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君颜如醉
出人意料的温柔恰似林间四月的和煦春风,刮进肝胆俱颤的心底,指尖鬓发相触,逾矩的动作撩动起暧昧的涟漪,娄玉珩很是清楚,此时无第三人在场,那么宁王就没有做这种表面功夫的必要,而她竟莫名觉得有些许心慌,鬓边的零碎发丝被夜风吹到脸颊上,有些微微的刺痒。
一场虚惊下来,她欲起身,却发觉双腿酸软无力。
宁王依旧保持着单条手肘搁在膝上的半蹲姿态,单薄的眼皮向上掀起,眼尾勾勒成一抹极为沉魅的弧度,平视着她闪避的眼神,唇角微勾:“方才不是还跟朝臣上谏似的高谈阔论侃侃而谈吗?甚至不惜死谏,怎么这会儿怕成这个样子?”
吹花心细伶俐,叶子杀伐善断,世间女子多颜色,或娇柔婀娜、或英气飒爽、或温婉恬淡,上至宫廷后妃,下至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脂粉裙钗,他见得多了,但面前的这位,他却不好用一字来形容,总觉得,她可以自由切换所有面孔,但所有面孔,又都不是她。
不得不说,她的表演挺拙劣的,但还是能唬人,也不让人反感。
其实他是意外,自己糊里糊涂抬进王府、准备当作贡品病歪歪的娄府大小姐,竟能凭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地替他解决观自在书院这个潜在麻烦之一,倘若不是一大把年纪的娄谅在送娄玉珩出阁时哭得肝肠寸断大失仪态,他还真的会怀疑这是个什么别有用心来路不明的女人。
“方才玉珩的确是将自己当做一个可以为宁王殿下出谋划策的谋士,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所以无畏生死。可王爷毕竟还是妾身名义上的夫君,玉珩再胆大包天,也只是个小女子,险些丧命于夫君手上,焉能不怕?”娄玉珩低哝着,不知该将目光投向何处,只得盯着自己由于瘫坐而堆叠曳地裙摆下露出的绣鞋鞋面,盯得久了,绵密的金线晃得眼睛有些刺痛。
她的话半真半假,心中有些躁,也有些乱。
倘若她真的只是宁王的一个心腹或幕僚,倾尽全力助他成就霸业,所得最佳之果无非入仕拜相,荣华加身,倒也豁达从容,可偏偏,朱宸濠是她既定的夫君,是她终生的倚靠,是她本该坦诚相见倾情相待的男人,却如此攻防交锋、算计不休,不敢交付一寸真心。
而让她心惊的是,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只为利好各取所需的准备,却总是在某些时刻生出一些旁逸斜出的心思,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直觉告诉她,这很危险。
片刻后,她动了动大腿,忽然觉得腿上好些了,于是在伸手就能触到对方手臂的距离,双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宁王眼神微顿,随即直起身来,高过她一头的身量,加上他腰脊向来挺拔,看她时,还是显得有些居高临下。
洞察到她脸上流露出的一丝哀戚,是她少见的真实情绪,他不由自主地收起戏谑,不薄不厚的唇形淡淡开合:“你在梅龙镇对付应墨林和李凤的功劳,我心里有数。不论是谋士还是王妃,你的命还长着,本王相信,你有那个本事。”
不论来日如何,保全身家性命是第一要紧事,这样听他一讲,娄玉珩心安不少,很快摒弃那些杂七杂八的情绪,浅笑恭声:“多谢王爷吉言,这都是王爷运筹帷幄得力,玉珩不敢居功,毓秀堂并不遥远,您早些安寝,妾身就不劳王爷相送了。”
“慢着。”宁王一把拉住她转身而去的手臂,隔着单薄的纱衣布料,腕上有温热的温度传来,娄玉珩疑惑回眸,宁王动作一僵,缓缓松了手,随她并肩一道往门外走,淡淡道:“京城不比南昌,无论哪路藩王,京中王府皆毗邻紫禁城,所有的角落也未必全然在我掌握之中,只怕暗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今日是回京的第一晚,若是你我各自别苑而居,只怕有什么流言传出,引人揣测。”
“哦。”娄玉珩颔首,尾音拉得长了些。
宁王府的夜极静,浓沉夜色下,从东跨院到毓秀堂须得穿行三道拱门,两条甬道,青砖石路边点着数盏落地灯笼,地面一洼一洼的亮,橘黄色的光芒流淌成一线,一轮新月铺陈天际,夜风夹杂着幽兰香徐徐吹拂,如此秉烛夜行,竟显出几分闲情雅致来,两人往前走着,没有再多讲一句话,只是宁王走路时习惯背着一只手,臂弯处相对冷硬的银丝竹纹时不时地擦到她广袖处的刺绣,发出浅浅的摩擦声响,像是一种无意的亲近。
这条路并不远,两人堪堪来到毓秀堂的院落门前,苏沐、辛蓝和一众侍女即刻迎了上去,齐刷刷跪了一地,苏沐在看到娄玉珩安然无恙的那一刻,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回心房,随即在娄玉珩的眼神示意下退守到门外。
宁王迈步进了正堂,侍女纷纷上前奉好茶盘茶具,娄玉珩则在两名婢女的服侍下进了偏殿的浴房。
除去衣衫,将满头珠翠取尽数下,跨进浴汤泡了片刻,她愈发觉得不安,甚至觉得簇拥在肌肤上的玫瑰花瓣都有些锋利。
沐浴完毕,婢女取来素色寝衣,时值秋风,内里是一件绣着金丝白菊的淡粉色贴身抹胸,同色长裤,外披一件薄如蝉翼的广袖绢纱,娄玉珩慢吞吞地换上,经过热水熏腾过的落地铜镜前时,模模糊糊瞧了自己一眼,顿时窘迫得头皮一麻。
娄玉珩前脚被人送进暖阁,后脚辛蓝便同几个婢女识趣地将门板掩上,一直侯在外面的苏沐见这情状,实在担心极了,伸长了脖子往半开的窗子看去。
“你是王妃的陪嫁侍女,怎么还不懂规矩呢?”辛蓝立刻叫住苏沐,语气没多严厉,却是疑惑不解,见苏沐欲言又止语无伦次,辛蓝只得无奈拉走了她,边走边道,今夜花好月圆,咱们可走远些吧,要是耽误了小世子出世,那可就是罪过了……
宁王府多处转角连廊,府邸规模宏伟,院落深邃,穿过毓秀堂的正堂才至内间,然而一踏进这偌大的寝殿,娄玉珩顿觉无一席容身之地,环视殿内一圈,不见一方长椅矮塌,这才想到自己白天时命人将屏风后的那张贵妃榻给挪到了院中杏花树下,不禁懊丧得很。
“辛蓝很会做事。”宁王背对着她,随意扫了一眼房内陈设,处处透露着雅致不俗,不经意看到摆在窗台下的榧木琴,迈步上前,随手拨了下琴弦,似自言自语:“这琴不像是王府之物啊。”
娄玉珩站在他身后,道:“这把琴是妾身从娄府娘家带出来的,苏沐知道妾身喜欢弹琴,所以这次从南昌过来,特意带了这把琴过来,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毕竟跟了妾身多年,所以一直随身带着,舍不得换。”
“嗯,名琴易得,旧情难舍,本王曾经也有一把琴……”宁王尾音轻叹,语调中闪过些许淡淡的伤感追思,很像是在缅怀什么人,怀念什么事,娄玉珩微微一愣,脱口而问:“王爷是想到了什么人吗?”
出阁以前,她也没听说自己进王府是续弦来的啊。
宁王摇了摇头,旋即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没什么,时辰不早了,就寝吧。”
言罢,他终于转身,刹那间瞳孔微颤,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头上半点珠饰也无,半干的长发拢于肩颈一侧,鬓边的发丝有些潮湿地贴在白嫩的脸颊上,擦去唇脂的唇瓣不点而朱,裸露在外的锁骨由于羞窘漫上一层瑰丽的粉霞。
见她半天没动弹,咬着唇杵在原地,一脸的局促不安,宁王只得按捺住眼底微惊,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搁在屏风后面的那张贵妃榻被妾身挪到了外面,不如叫人搬进来吧?”娄玉珩低眉垂眼,随着对方不断走近,她下意识地拢了下敞开的衣领,宁王微蹙眉头:“床榻宽敞,不必费功夫了。”
梨木拔步床的周围雕刻着鸳鸯、牡丹、瑞兽、祥云的图案,床顶悬着数层绣着海棠花的鹅黄色鲛绡罗帐,塌边案几上置着一盏紫铜烛台,木黄镂花的石棉灯罩隔去了红烛燃烧的强烈光芒,使得帐帷内的光线昏暗到刚刚好。
娄玉珩与宁王并排躺在塌上,两人身着寝衣各覆锦衾,中间隔了足足一尺之距,纵然床榻真的宽敞,她也依然觉得狭窄。
若论起与宁王同居一室,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第一回是洞房花烛,由于长途困顿,她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第二回是在观自在书院客房,她虽然一宿没睡着,但毕竟跟他分塌而眠,到了这晚,才真正让她觉得难捱。
想来宁王自幼习武,内力深厚,呼吸连绵沉稳,于万籁俱寂之中几乎无声,但距离如此之近,娄玉珩连彼此的心跳声都听得见,尤其是她自己的,简直就跟打鼓似地“咚咚”地在胸腔内乱跳,可纵然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歪了下头,看向躺在她身侧的男人。
这一看,就挪不开视线了。
他躺得极为端正,平日里本就绝美的侧颜由于平躺的姿势更具轮廓,秀致的眉骨、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唇珠、柔美的下颚神清骨秀,微弱的橘色烛光氤氲其上,淡淡的光晕连成一幅锦绣山峦,气韵悠长的画卷,比起传统浓眉大眼之美的浓烈,这个男人的美,更似丹青水墨,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醉人心脾的风花雪月。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娄玉珩情不自禁地默念了这两句,杜甫诗《饮中八仙歌》,如今她算是真切领会到了这其中的文字奥义。
宁王姿容,实在让人难以抗拒,平日里她刻意忽略这一点,也很少正眼看他,如今趁他睡着,她倒是能凭着本能自在欣赏一番,唯独不见那琥珀色的璀璨凤眸,算是缺憾。
殊不知,看似沉睡的男人无一丝睡意。
身侧女子沐浴后的芬芳,自然清冽的草植味道混合着女子浴后肌体的独特气息萦绕在他鼻腔,丝丝缕缕地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并不喜浓脂艳粉,但哪个男人拒绝得了清水出芙蓉的天然馨香?加之娄玉珩间或发出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幽微叹息,一声不落的传进他的耳朵,更遑论,这女人还盯着他看个不停,他如何睡得下?
良久,宁王低沉着嗓音问:“怎么还不睡?”
娄玉珩大窘,立刻扭过脸去,结结巴巴地回道:“除了殿下,我还从未与旁人同塌而眠过,所以有些紧张,加上今晚与王爷一番开诚布公,妾身一时、一时有些难以自处。”
“你不必战战兢兢,做你自己就好。同样的话送给你,我除了是宁王,还是你的夫君,妻子在夫君面前,总是百般小心诚惶诚恐,未免无趣。”这话一出,宁王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还是不太希望,与他打开心扉共磋大计的女人,整日在他面前演出一副唯恐他宰了她的可怜样子。
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他这算是在安抚她了,娄玉珩自知不能再不识好歹,于是舒张了些语气:“我明白了。玉珩有什么想法,会跟王爷直说的,那么,王爷接下来有何打算呢?”
“我跟太子一道抵京,合该在第一时间去宫中见驾,明早我就去看看皇帝究竟病情如何。”宁王似乎想到什么,“你就暂时在府中歇息吧,若是等到皇后传召,我再带你入宫。”
“好。”娄玉珩点点头,“那王爷要小心行事,我有些担心那个不懂,在梅龙镇的时候他就处处跟殿下挑衅,虽然他顽童心性,但是此人机敏慧智,又跟太子交好,保不齐他看出什么来。”
平心而论,不懂刚直不阿的为人、仁义兼具的操守、大智若愚、粗中有细的处世风格,这都是她作为一个普通人十分欣赏的品质,奈何不懂是被皇帝作为心腹派去梅龙镇,也就极有可能在皇帝的感召下,对宁王忌惮颇深。
这几乎注定了他们会走向不相与谋的对立面。
“嗯,我会继续让叶子去查,不过量他一个小杂役,也翻不出多大浪花来。叶子刺我的这一剑,几乎让太子深信不疑,甚至,他还意图在登基之后,将天下兵权尽数交付予我,封我为兵马大元帅打击瓦剌,只要握有兵权,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宁王缓缓睁眼,语气轻慢,目光却狠。
娄玉珩深以为然:“□□皇帝高瞻远瞩,千军万马不留余力横扫蒙元,方才造就大明盛世,成祖皇帝继往开来,忽兰忽失温一战,打得瓦剌朝贡称臣,数年不敢犯边,妾身说句大不敬的话,到了英宗皇帝即位,土木堡一战天威尽失,明军损兵折将,险些葬送大明基业,乃至到了近些年,蒙元势力逐渐侵蚀中原,边陲百姓深受其扰,加上贸易混乱,民不聊生,若是王爷能在天降大任之后一举荡平瓦剌,可称得上厥功至伟。”见他默然不语,娄玉珩顿了顿,“自然,这须得蛰伏待机,除了瓦剌,北方还有鞑靼虎视眈眈,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十几年的边关生活,黄土风沙灌溉出一颗家国赤子心肠。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一阵夜风,刮得灯烛微微晃动,照在宁王脸上,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良久,他短促地笑了下:“不想王妃一介出身书香门第的深闺女子,竟怀有如此心胸,本王深感欣慰。”
他这话多少有些敷衍。
娄玉珩抬眼,见他唇角噙着真实的笑意,便将自己半张脸贴着粟玉软枕埋了进去:“王爷取笑妾身,妾身哪里有什么心胸啊,无非是些妇人愚见,王爷此时听得来趣儿,那来日还不怪罪妾身牝鸡司晨、干涉朝政大事了?”
“那倒不会。”宁王不以为意地舒朗一笑,“你只不过是谈史论今,何来干政之说?所谓红颜祸水,无非是那些历代迂腐愚钝的帝王将相,治理不好天下,便将罪过推诿到女人身上的借口罢了。”
娄玉珩一怔,她想不到,宁王出身男权至上的皇家,竟会在闲谈间为女子正名,她静静不语,莫名觉得鼻尖一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低道:“既然王爷明早要去见驾,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她刻意往墙壁那侧挪了挪身子,一翻身,只见那浅色的幔帐褶皱处粘着一抹灰影,定睛一看,却是一条长约一寸长不明黑虫赫然出现眼前。
“啊——”她骤然发出尖锐的惊叫,“虫子!是虫子啊!”
她实在害怕,小时候曾扮成男孩子去邻里私塾听课,被同窗捉弄,夏季时往她书桌里放了两条多足松毛虫,她至今还记得那黏腻蠕动的可怕触感,给年幼的她,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王府寝殿中遇到这种东西,再也顾不得许多,立马翻身搂住身侧男人的臂膀,宁王眼疾手快,即刻取来案上一方巾帕,支起上身,长臂一伸,将那物整个包住,用力一捏,丢进帐外盆盂之中。
娄玉珩魂不附体,还在瑟瑟发抖,宁王低头看着埋在自己肩头处,揪着自己寝衣抖个不停的柔软身躯,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没事了。”
拉扯腾挪之间,两人的被子搅成一团,除了那个不可理喻的潇潇,他还是初次被女子近身相触,而他并未反感,只是有些尴尬无奈。
少有的软弱时刻,娄玉珩失了方寸,惊魂未定之下,她缓缓抬眼,只见宁王垂眼望着自己,暖黄柔和的光束打在他英俊细腻的脸孔,细密的睫毛在卧蚕处投下一片阴影,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彼此鼻尖不足三寸,她从他的淡棕色瞳仁中看到了自己,一张惨白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晕。
她平复着呼吸,许是在宁王那里汲取到了安全感,她竟有些舍不得松手,默默别开视线。
宁王轻轻地、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像是嘲笑她胆子小。
“你方才的叫声,我还以为来了刺客。”他淡淡笑道。
娄玉珩耳根一热,低低道:“王爷就别笑话我了,飞禽走兽我不怕,就、就怕虫子。”恢复平静后,她到底松开了他的衣襟,“王爷睡吧。”
她抱起被子再度翻身,发丝泄出的芬芳自他鼻息间擦过,宁王终于闭上双眼,只是气质萧疏的眉峰微微颤动,似乎在忍耐些什么。
……
翌日清早,娄玉珩猛然睁眼,摸着身侧空了,心里惦记着苏沐,便很快翻身下塌,从柜子里随意取了件外袍披在身上,步伐匆匆地出了寝殿。
跨过门槛来到正堂一侧的内间,迎头一看,顿时愣住。
管家朱阙送来具服,手下两名得力家丁沈春沈秋正在为宁王更衣。
他侧身对着她,贴身一件浅暮色绉纱罗衣,交领右衽浅褐色云锦缎袍中单,青饰暗纹领缘,挺括的领口与他精致流畅的下颚线完美贴合,下着赤罗蔽膝,外罩一件淡金色绛纱对襟外袍,肩胛与臂弯处皆饰金线密纹,腰间束以海兽团纹金镶翡翠带,腰带坠以象征其亲王身份的明黄佩绶,再加以山玄玉、多色玉石垂组,栗色长发以小型远游冠束起,发冠金纱錾刻,四方精巧细致,中央镶嵌翠玉明珠,淡棕色真丝发带于冠后打成结扣,自两侧耳缘之后垂坠而下,奢华金贵,仙魅飘逸,尤其腰腹劲窄,衬得身形毕露,晨时明媚天光于雕花窗格间漏洒下来,打在宁王身上,通身金气璀璨,浑若仙成。
娄玉珩怔怔立在门边,唇瓣微张,只觉天地周遭颜色皆无。
还是朱阙注意到了她,连忙示意沈春和沈秋停手,弓着腰来到娄玉珩面前,道:“王妃可是要亲自替王爷更衣?只是这朝服服制有些繁琐。”
宁王闻声转首,放下微抬的手臂,看了眼托盘中仅剩的一样,道:“玉珩,你来吧。”
“是。”娄玉珩舌尖微颤,来到案几旁边,取来那根两寸宽、苎麻与纯金丝线掺织而成的长带,一时有些无措:“该往何处佩戴?”
“此物乃是亲王绅带,别于后腰便是。”朱阙小声提醒。
娄玉珩赧然点头,将绅带对折,来到宁王身后,手指勾开腰封,动作温柔地塞了进去,并以金扣固定,见状,朱阙默默带着下人退了出去。
她又绕身到宁王身前,替他整理了一番配饰,抬眸瞧了一眼他的面孔,只见他微微上挑的眼尾,竟然晕开一层淡淡的黑影,这等风情凌厉,实在万中无一。
面对这等惑心绝色,娄玉珩实在忍不住感慨:“妾身幼时观史,只知吕后武氏之流左右朝纲,商纣王惑于妲己,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若是男色也可祸国,那么宁王殿下怕是无出其右者。”
“放肆,竟敢胡言乱语将本王比作后妃,真是荒唐!”宁王虽然绷着脸,语气间却无责怪,甚至带有那么一丝促狭的意味。
娄玉珩低低一笑,故作惶恐:“王爷一向风度翩翩,素日以常服示人,这还是玉珩头次见您换上具服呢,实在是……被王爷的容貌气度折服,所以言语冒失,还请王爷勿要见怪。”
既然他能做出亲自出马征服李凤的事,就知道他一定美而自知,如此,她也就直言不讳。
宁王微抬下巴,凤眸之中流转泛波,半是随意半是佯怒:“王妃讲话,当真是直抒胸臆,不过,折服倒是没看出来,本王看你是愈发大胆了。”
娄玉珩俏脸微热,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语气恳切地道:“玉珩出阁以前,曾深受自身无盐丑貌之苦,所以见到美好事物时,会格外欣赏,王爷容貌世所罕有,妾身实话实说,并无冒犯之意。”
“玉痕”这个名字,几乎成了她抹不去的敏感过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王不会同你计较。”宁王轻声一叹,他似乎并没想到娄玉珩性情果敢的表面之下,也藏着这样一副脆弱心思,那么俗气,又那么真实,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会一大清早地跟她在这插科打诨,说这些无稽之谈,他恍了个神的功夫,朱阙出现小声道:“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娄玉珩跟随宁王走到王府门口,门前停着镂金华盖马车,几十名护卫列于两侧,宁王临上马车前,对她嘱咐道:“宫里传来消息,近日多位藩王陆续进宫面圣,皇帝打算为诸王接风洗尘,我这一去,可能归期不定,你初来京城,要谨慎行事,遇事多与辛蓝商量,她懂得多。”
“是,玉珩明白,一定不让王爷挂心。”娄玉珩微微施了一礼,见那一行车马随侍渐渐远离,方才回到府中。
脚步迫近毓秀堂前,她不由自主地放缓步伐,隐匿于心底的心事逐渐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个庸俗到了极点的人,就在方才为宁王整理衣冠的那一刻,那张天地为之失色的容颜在自己面前放大清晰,甚至眉宇纹路分明可见,震撼她有关美貌的想象极限,而她竟然萌生出了一种天边摘月的绮丽心思。
当这个男人名义上属于她而实际上又隔着深不可测的鸿沟,人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事,也就成了奢望。
奇怪,她在臆想些什么呢?
复杂心绪纷至沓来,忽然苏沐从偏殿小跑着来到面前。
“小姐!昨晚你跟王爷坦白了是不是?虽然看到你好好的回来了,但我还是好担心啊!”苏沐仍有些焦虑地拍着胸口。
“我都说了,不会有事的嘛,虽然他现在还没对我完全信任,但他一定不会对咱们两个下手了,只是咱们才到京城,一无势力二无人脉,至于怎么帮他做事,还得再计划一番。”
“嗯。”苏沐搅了搅手指,有些好奇地打量起娄玉珩的周身,小声问道:“小姐,你跟王爷,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主仆两人何等默契,娄玉珩几乎是立刻就理解了苏沐的意思,面对苏沐,她也不必害羞,只摇了摇头,“没,王爷清心寡欲,并没有那个意思。”
“啊?”苏沐瞧了一眼四下,有些难以启齿:“奴婢瞧着,咱们这位王爷虽然看着风雅翩翩的,但确实不像个容易亲近的人,可是小姐现在变得如花似玉,难道要这样守活寡下去吗?”
苏沐虽然话糙,但也是事实,娄玉珩忽然想到,自从她被祖父告知入府完婚,她就得做好盲婚哑嫁的准备,哪怕洞房之夜就得许身给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因为对方贵为天子亲弟,她也只能认命,可是如今,她犹豫了,夫妇之间若无真心,必是虚情假意,若是只为传宗接代,岂非与禽兽无异?
她抬头望了一眼院中枝叶残缺的杏树,忽然想到南昌杏花楼,想到和氏璧,那是宁王给她有关断情绝爱的暗示,让她明确一心追逐的方向——王妃之位,荣华加身,富埒陶白,侯服玉食,若是足够幸运,来日还有更大的前程等着她,整个娄府会因她成就鼎盛地位,她的人生会走向无上锦绣繁华,有关振兴大明的理想会从纸上谈兵变为天子手谕。
她本该,没有更多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