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春深几许
宁王离开后,娄玉珩暂时松了口气,紧张的精神崩了两天一夜,加上阿虎的事折腾奔劳一晚上,困得哈欠不止,于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酒馆二楼的走廊,忽然听到静谧夜色中传来类似风在呜咽的低声啜泣,很轻,但还是听到了。
李凤、惜缘、以及李凤的哥哥都在一楼陪着阿虎,这是朱正的声音。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看来这朱正是真的对李凤动了心了,如今李凤明显沦陷于宁王营造的柔情蜜意和体贴关怀之中,他一介草民无权无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娄玉珩其实很同情朱正,对于宁王,李凤也许就是一时新鲜,就算纳入王府,早晚免不得沦为王府深宅中的又一道寥落孤影,但是对于十七八岁、怀有一腔少男情怀的朱正而言,李凤就是他的理想,是他的希望,是他渴望摘到却又只能望眼欲穿的天边皎月。
如果自己不是女儿身,她是很想敲门进去安慰他一番。
转首间,门板“吱呀——”一声响,朱正直挺挺地立在她面前,刚毅俊朗的面容萦绕着愁云惨雾,狠狠将泪水逼回眼底,定定地看着她:“阿珩,我是不是很没用?”
娄玉珩轻轻叹息一声,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不,虽然我相信人定胜天,但是有些事情,是咱们无能为力的,比如,感情。”可是这安慰的话听起来实在苍白无力,抿一抿唇,她又补充道,“咱们两个,能从黄河死里逃生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又在观自在书院念书,过一段时间就是乡试了,要是你能中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将来说不定有更大的出息。要是为了儿女私情,得罪了上头,那就太不值得了。”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在她看来,这还得是宁王不知道朱正喜欢李凤的事,若是被他知道,指不定下一个被叶子从房顶推下去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可怜少年。
听到“上头”两个字,朱正的目光倏地一跳,眼底有如清秋时节晨间寒露般凄迷,唇角很快泛起一丝明亮夹杂着苦涩的微笑:“你不知道,我在没人的时候,拿在手上看个没完的纸条,就是我跟凤姐匿名往来的信笺。其实她很愿意跟信上的我聊天,她说我是最了解她心思的人,但是我却不敢告诉她,我就是那个人。”
他垂着眼眸,是那样脆弱无力,似乎有些说不下去,“直到今天,她跟我说,她现在遇到了前有未有的幸福,她说那个人,是最了不起的男人,是世间最完美无瑕的男人,他身份高贵,能够对她这个平凡女子给予无限的关心,她希望,能够跟他,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完美无瑕,心有灵犀,宁王殿下么?
娄玉珩的面部肌肉有些抽搐,不自觉地抱起双臂,单薄衣衫包裹下的肌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该同情谁。
良久,她只能轻轻问了句:“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会告诉她,书信的主人是你吗?”
朱正摇了摇头,“不,那样的话,她会很失望的,她一定不希望,自己这段时间寄托感情的人,是自己店里不起眼的小杂役。”
“……”娄玉珩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或许,朱正的失败,除了他身份上的局限和无能,还有他,敢做难当的胆怯和懦弱。
此后几天,凡是风和日暖的晴天,宁王的马车就会出现在龙凤店门口,娄玉珩渐渐发现,李凤在出门时喜笑颜开,回来之后,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少。
而她对朱正的态度,变得更加诡异,不仅给他摆臭脸瞧,还拿粗活来折磨他,甚至故意弄脏弄乱店面,再命令朱正擦地板、擦灶台、打扫茅房、劈柴火,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就连一向看不上朱正的惜缘都忍不住感叹:这朱正莫不是凤姑娘的杀父仇人吧?
店里的气氛压抑得紧,娄玉珩不敢劝和,也不敢多问,直到她得了吩咐去后院晒豆子,听到围墙另一侧,朱正将内心情肠娓娓道之,接着,就爆发了极其激烈的争吵声。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李凤愤怒极了,一把掀了好不容易从井里吊上来的水桶,“其实我以前并不讨厌你,可是现在,我讨厌你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敢承认的人!”顿一顿,她忽然哽咽起来,语气又苦又涩,“其实,让我接受一个人的感情,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只是希望,我喜欢的人很出色,有才气,能够有一番作为,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带我离开梅龙镇,能够照顾我一辈子,可是你,别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做出一件像样的事情?我讨厌你的没用!讨厌你的无能!”
听到这,娄玉珩自己都很难相信,她的直觉,会是“爱之深责之切”这六个字。
接下来,朱正就好像真的被李凤给刺激到了。
书院副院士孔儒接到卫所寄来的邀请信,言明半月之后将在梅龙镇举行第一届武举人比赛,中选者可以进行武学学习,书院毕业后可以分配到军中为将,观自在书院以文科见长,故而只能择一位同学前往卫所代表书院参赛,关键时刻,不懂做主将这唯一的名额让给了朱正。
朱正为了证明自己给李凤来看,一改往日优柔寡断、庸庸碌碌的脾性,下决心奋发图强,利用所有课余时间苦练武艺,到了深夜还在院子里舒展拳脚、举石锁、顶大缸。
凤姐对朱正的态度缓和许多。
将这种变化看在眼里的娄玉珩,心情变得矛盾,这李凤对朱正的态度是变好了,但是她对宁王的热情可就减了不少。
有一回,她在店里帮后厨打下手,亲自将做好的酒菜端到宁王和李凤的桌子上。
宁王主动给李凤夹菜,李凤却心不在焉的,好不容易动了筷子,没等吃就掉到桌子上,殊不知,娄玉珩是倒吸一口冷气,朱宸濠当时的那个眼神让她瘆得慌。
……
眼看朱正在不懂和无休的鼓励下找回信心,几乎走出了治水失败的阴影,宁王认为对付他的时机已经到来,夤夜召了叶子和吹花,严命二人开始计划行事。
一个无比寻常的晌午,李凤心情不错,在账台哼着小曲打算盘,不懂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朱正他练功受伤了!出了好多血啊,你快去看看吧!”
“什么?”李凤愣了下,旋即神色一紧,忙推开他奔了出去,娄玉珩见状,立马跟上。
梅龙镇郊外有一片适合练武的空地,朱正身形矫健,挥汗出拳,打得正酣。
周围山林之间蜿蜒出一条平坦小路,不远处传来铁轱辘压在郊外沙地上的声音,一队人马护送镖局所托之物缓缓前行,随着一大片花叶如烟花炸裂般飘散于半空,十余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踏风而来,带起一阵凌厉的罡风,朝着马车冲了过去。
不懂带着李凤和娄玉珩赶到时,只见两队人马拼在一起,刀剑相斫霹雳乓啷,缠斗身影纵高伏低,卷起周围沙土迷离,树叶横飞,凄惨的喊叫声、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本来不懂只是想把李凤诓来看望朱正,没想到真的遇到杀手,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几人登时呆住,两道黑影蓦然转身,像是打出了配合,凌空翻了数个跟斗,其中一人一脚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凤踢翻在地,旋即跟不懂打在一起,另一人眉目森然,迅速举起长剑朝朱正刺了过去。
哪怕二人蒙着面,娄玉珩也认出了杀手就是叶子和吹花,可事发突然她根本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不敢在她二人面前暴露武功,另一方面,她自知不是叶子和吹花的对手,一旦加入战局,非但救不了人,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看着四人各自战成一团,她回过神,跑到跌倒在地的李凤跟前,检查她的脚踝是不是受了伤。
那厢朱正的身手远远不敌叶子,很快落了下风,不断向后逃窜,不慎踩到林地间一块凸出的树根,身子一歪向后倾倒,青天白日里的剑身闪烁着森寒白光,在叶子敏捷如燕的驾驭动作下,笔直地朝着身体逐渐失衡、神色慌乱的朱正刺去。
“不要!”娄玉珩和李凤齐齐喊出声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色身影纵地掠过,以血肉之躯雷电火光之势挡在朱正身前,接着就是裂帛般刺入皮肉的声响,锋利而雪亮的剑刃扎进宁王的前胸。
他强忍剧痛,用力击出一掌,将那黑衣女子打退数歩,女子慌了神,连忙转身飞离。
不懂和李凤连忙赶来,同朱正一起扶住宁王,他的颈部血管凸起,冷汗哗哗直流,大量的鲜血顺着他胸前的衣料汩汩冒出,洇出的色彩艳丽而残忍,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失血昏迷的宁王抬上镖局留下的马车。
马车里,李凤吓得捂嘴哭出声来,朱正红着眼眶,不懂若有所思,娄玉珩的脑子乱成一片。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如果朱宸濠是不满朱正对李凤的爱慕,一气之下派叶子和吹花来对付朱正,那么,他又为何要替朱正挡下这致命的一剑?而且,从刚刚叶子那个眼神来看,她似乎根本没想到宁王会突然出现!
她不经意地抬眼,发现朱正看着宁王的眼神,除了担忧、自责、愧疚,还有那么一丝痛心疾首和追悔莫及。
……
低迷的夜色中,书院的客房里,白药、金疮药粉、血腥的味道四散弥漫,前来医治的大夫小心翼翼地为宁王清理伤口处的血渣,敷上药粉,最后缠上绷带,只见他在昏迷之中仍然疼得嘴角抽搐,豆大的汗珠布满整张俊颜,活像一尾脱了水的鱼。
几人在门外焦急等候,李凤心有余悸地靠着廊柱不敢动弹,似乎还没缓过来,朱正在门口来回踱着步子,应籽言在台阶前发出钦佩又无奈的叹息:“哎!这怎么搞的嘛!宁王真的了不起,他竟然会救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不懂不以为意地翘着二郎腿,意味不明地轻叹:“侠王么……”
籽言无意间的一句话,挑起了蹲守在一旁的娄玉珩心底的波澜。
是啊,宁王可以替南宫越意伸冤解围,可以为村民修桥铺路,伸张正义,可以夜上太行杀贼三百,但是,他怎么可能会去舍身救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但他确实这么做了!那就只能说明,这个人,不可能跟他毫无关系!
朱宸濠……朱正……
两个名字在她脑中交替盘旋良久,最表面的,是这两人同一姓氏,再往深了想,朱宸濠的身份自不必说,那么朱正,他自称是前来观自在书院求学的山西太原人氏,可是他,没有一丝当地口音,娄玉珩虽然没有到过京城,但是娄府往来之辈不乏京城为官数十载回归故里之人,而朱正的口音,竟然与之十分接近!
这是否意味着,朱正,或许根本不是来自山西?
另外,如朱宸濠所说,观自在书院,不是寻常百姓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为何朱正随意跟应墨林一提,应墨林就允许她来这闲逛,一点也不怀疑她的底细?
京城顺天府的口音、身为藩王的朱宸濠、同为朱姓的两人、身为太子侍读兼六部尚书的应墨林……所有的这些线索,一旦贯穿成一线,竟然可怕地指向同一个答案!
娄玉珩身子一震,不知不觉脊背处的衣衫被汗水浸透,她怔忪着,应籽言推了推她的胳膊,一脸不解地看着她:“阿珩,你家王爷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
“啊?”她的脸色白了白,轻轻一叹,“不是所有担心都写在脸上的。”
担心么?是有那么一点,他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若是他出了事,那宁王府也就垮台了,但是,她总觉得,叶子刚刚是收了手的,那一剑,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忽然身后门板打开,大夫提着药箱走了出来,说是宁王殿下已经无碍,众人松了口气,争相进房,一进里间,朱正立刻跑到床榻边查看宁王伤势,娄玉珩和李凤、应籽言围站在床边,朱宸濠逐渐恢复意识,他的嗓音有些含糊嘶哑:“我、我想单独跟朱正说几句,你们……”
“好。”李凤点点头,拉着仍有些不放心的应籽言退了出去,只有娄玉珩,依照她自己身份本该表现出来的样子,留在原地,充满疑惑地看着朱宸濠。
“阿珩,你也出去吧。晚些你进来伺候就是。”他淡淡下了吩咐。
“是。”她依言退了下去,并轻轻掩上门板。
房内再没有旁人,朱正连忙扶住欲要起身的朱宸濠,唤出了忍耐许久的话:“皇叔,你没事吧?”
“咳、咳……”朱宸濠捂着胸腔剧烈地咳了起来,英俊的脸庞痛得近乎扭曲,“我没事,就是伤口有些疼。”
“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不然的话,我这一辈子都过意不去!”朱正难受得不敢直视他。
他万万想不到,父皇一直百般忌讳的宁王,竟然会替他挨了一剑,为了他,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想来自己真的是太过狭隘,辜负了宁王皇叔的高风亮节!
“殿下,你千万不能这么说,你是万金之身啊!以后的大明,就全都靠你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见朱正陷入无限的自责愧悔,朱宸濠借着切肤之痛含悲含泣,将一腔赤诚肝胆表演得淋漓尽致。
“皇叔,我、我以前一直疏远你,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才是真正的侠王,我、我以后一定尽心听从你的教诲!”朱正眼中泪花闪烁,态度虔诚地朝他拜了一拜。
而就在他低头的间隙,朱宸濠凤眸微眯,一缕幽暗凛冽的杀机,斜斫而过。
这一剑,他自觉挨得非常值得。
倘若按照叶子的想法杀掉太子,那么弘治皇帝一定会对他起疑,哪怕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但是朱姓后裔如此之多,争抢皇位的人可以从乾清宫排到紫禁城宣德门,到时候,皇帝第一个对付的就是他,如今他取信于朱厚照,一旦来日登基为帝,就会依赖他,信任他,到时候再徐徐图之,江山指日可待!
看到朱正离开的背影,娄玉珩端着止痛散和安神茶在门口站了半天,整理一番表情,挤出几滴眼泪,推门走了进来。
来到塌边,看到朱宸濠气定神闲地盘坐在塌边,她连忙走上前去,又不敢触碰他,只焦急地道:“王爷,你伤成这样,怎么不躺着呢?”
“本王没事。”朱宸濠缓缓睁眼,神色宁和,“今天是十四,明天是八月十五,是卫所进行武举人比赛的日子,我约了李凤共度中秋灯会,你有什么好的提议么?”
娄玉珩看了一眼手里紧握着的盛放止血散的瓷瓶,轻轻道:“妾身的提议,就是王爷最好不要去了。”
“你什么意思?”他皱起眉,似乎有些不满。
她的眼中蕴了泪意,泪珠悬于睫羽根部将落未落,这样的神情,最是楚楚动人,“妾身没有别的意思,若是王爷喜欢,哪怕明日就把聘礼下到龙凤店也无不可,也算是撞上八月十五这一吉日了,但是王爷伤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去逛什么灯会?还有,您和朱正非亲非故,为了他,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那教妾身怎么活啊?”
恰到好处的语气,没有愤怒,没有妒忌,只有温暖的关怀和由衷的不解。
朱宸濠微微缓和了神色,冷不防地问了句:“没有本王,你就活不下去了?”
他问这话,纯粹是觉得好笑。
娄玉珩肃然看着他:“是!玉珩是宁王正妃,自当与王爷同生共死。”
此刻的眼神,是无懈可击的真诚,朱宸濠探究的目光巡视在她脸上,最后反应过来一点,跟他同生共死的大有人在,似乎不缺她一个,但到底语气没那么僵硬了:“我并不是在救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人,我救的,是大明的未来。你跟朱正待了这么长的时日,还不清楚他的身份,他就是当今弘治皇帝的太子,朱厚照。”
他并没有隐瞒娄玉珩的打算,按照他的计划,他们三人早晚要一道进京,哪怕他再不愿意,还是要把这位名正言顺娶来的宁王妃带到皇后面前请安见礼,到那时,几人身份昭然若揭,他又何必瞒到那个时候,至于娄玉珩的身份,倒是可以到京城再公开。
哪怕心里猜得八九不离十,真的亲耳听到这个答案,她还是吃了一惊,小声地问:“那、那他贵为太子,怎么会跟我同乘一艘船,还落魄得饭都吃不上了?”
“今年年初,太子在忻州治水失败,无法接受现实,从忻州雷鸣寺逃了出来,刚好跟你碰到一起,他是假借朱正的身份来到书院,为的,就是找他曾经的侍读应墨林开解心结,至于本王来此,是奉了皇帝之命,将太子带回京城。”
弘治皇帝巴不得他离朱厚照远点,后半段话,当然是他信口诌来,他认为目前没有必要在娄玉珩面前暴露真实意图。
娄玉珩明白了一大半,转而问道:“那,既然王爷明知道太子喜欢凤姑娘,他又是您的侄儿,您还坚持要纳了凤姑娘吗?”
朱宸濠神色微变,骤然加重了语气:“这个你不用管。你还没有回答本王的话,明天的中秋灯会,你有什么提议?”
事已至此,她装也装够了,看他的样子,离死还远着,既然他坚持去,她又何必阻挠,于是道:“其实,以您宁王殿下之尊,能在梅龙镇的镇殿上陪凤姑娘逛灯会,本身就是她莫大的荣光和恩赐了,当然,如果您能在逛灯会之前,为她送上戴在身上比较醒目的饰物,想必,她一定会更高兴的。”
有谁出门会把珠宝首饰随身带着的,朱宸濠略有些无奈,抬头看了一眼装扮朴素的娄玉珩,好像也没法从她身上摘下什么来,于是轻咳了一声,道:“稍后你出门去帮本王买一样送过去吧,该是什么规制,你心里有数。”
“是。”娄玉珩点头,露出几分尴尬,“那个,妾身出门没带银子……”
“……”
按照宁王吩咐,攥着大额银票的娄玉珩寻到一家制作精良的首饰店,重金买下一串极为精美的珍珠项链,经能工巧匠挑选,珍珠个个圆润硕大,甚至每一颗大小一致,整个看起来品相绝佳。
收到项链的时候,惜缘欢天喜地,李凤倒是没有意料之内的开心。
到了这一刻,娄玉珩算是明白了李凤内心的纠结,她固然对宁王府的荣华富贵无法抗拒,但更向往的是心中那一份真情实意。
而她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天,李凤没有戴上项链,也没有去灯会,而是来了卫所比武现场,站在一旁为朱正打气鼓劲,朱正在她的鼓励下,拿出了他全部的勇气和毅力,近乎以命相搏。
比武的结果,朱正输了,但他赢得了书院同学的尊重,更赢得了李凤的感情。
看到两人在书院后面的亭子里紧紧相拥,互诉衷情,娄玉珩感到一丝真实的欣慰,但当她听到李凤讲出的那句“我们应该感谢宁王,是他把我送到比武现场,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她醍醐灌顶,遽然一惊——
先是设法俘获李凤真心,利用人性对利益和真情不可兼得的矛盾,让她在两份感情之间左摇右摆,最后再将人送到朱厚照怀里,再行设计为朱厚照挡刀,令其放下提防,以图后报,整盘棋落子精准,步步为营,这是何等的曲折谋划、过人心计!
宁王城府之深,远超她的想象,但内心涌起一片惊涛骇浪过后,是一份踏实的平静,她的夫君越是韬晦,她才能跟着挣得一个好前程,不是么?
……
娄玉珩计划着另外一件事,一件一直在心底惦记的事。
记得清晨的比武现场,一直没有露面的应墨林出了席,她就想到,当天比武结束,朱正一定会去拜见老师。
趁着李凤回了龙凤店,她在书院的亭子中恳请朱正带她一起去见应墨林,朱正却拒绝了她,看来,这是他不想自己的太子身份提前暴露,于是撩开衣摆,肃容跪倒在地。
“阿珩你这是……”朱正连忙拽上她的手腕,她坚持不起,一字一顿朗声道,“珩参见太子殿下,请殿下宽宥珩大不敬之罪。”
朱正看了看左右,连忙将她扶起,有些惊讶地问:“你都知道了?”
“是的。本来珩是不知情的,但是王爷见我日日与殿下待在一起,唯恐我做事鲁莽唐突到了殿下,此番殿下遇刺,王爷实在担心不已,所以只能将实情相告,希望殿下宽恕。”娄玉珩垂着眼睫,不卑不亢地回答。
“哎!我之所以没跟你讲,就是不想破坏咱们的兄弟之情嘛!”朱正拍了拍她的肩膀,见她紧绷着脸,无奈道,“阿珩,离开梅龙镇之前,你别当我是什么太子,咱们还跟以前一样,行吗?”
娄玉珩笑了笑,“好,只要殿下高兴就好。”
“嗯,既然你都知道了,要是你真的想见应墨林,那我就带你去。”
“多谢殿下,我只是听闻应院士乃当世鸿儒,心中实在仰慕得紧。”
她的心底,划过一抹得逞般的得意。
在朱正的带领下,娄玉珩以太子的随侍身份,顺利见到了应墨林,听他讲到设立观自在书院的目的。
由于书院的学生几乎都是当朝大臣之子,为的就是将他们培养为报效朝廷的栋梁,同时,由于这些人是由应墨林一手□□出来的,将来一定会成为拥护朱厚照的坚实力量。
那么,宁王殿下,应该是最不想看到这座书院长存的。
当晚,朱宸濠来到应墨林府邸,得知应墨林出游多日不过是为了搜集资料,为的就是完成弘治皇帝的一大心愿,编纂《元史纲领》。
而事实上,朱宸濠在三年前就曾邀请应墨林做宁王府的幕僚,应墨林却拒绝了他,不过,他认为此人迂腐不堪,没必要把精力浪费在他身上,故而在离开梅龙镇之前,吩咐吹花暗中回京,叶子留在梅龙镇,继续挖掘无休和不懂的消息。
起程回京的当日,众位师生在书院门前为朱正、宁王和娄玉珩送行。
在众人殷切的眼神鼓舞下,朱正对李凤做出一番郑重其事的承诺——你梦想成真,你找到了全天下最有前途的男人!
这话若放在以前,娄玉珩一定觉得朱正是脑子被黄河水泡坏了,但是今日,她几乎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面前的这位从里到外皆凡俗的蓝衫女子,将会迎来世间女子难以望其项背的权贵巅峰!
那么,她自己呢?她侧首看了一眼朱宸濠。
考虑到尊卑有别,三人离开梅龙镇之后,便分车而行,朱厚照独乘一车,朱宸濠和娄玉珩共乘一辆。
三日后,马车行至宣化府附近,到了夜晚,郊外官道荒无人烟,没有客栈,三人只能就地解决食宿,围坐在火堆旁,架起林中现打的野鸡山鸭。
由于没少在龙凤店的后厨帮李凤研究菜式,娄玉珩厨艺大涨,哪怕就地取材,烤出来的肉质也格外鲜美可口,朱厚照一边啃着娄玉珩递过来的鸭腿,一边看向朱宸濠:“真好吃!阿珩的手艺可真是不简单啊!皇叔,我看阿珩在你的宁王府也待不住,大老远的到梅龙镇待了这么久,不如,你就把他送给我,让他跟我进宫去吧?”
“噗——”娄玉珩大惊,一口水喷了出来,见朱宸濠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内心咒骂之余,只能自救,“太子殿下,您让阿珩进宫陪你,是想让阿珩做太监么?”
“这……”朱厚照顿时尴尬,缘是自己出门在外太久,差点忘了这一层,半是失落半是玩笑地感慨,“哎!如果阿珩是女人就好了,不论为妃为婢都好,你说呢?”
“……”娄玉珩无语。
朱宸濠放下手里刚刚烤熟的鸡叉骨,面无表情地弹了弹衣衫上的褶皱,起身前淡淡道了句:“殿下慎言。”
宣化府距离京都不过四百余里,京郊之外多山峦,夜色下的山际连绵起伏,如泼墨般映在湛蓝色的色空之中,十五一过,半弯新月爬了上来,悄悄跻身于树梢之间,淡淡的树影落在官道之上,如同垂暮老人的枯槁手臂,总归有些骇人,盛夏时节已过,旷野的晚风凉飕飕的,到了晚上,娄玉珩不得不与朱宸濠将就着挤在一辆马车内。
马车纵然宽敞,若是两人并排躺下,还是有些紧凑,娄玉珩用一张薄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单薄的身子紧紧贴着车棚内壁,忽然听到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顿时汗毛一竖。
一回头,只见朱宸濠领口的盘扣松开两颗,纯白的云锦内单露了出来,他正解到挨着腰腹的最后一颗扣子,一掌宽的腰带随之松散开来,娄玉珩目光一滞,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发出的声音像是盛夏尾声濒临灭绝的蚊子,清晰又低弱:“王爷,你、你在干什么?”
这时间,朱宸濠已然将外袍褪下,一身中衣雪白无尘,其上暗纹流光细闪,少了些许藩王气度,反而多了些儒雅世家公子之感,前襟处隐隐透出暗红,他淡淡道:“伤口三天没换药了,若是再耽搁,很容易感染。”说着,他一边解着肋下一侧的襟带,一边掏出一枚白瓷瓶和一卷绷带。
可他白天时行动矫健,丝毫也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娄玉珩就忘了这回事了,现在知道了,总不能放着他不管,只好掀开被子,跪坐到他面前,柔声道:“王爷一人行动不便,还是玉珩来吧。”
闻言,朱宸濠手指一顿,没有出言拒绝,算是默许了她的行为,娄玉珩摒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解他挨着腰际那一侧的一带,将衣领向后一掀,顷刻间,他坚实而流畅的肌肉线条暴露在她眼前,散发着属于习武之人的刚阳气息,骤然见这景象,她的脸“腾”的一热,只好移开视线。
朝上一看,是他柔美如新月的下颚线,尤其嘴角的左下方,一颗小小的痣若隐若现,缀在细腻平整的皮肉,这是一张令世间女子无法抗拒的绝美面庞,刚毅中不失柔美,清雅中不失魅惑。
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的脸涨得厉害,轻轻撕开他胸口处的绷带,而后细细清理赭红色的血渣,撒上药粉,用崭新的绷带缠住,一连串的动作之下,朱宸濠不经意地低头,嗅到她发间散发出的淡淡青栀花水的味道,馥郁清冽,闻之舒缓,再一垂眼,就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头之下,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而到了这时,他不禁自问,面前这张五官精致、瓷玉一般的容颜,真的是洞房那晚所见之人吗?他自认为所见美人不在少数,宫廷后妃,王府女眷,民间伶人,早已看透这些红尘脂粉点缀覆盖下的红粉白骨,但如这般洁净到底、一尘不染的娇颜,却是极难见到……
他的呼吸有些温热,如此这般贴近,娄玉珩觉得自己有些不大对劲,但是内心又隐隐抵触这种感觉,于是加快动作,重新帮他将寝衣拢在脊背上,才算松了口气。
她小心瞥了一眼他的神情,是那样平和无波,不禁暗恼自己那抹莫名其妙的羞赧,轻轻捋了下鬓边发丝,低低开了口:“药已换好,王爷有伤在身,还是早些休息吧。若是嫌车里太挤,玉珩可以去车外守着。”
说着,她有了起身的姿态,朱宸濠一把拉住她的臂弯,将她挪动的身子拽了回来,“这里荒郊野外,你守在外面,要是太子看到了,太子如此亲近你,说不定会把你叫到他的车上。”
他这样不咸不淡、喜怒难辨的语气,娄玉珩登时以为他误会了什么,摄于他的身份,连忙解释:“妾身与太子殿下只有患难之交,绝无其他意思!”
开玩笑,就算朱宸濠再不待见她,也没有男人能接受一丝绿云盖顶的可能。
“你知道就好。太子年轻,本就心智不稳,本王可不希望到了京城之后,阖宫闹出什么枉顾人伦的传闻来。”打量着她诚惶诚恐的眉眼,他的语气依旧冷峻。
一滴冷汗,倏而从脖颈处滑落,娄玉珩万万没想到,朱厚照随口一句玩笑,竟然给自己惹了这样大的麻烦,一时间唇齿慌乱,“王爷所言极是!玉珩一朝进入王府,就终生是王爷的人。”
朱宸濠的目光稍稍平和些,缓缓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语气有些意味不明:“你还不是本王的人。”
闻听这样的话,娄玉珩本能的一个激灵,望了一眼他尚且没有系好的寝衣,晚风轻轻拂动着他的衣角,竭力平复着心中不断涌起的紧张,凭着直觉领会到的意思,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伸向自己腰带。
罢了!这一步始终逃不开的。
可明明已经认命,为何心中有些化不开的抽痛?
蓦地手上一紧,朱宸濠抬手按住她的手腕,四目尴尬相对,空气有了一瞬间的寂静,朱宸濠蹙眉,脸色略显几分不自然,“收起你那副欲拒还迎的样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本王没有那样好的兴致!”
说着,他转过身,背着她侧卧下去。
欲拒还迎?娄玉珩愣了愣,反应过来后,险些气得脑门充血,生生忍住把自己面前这个男人一脚踹下马车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