴婢辛蓝,乃是毓秀堂的掌事嬷嬷,专门伺候王妃的衣食起居,带领大伙儿向王妃请安。”
瞧着对方约莫四十的年岁,长相圆润稳重,娄玉珩心生亲切,伸手虚扶了对方一把:“王爷久不回京,你们这些守在王府的人,一力打理府中内外,一定十分辛苦,看你与我家中婶婶年岁相仿,我就叫您辛姨吧。”
辛蓝有些惶恐地后退两步,“为王爷王妃尽忠乃是奴婢们的本分所在,王妃厚爱,奴婢不敢承受。”
“辛姨不必如此,我的娘家非官家出身,没有那么严格的规矩约束,你们若是一个个诚惶诚恐,那咱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岂不是很不自在吗?”娄玉珩的语气愈发温和,抬手示意苏沐上前,分发给辛蓝和身后一众丫头婢子人手一锭金灿灿的元宝,并格外赏了辛蓝一串玛瑙。
“多谢王妃恩赏。”众人受宠若惊地领了赏赐,而后便被吩咐各自差事去了。
沉寂许久的毓秀堂终于热闹起来。
与毓秀堂相比,宁王的寝殿和书房所在的东跨院安静肃穆得多,正堂偏殿无一粉黛婢女,侍从满脸写着严肃勿近,书房长窗外翠竹松木掩映,疏影横斜。
宁王洗去一路风尘,换了一身天青色崭新常服,坐在案前翻看这两年以来的田间账目和人员裁调明细,朱阙和陈勤站在一旁接连细说着朝臣近况,不是哪位尚书夫人的娘家开设地下赌场敛财,就是哪位侍郎的儿子侵占百姓土地闹出不堪传闻,以及内侍监的宦官又弹劾了哪位内阁文臣。
宁王听到一半,尽数了然于胸,唇角浅浅一勾,饮了口下人堪堪沏好的碧螺春,抬手捏了捏山根。
看来,这京城已经开始乱了。
或者说,这京城的风,就没停下来过。
他正阖着双目,耳边的讲话声停了下来,蓦然一阵清甜气息钻进鼻腔,一睁眼,只见门口屏风处杵着一道清贵姣美、风姿照人的身影,娄玉珩一抬眸,鬓边步摇叮铃作响,她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朱宸濠眼底那一抹转瞬即逝的讶异。
该不会是惊艳吧。
朱阙和陈勤相觑一眼,纷纷摒住呼吸,好像,从前从来没见过主子这样的眼神啊。
宁王轻咳一声,淡淡问道:“玉珩,有什么事吗?”
娄玉珩看了一眼身后,微微欠身道:“王爷勿怪,妾身看到书房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午膳时间过了许久,负责传膳的师傅不敢进来打扰。”
“你们两个先下去用膳吧,午后再议。”宁王略一沉吟,对朱阙和陈勤吩咐完,便随着娄玉珩去了正堂用膳。
于一桌珍馐佳肴之间,娄玉珩起身,态度殷勤地将一盘无花果蒸香芋排骨往宁王的手边推了推。
“这道菜似乎是王爷爱吃的。”在宁王疑惑的眼神下,她唇角轻弯,露出一抹恬和微笑。
她在心里已经盘算好,如今她和苏沐能够走出杏花楼来到京城,这宁王妃是身份算是坐实,就须得尽快和朱宸濠打开隔膜,博到他的好感信任,才能在新的环境中站稳脚跟,施展一番作为,绝不能像在南昌一样,被他稀里糊涂地撵到杏花楼。
“你怎么知道?”宁王甚少在口腹之欲上留心,也不知她哪来的判断,一时倒觉得有趣。
“王爷那次在龙凤店与凤姑娘同桌用膳的时候,妾身看到您给凤姑娘夹的就是这道菜,若是王爷不喜欢,又怎么会夹给别人呢。”
娄玉珩很是淡定,他不禁心底轻笑,这话若换了旁人来讲,他一定会当做一番寒酸捏醋之言,可偏偏是她,好像真的一副为他好的样子。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宽宏大度到了极点的女人么?
可他并不觉得娄玉珩是个什么活菩萨一样的女人。
宁王缓缓动着筷子,绷直了脊背,吃着距离自己最近的菜,语气不咸不淡:“如今王府里只有你一位王妃,你不必在本王面前谈论别的女人。”
“是。”娄玉珩微微颔首,不经意地扫视到袖口翻出来的一片绣工精巧的柳叶花纹,忽然想到苏沐为她上妆时讲的话,一时没按捺住心底那股异样情绪,犹豫着问了句:“王爷,妾身久未着红妆,都有些不适应了。您看,妾身今日这番装扮,可还得体吗?”
打死她也问不出“王爷,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这种话。
这下朱宸濠是真的愣了,尽管娄玉珩没把话问到那个份儿上,但她那副低头咬唇的样子,分明在渴望他的答复,可不知怎么,明明他在李凤那里可以把违心夸人的话信口诌来,此刻在娄玉珩面前,却偏偏说不出口。
更有趣的是,她的耳尖竟然有些红了。
沉默须臾,他云淡风轻地回了两个字:“尚可,”言罢,又在她怔愣的眼神下微笑补充,“王妃容貌过人,与尚衣局所出的服制很是相衬。”
“多谢王爷称赞。”娄玉珩勉力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一个人,是怎么把夸人的话讲得跟安慰人似的。
宁王又抬眸打量一眼她耳垂下方的浅碧色玉髓耳坠,状若漫不经心,“还是素净了些,若是来日进宫谒见皇后,还是让辛蓝替你上妆吧,你现在这样,是少了些王妃的气度。”
她瞬间转喜:“皇后?王爷是要带我入宫吗?”
宁王不再答话,投去一个“你以为呢”的眼神。
……
午后紫禁城乾清宫的碧绿琉璃瓦上流淌着一层耀目流光,雕栏玉砌皆镀上一层金边,檐角脊兽赫然独立,殿宇之内处处金龙玺彩,六菱花隔扇窗之间,宫女太监站列有序。
弘治皇帝垂垂老矣,明黄的天子寝衣有些松垮地穿在身上,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病态,在看到不懂和无休到来时,还是撑出了几分精神矍铄,“你们的信朕已经看到了,关于茶花的事,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此事源于二十年前,那时的弘治皇帝还是太子,偶然与江南当地一名茶花女邂逅生情,太后闻听此事勃然大怒,密派杀手屠戮茶花女的同村村民一百八十多人,对外宣称是村子里生了麻风病,多年来事过境迁,村子演变为魑魅林,地点就在如今的观自在书院后山。
经年过去,皇帝无意间发现一株名为十八学士的茶花,这种茶花,只有当年那名茶花女才种得出来,所以,他认定她还活在世上,前后派了前任锦衣卫统领无休和尚和迦叶寺相识的不懂前往梅龙镇查察茶花女的下落。
这也就是,无休和不懂为何会相遇在观自在书院的金阁寺中。
殊不知,在朱厚照跟宁王起程回京之时,二人在魑魅林中发现一处坟墓,并在坟前发现一株茶花十八学士,故而认定当年的茶花女已经不在人世,所以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复命。
虽然结果不尽人意,皇帝失落之余,还是颇感欣慰,他总是不自觉地亲近不懂,对他意味深长地道:“除了茶花的事,朕还有一事要跟你交代,太子,以后希望你能够多多提醒。”
不懂听来一阵惶恐,这回他是真的不懂了,他道,自己只是个迦叶寺的小杂役,堂堂东宫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听他的话呢?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阵,看他的眼神眼睛黑黢黢亮晶晶的。
随着太监“太子殿下到”的一声长喝,不懂立马伏跪在地,待他起身看清来人长相,惊得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怎么样?不懂老师,这学生听老师的话,是不是天经地义呢?”皇帝瞧着二人抚掌一笑,缓缓道:“说起来,朕还是得感谢你,是你把太子给教好了,他原来没有自信,凡事遇到危急就只知道躲避,而如今他已经大有长进,朕已经封他监国一职。”
朱厚照展颜一笑,“多谢父皇,儿臣一定不让父皇失望。另外,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儿臣遇到不明白的事,还可以向宁王皇叔请教。”
皇帝脸色微变,透过金属窗棂漏下来的日光,打在他病色的脸庞上有些许的不和谐,不由得加重语气:“朕已经多次嘱咐过你,有事不要去骚扰宁王!好了,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国事要处理。”
朱厚照嗫嚅着称是,带着不懂和无休来到御花园中央的万春亭,手中把玩着白玉卧虎,迎着湖面香榭拂来的微风,感慨道:“现在朝中大臣分党分派,互相勾结,互相攻击,各路藩王又蠢蠢欲动,只有宁王他还帮我,所以才能暂时稳住朝纲,父王为何总是对宁皇叔如此忌惮呢?”
不懂四仰八叉地倚靠在朱木栏杆上,对于朱厚照的想法,他并未置词,只就着何时迎李凤入宫的事谈了几句。
他看了一眼乾清宫所在的方位,不禁犯了愁,眼看着朱厚照如此深信宁王,那么,他如何提点才好呢?
……
用过晚膳天色已黑,娄玉珩携着苏沐来到王府后园散步消食,后园极为开阔,入目是一片人工凿开的翠湖,汉白玉石桥蜿蜒其上,零星分布四五座亭台香榭,湖边分布各色奇花异草,晚风阵阵,花香袭人,湖中几只水禽浮游其间,霎是可人。
两人沿着湖边石径往东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圆拱门旁,院落中伸出来的几根翠竹登时让娄玉珩止住脚步。
初秋的晚风拂过庭院中的竹叶沙沙作响,随着一片绚烂花叶凌空降落,两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宁王府东跨院正堂。
“我们好像走到东跨院的偏门了。”娄玉珩示意苏沐放轻脚步。
她猫腰往里一看,只见叶子和吹花半跪在地,低声说着什么。
殿门左右各置一株石斛兰盆栽,宁王撩开衣摆,半蹲于殿门旁,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枝叶纹理,好像如今的局势已经可以给他足够的时间来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叶子抱拳道:“属下本是按照王爷的命令,继续留在梅龙镇打探无休和不懂,但是没想到这二人突然回京,属下只好星夜兼程赶了回来,所以,对于他们二人的事,属下实在一无所知。但是,在您和太子离开梅龙镇之后,郑王接着就带兵来到观自在书院,他本想协迫太子跟他回京,协迫不成,就逼迫应墨林交出他编的那本书。”
自靖难之变,成祖皇帝更加忌惮藩王实力,故将曾经那些戍守边疆、手握重兵的藩王调回中心地区,并设法削其护卫之权,如今叫得上名号的各路藩王以郑王为首,藩地占据怀庆府,地广将多,实力最强,谷王藩地为湖广布政使司,人杰地灵,物阜民丰,韩王藩地平凉府,虽旷野漠漠却幅员辽阔,且发展自由,甚少受到朝廷约束,辽王藩地荆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弘治皇帝身体式微,各路藩王打着勤王的旗号纷纷离开封地,心怀鬼胎显而易见。
宁王轻嗤一声,道:“他这是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么?只可惜,他做不了曹孟德,本王也不是袁绍。”
“王爷所言极是,根据探子得来的消息,皇帝确实将不久于人世,其他几路藩王也在前往京城的路上。”
“越乱越好,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宁王站起身来,俊逸的脸庞似笑非笑,“等到皇帝大行,他们必然会围剿京城,朱厚照必将兵权交予给我,我会按兵不动,他们则会□□京城,朱厚照就会天威尽失,到时候,我再以天子之兵削藩,扶朱厚照登上皇位!”
叶子拧眉不解:“那岂不是帮了太子?”
“错!我帮的是我自己!”宁王霍然转身,朗朗月色仿佛为他清俊绝伦的五官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嗔怒之间风流无极,眉宇间却意态清闲,“朱厚照无德无望,朝廷内外又党派分明,他一定不可以久治,到时候,我如日中天,再令他犯下发错,逼着他退位。”
“叶子不明,为何不索性杀了太子?何必多此一举?”相比于沉默寡言的吹花,叶子的主张更加极端而不留退路,这样的个性,是宁王所欣赏的,所以对于叶子的疑虑,他也极为耐心地做出解答:“得天下不难,难的是,让天下服你。如果我毒杀太子的话,那么,我得到皇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天下必有反抗的势力,就算我将这些势力一一消灭殆尽,也一定会落下不忠不义的骂名。总之,皇帝一死,天下必将大乱,到时候,天下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宁王双手攥拳,狭长的凤眸之间写满了志在必得。
相比于叶子的轻声细语,宁王中气浑厚,讲话的声音轻而易举地传到门后两人的耳朵里,尽管一早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亲耳听他说出这种“大逆之言”,娄玉珩还是有些头皮发麻,回头看了一眼浑身哆嗦的苏沐,拉着她后退几步,沉声吩咐:“苏沐,你先按原路回毓秀堂,要是这边有什么事的话,晚上我再回去跟你说。”
苏沐咬着唇镇定下来,握紧她的手臂,“小姐,能出什么事啊?你要干什么?”
“不会有事的。”娄玉珩拍拍她的手背,极为慎重地道,“我跟宁王,早晚要走到这一步。你信我,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苏沐被她劝说离开后,她长呼一口气,倚靠在墙边,脑中转动如轮,飞快思索对策。
以朱宸濠自矜自重的个性,决计不可能主动将这大逆不道的话讲给她这个“外人”来听,若她继续装聋作哑,最后还是要被他拖进博弈天下、逐鹿皇城的泥潭。
若他一败涂地,她必遭连坐,若他业已功成,以他们二人之间子虚乌有的夫妻情分,前有杏花楼一事,只怕自己日后难逃被他丢进后宫看不见的角落里自生自灭的下场,这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为今之计,只好逼他一把!
豁出去了!娄玉珩咬咬牙,抬起袖子“咳”了一声。
院子里的三人何等耳聪目明,宁王脸色平静,叶子杏眼一瞠,立刻飞身将拱门后的人拽了出来,吹花跟着起身,却未跟着叶子一起行动,眼底默默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担心。
“王妃?”叶子有些惊讶地松了手。
宁王听到这两个字,深深吸了口气,缓步走到娄玉珩跟前,负手站定,嗓音四平八稳:“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娄玉珩整理了一下衣衫前襟,也没屈膝下跪,昂头迎向他意味难明的目光,镇静自若的神情,近乎一字一顿:“是,一字不落。”
“王爷……”叶子急了起来,宁王抬手示意她不要插话,微妙而森冷的目光笼罩在面前这张清丽绝俗的平静脸孔,语调不疾不徐,“你好像还不清楚,本王现在看着你,就跟看到监牢中的那些死囚,没什么两样。”
这一刻,娄玉珩清晰地在朱宸濠眼中看到了真实的杀意。
“不!”她强自镇定,轻轻摇了摇头,“那些都是罪大恶极的将死之人,请王爷不要将玉珩跟他们相提并论。人固有一死,玉珩情愿死在将来王爷用得着玉珩的地方,也不愿此时不明不白地死在王爷手里。”
“哦?”宁王眯了眯眼,脸上肌肉微微放松,眸底燃起一丝意趣,“这么说,你是打算为本王做事了?你又凭什么觉得,本王会相信你的说辞?”
“就凭,我娄玉珩是宁王妃,是王爷一旦犯了九族皆灭的大罪,我将是第一个遭受株连之人。”
她讲出这话的语气,颇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意味。
听着她掷地有力的话语,看着她清浅如风的笑意,宁王犀利的目光迫视在她脸上,似要将她钻透,顿一顿,她继续道:“所以,为了王爷的目标,为了娄府一族,也为了玉珩自己,不论王爷踏上哪条路,我都一定追随到底!”
他眉心微动,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缄口不言的叶子和吹花,轻轻吁出一口气,道:“没错,不论你是主动还是被动,既然进了宁王府,就没有别的选择。只不过,本王帐下,容不下无能之人……”
“王爷容秉。”话已至此,娄玉珩肃然跪下身来,“方才我听叶子说,在王爷跟太子离开梅龙镇之后,郑王便前往观自在书院逼迫应墨林交出《元史纲领》,虽然在王爷眼中,应墨林不足为患,但是他书院里的学生,多数为朝廷命官之子,在他的号召下,将来一定会成为拥护太子的中坚力量,所以,若是能够尽早想办法将这座书院解散,也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王爷的障碍。玉珩不才,曾夜入书院,将《元史纲领》中的洪武二年改为元顺帝二十九年,以朝臣文官对历史文义上的严防死守,王爷天纵英明,一定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
溢水般话语流淌着最深沉的杀机,就连一旁的叶子和吹花,都不自觉地被这股寒意侵袭,娄玉珩缓缓抬眸,终于在朱宸濠的眼中洞悉到那一抹心照不宣的激赏之意,然而只是一瞬,他便觉出了不对劲,冷沉道:“这么说,你早在梅龙镇,就已经开始为此事筹谋?”
“是的。”娄玉珩索性不再隐瞒,“那日在郊外刺杀太子的杀手众多,但我还是认出了叶子吹花,从那时起,我就决定帮助王爷把这出戏演下去。另外,应墨林一早回到梅龙镇,却迟迟不向王爷请安,可见此人对王爷多有防范,所以,玉珩不得不未雨绸缪。”
宁王蹙起眉,似乎陷入思索,到了这时,娄玉珩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透,风一吹过,脊背凉飕飕的,她横一横心脏,目光锐利如箭,直直看向吹花腰间的刀柄,一个旋身抽出刀刃横在颈间。
她本就武艺傍身,吹花不曾对她设防,叶子不知她意欲何为,立刻跟着拔刀。
娄玉珩定定地看向朱宸濠,清澈决绝的杏眸中燃着两簇小火苗:“王爷怀有不坠青云之志,自当杀伐决断,若王爷依旧有疑,玉珩情愿自行了断!”
短刀利刃散发出的寒气比冰雪还冷,锐利的锋芒刺在细嫩皮肉上,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她举起刀锋,薄刃压进肌肤,钻心的疼意弥漫开来,朱宸濠眸光一凛,千钧一发之际,自腰间摘下一颗玉坠,“嗖!”的一下抬手打向她的手腕。
“当啷”一声,短刀落地,娄玉珩如脱力般瘫坐在地上。
她想,她大概是赌赢了。
在朱宸濠的示意下,愣了半天的叶子和吹花转身飞离而去。
庭院深深,朱宸濠半蹲在面色惨白、额上渗出细汗的娄玉珩面前,抬手轻轻扶正她发髻间的赤金步摇,调整成一个好看的角度,温声道:“起来吧,本王送你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