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四六三
康里布达摘下耳环, 散开卷发,揉乱头发让沈书看。
“不行。”沈书不免有点呼吸加速,避免直视康里布达, “我不想让你到处露面, 阮苓在杭州, 还不清楚底细。要是碰上以前认识的, 认出你来,那你们三个,我谁都不能带了。”
三人中只有纪逐鸢方便易容,所谓易容, 并非话本里玄乎其玄,彻底的改头换面, 但粘几根胡子, 剃鬓角, 或是用小刀改一下眉形,涂改肤色还是可以。皱纹可以画, 只要是脸涂得暗, 除非两人就在咫尺之间,否则乍一眼是看不出的。康里布达五官如雕塑一般, 轮廓深,让人见之难忘,而张隋脸上有刀疤, 遮掩起来并不容易。
因为沈书不同意,康里布达去“色|诱”哈赛因之事只好作罢, 纪逐鸢和张隋买回来早饭,各自吃过,先就散了。
一连好几日, 康里布达都跟在沈书左右,出入酒肆茶馆,甚至是淮军军营。达识帖睦迩索要的数字,从三百万石,降到二百万石,却无论如何不肯再低。用他的话来说,本应不让粒米,但周仁在信里所陈述的隆平府的难处,不好半点不考虑。
转眼已经是五月,天色一天到晚都是阴的,雨水接连不断,已经下了足足六日,整个院子里都是泥浆流得四处都是。
院子里搭了木板,木板下垫了砖,进出免得蹚一脚的泥。
午后纪逐鸢从外面回来,摘下斗笠,沈书替他脱下蓑衣,纪逐鸢牵住沈书的手,两人进到房里,刚过中午,房间里不点灯根本看不清。
才有亮光,沈书看向纪逐鸢,就看见他摇头。
阮苓一直没有现身,而杭州已到梅雨时节,天气不好,达识帖睦迩不愿见客,街面上冲得沟壑密布,因饥民甚多,富户都不愿出门,连生意最红火的飘香院也闭门谢客。
杭州就如一个泥沼,踩进来,竟拔不出腿去了。
无事时沈书心情总是不好,一天在潮湿闷热的房间里能闷出个鸟来。沈书无聊地躺在榻上,听着屋里滴水的声音。
纪逐鸢出去拿来两个盆,
一手端着烛台,找到漏水的地方便把盆儿放在下面接水。
“算了,只要不滴到床上。”沈书哭笑不得,屋里竟没一处可以下脚,进了屋也没办法拖鞋,否则脚脏了更不好上床。
“我感觉阮苓可能已经离开杭州。”纪逐鸢上床来,脱了袍子丢在榻畔连成排的小杌子上,过来抱沈书,摸到他一脖子是汗。
外面下雨,沈书穿着袍子,仍然很热。纪逐鸢帮沈书脱去外衣,让他倚在怀里。
“有没有可能,她不是为玉玺来的?”纪逐鸢拿手捏沈书的耳朵,低声说,“如果为了玉玺,不达目的她肯定不会走,一旦康里布达再回到隆平,抓他只会更难。但要是她只是想杀康里布达,杀一次不行,她可以另寻时机杀第二次。”
纪逐鸢的话提醒了沈书,康里布达曾说阮苓同也图娜有私仇。
“这就对了。”纪逐鸢点头,“表面上看,也图娜赶走了康里布达,阮苓同也图娜有仇,恐怕调查胡坊已久,那不难得知,多年来也图娜一直在寻访康里布达的下落。”
“阮苓知道我师父,也图娜也拜托过师父替她找康里布达。”沈书沉吟道,“她失败了一次,再看到康里布达每日跟我在一起,可能她已经猜到我们在请君入瓮。”
“正是。”纪逐鸢手伸进被子里。
沈书浑身一僵。
“达识帖睦迩要三百万石,周仁不同意,让你去说服达识帖睦迩把这个数字削减。削到什么程度,他却不说,届时无论张士诚满不满意,都不是他的过错。”
沈书干咳了一声,抓住纪逐鸢的手,略喘息道:“太低不行,我还要拿这批粮做点文章。”沈书手上用力,纪逐鸢只好停下来,但天色晦暗,房间里被烛光浸染出一层暖黄的光,纪逐鸢忍不住要亲他。
两人抱着亲了一会,沈书把纪逐鸢推开点,脚踩住他,不让他靠近过来。
突然,沈书叫道:“行了!”
纪逐鸢翻身上来。
沈书忙把他再次推开,笑着躲开他,哭笑不得:“达识帖睦迩决定后,必然要派出信使
去大都,把这个人先关起来,弄一封假信。每日里各地送去大都的信件多如雪花,不必太像,以防有人认得出达识帖睦迩的字迹。不过只要他用汉字,问题不大。”
“公文来往,都有印戳。”
“对,还是需要那个哈赛因相助。”沈书把哈赛因的“癖好”朝纪逐鸢说了。
“不行。”纪逐鸢道,“太冒险了,你不能去。”
“我不去。”沈书抓狂道。
纪逐鸢:“哦,那没事了。”
沈书:“……”
有时候沈书简直不知道他哥脑子里在想什么,接着沈书又说:“他喜欢胡族的少年人,要好看的,你和张隋在城里摸了这几日,可知道上哪儿买去?”
“现成不就有一个?”
“康里布达也不行,老高会杀了我。”
纪逐鸢安慰道:“没事,他杀不了你。”
“凭你?”沈书有时候也好奇到底纪逐鸢和高荣珪谁比较厉害,可惜没机会让他俩打过。
“他怕媳妇,康里布达瞪他一眼,他腿就软。”
“唔,人家怕媳妇,你呢,我说什么你就不行!”
“你不是媳妇,是我弟弟。”
“你才是弟弟!”沈书推了纪逐鸢一把,收敛笑意,“康里布达那日说完就自告奋勇,我没有答应,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就来不及布置了。我们带了许多钱,叫张隋到市上去买人也可以,哈赛因是右丞府上的侍卫长,跟了他至少吃喝不愁。”
“也有许多人不是自己愿意,不过是被逼着才去卖身。如果你流落到市上,被人买去,我想想就疯了。”
纪逐鸢总是以平静的口吻说这些,常在沈书毫无防备时撩拨得他心里一动,更觉得自己算很幸运了。
“卖身的人里头,南人居多,要买个把俊秀的少年容易,但哈赛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纪逐鸢的意思很明确,如果要有把握,康里布达是最合适的人选。
“何况他知道你的来意,既然他可以瞒着达识帖睦迩与阮苓合作,说明这个人不是不能收买。”
纪逐鸢的猜测不
完全对,沈书心想,哈赛因还因为畏惧孛罗帖木儿才听命于阮苓,不过哈赛因如果真的死心塌地忠于达识帖睦迩,当然也不会瞒着他替别人办事。
当晚康里布达来时,沈书便把此事说了。
“现在才说,机会少了。”康里布达放下茶碗,思忖道,“少不得要找到他的家里去自荐枕席了。”
沈书嘴角抽搐:“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
康里布达双眉一扬,嘴角带着笑意,明显是知道沈书的脸皮薄,想逗他。
张隋不放心道:“哈赛因见过康里布达,就算不用再涂黑脸,也会认出是同一个人。而且既然改装了,又改回去,不是明摆着告诉他我们另有图谋吗?”
“我本来就是替周仁来同达识帖睦迩谈价钱的,哈赛因但凡不是个傻子,就知道我们要的和达识帖睦迩想给的不一致。多给他些钱也就是了。”康里布达不仅是去同哈赛因周旋,更重要的是,可以监视他。只不过怎样不让哈赛因尝到任何甜头就乖乖办事,这极考康里布达的应变。
在此之外,沈书认为,可以先多给哈赛因点钱,贪财与好色往往是并存的,也可以先看看哈赛因在银子面前管不管得住自己的手,试探清楚,将来好办事。
“用完之后,也不必杀他?”张隋满脑子都是“杀人灭口”。
沈书已习惯了张隋的办事思路,朝他解释:“朝廷派官员下来,很可能还要让达识帖睦迩督办,杀了哈赛因,达识帖睦迩必有猜测。苗军已经被赶出杭州,推不到别人身上,哪怕没有证据,达识帖睦迩也会第一个防备张士诚。再则,哈赛因只要还馋我们老高的漂亮媳妇,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张隋不知作何反应,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康里布达倒是如常,脸涂黑了,脸红时也不显,只是让沈书不要胡说。
于是众人分头去办,康里布达在家里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沈书一边为他梳头,一边选衣服给他穿,最后还是让他作色目人的打扮,得买一身新衣服,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去截哈赛因。
还得寻个合适的时机,如果哈赛因不出去寻欢作乐,可能就要等好几日。而达识帖睦迩的态度已经十分坚决,没有再谈的余地。沈书想到一个办法,让张隋将这趟来杭州备下的礼攒一箱出来,打算再一次亲自送到右丞家里去。达识帖睦迩一天到晚没什么事,只要找得到由头,总是要一起吃一顿酒的。
等到哈赛因不在场时,便让康里布达去同他接触。至于如何让哈赛因不在场,那很简单,只要沈书提出要谈绝密的事情,让达识帖睦迩屏退左右即可。
达识帖睦迩同沈书打了几次交道后,不像起初那么提防,送来的礼物都坦然收下,何况这一次送的都是名家书画,当中还有季孟送给沈书的赵孟頫的真迹,离开隆平时,沈书也从借住的院子里搜走一些。横竖将来离开隆平时多半是一夜之间,仓促逃窜,拿走周仁的当然也没法还了。
“竟有朱子的字,这是哪弄来的?”达识帖睦迩失笑道,“你们汉人不是瞧他不起吗?”
“人归人,字归字,文章又是另一码事。卑职是晚辈的晚辈,没有资格瞧不起前朝的大家。”沈书见达识帖睦迩挺高兴,便趁热打铁,同达识帖睦迩请教这些日子在杭州城里见到的一些景象,捎带着夸赞了一番达识帖睦迩赶走苗军,对杭州城民是有贡献的,坊间亦有不少南人对他感恩戴德。
达识帖睦迩一面听,一面饮酒,酒意上脸,听什么都真真儿的。他侧着头,以一只手托着那张扁平的大脸,身上的挂珠窸窸窣窣地晃动,不断让沈书再多说一些。
沈书向四处看了看。
达识帖睦迩虚着眼,酒液顺着胡子向下滴在袍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余下的话,就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沈书神秘地朝达识帖睦迩眨眨眼。
达识帖睦迩这时目光凝聚在沈书的脸上。
四目相对时,沈书心里突然兴起一丝疑惑,他看着又觉得达识帖睦迩其实没有喝醉,那醉意都是装出来的。
达识帖睦迩挥起一只手,大着舌头用蒙语说了句什么。
左右都退了出
去,侍卫长哈赛因最后离开,从沈书进来时,他便似乎在找什么人。沈书希望自己没有看错,如果哈赛因在找的就是沈书天天带在身边的色目仆人,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达识帖睦迩看着门关上了,放下酒碗,盘坐在席上,将手揣进宽大的袖子里,他穿的是便服,眯成两道线的眼睛张开来。
“沈书,你在杭州待得够久了,该说的话也说尽了,成日里变着法来拍本官的马屁。我看你是个有正气的孩子,莫在本官身上白费功夫了。冲着上一次你把本官绕进去,踩了个水坑,你再来杭州时,便应想到,本官不会再答应你任何要求。”
沈书坐直身体,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你来的那一天,本官已经想好,就是二百万石。”
也就是说,达识帖睦迩的底线本来就是二百万,三百万已经留足了议价的空间。
“你应该告诉周仁,不要得寸进尺,太尉是一个虚衔,再这么不知好歹,本官与方国珍也是旧相识。”达识帖睦迩冷道,“原先我反对张士诚归降,他是一个不讲信义的小人,耍蛇人总要被蛇咬,这是亘古不变的定理。但杨通贯那厮认定的事,朝廷只要不答应,他就不会老实。淮军多有败绩,不是杨通贯的敌手,方国珍的水师未必调不动。张士诚投降后,尚未有任何功劳,不过白拿俸禄。与红巾贼数次交战,丢了不少地方,想拿下绍兴,现在如何?”
沈书沉默不言。
“你有一条好舌头,不过,舌头是软的,一刀下去,无论如何也会被割断。年轻人,我相信你不想做一个哑巴。”达识帖睦迩停顿片刻,见沈书的脸色不好,哈哈大笑起来,双手端起酒碗,愉悦地大口吞尽了整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