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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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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外, 溟濛细雨里,康里布达坐在阑干上,一支短笛在他的手指中打旋。

    哈赛因正要走过游廊回房, 看到被灯光抛在地上的影子, 空气里有一股极淡的香气, 那是被潮湿的风吹散开的色目人身上最爱涂抹的一种香料。

    “侍卫长……”

    哈赛因抬起右手, 手下会意,噤声小心地退走。

    康里布达将短笛放在唇边,漫不经心地吹起一支欢快的小曲,他的手指长而匀称, 奶白的皮肤哪怕在昏暗的光线下独有一种幽冷的神秘。

    康里布达抬眼朝哈赛因看来。

    那一瞬间,梅雨季节熟视无睹的雨水仿佛突然都活了起来, 化作清凉的雨雾, 扑在哈赛因的脸上。

    屋内, 沈书端起酒喝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达识帖睦迩一阵爆笑。

    “大人真爱笑。”沈书放下酒碗, 直起身, 徐徐地说。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愁眉苦脸,也是无用。笑,好歹象征着某种体面。”达识帖睦迩道, “回去后让周仁抓紧今年的农事,抓紧赶造舟楫, 这么多粮,只凭借方国珍已有的船队不够,何况, 未见得二人会齐心协力。我知道张士诚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但到底本官还是江浙行省第一长吏,天下大任,能者居之,但凡他张士诚像杨完者一样能战,也不必屈居本官之下了。”

    “大人说得是。”沈书端起酒,“晚辈受教,给大人敬酒。”

    达识帖睦迩越喝越醉,倒也不至于同沈书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晚辈掏心窝子,沈书喝得头也有点痛,到底不曾彻底喝醉,便少说多听。

    “……孛罗帖木儿镇大同,把红巾贼赶出雁门,江浙这点人,兴不起什么波澜。刘贼的北伐,分崩离析,顾首不顾尾,实是各打各的,就算打下哪儿,也很快便会失去。我大元,百万雄兵,岂会怕这些小贼?还未曾听说老虎被虱子吸干了血,张士诚收买这么多文人,算是保了他一条性命。南北漕运,事关重大

    ,办好了这件差,他才算是我大元的臣子。”

    “想不到魏王还有此等神武。”

    “什么魏王?”达识帖睦迩一愣,哈哈大笑,伸出手指虚点沈书的脸,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巨大的兽皮地毯,达识帖睦迩醉意明显,声音鼓噪在喉咙里嗡嗡的响,“那是另一个孛罗帖木儿,你竟没听过他?察罕帖木儿总听过?这个孛罗帖木儿,不是孛儿只斤家的儿子,乃是散只兀氏的好孩子,他父亲答失八都鲁镇守四川,可惜了——”达识帖睦迩眼神茫然,端起酒喝,叹道,“朝中的言官可恨,让他们打仗守土,不见得行,攻讦守疆之臣,个个巧舌如簧。本官生平,最恨摇唇鼓舌之辈,恨不能,将这些蠢货的舌头一根一根铰下来。”

    打仗打仗不行,成日里就惦记同僚的舌头,元廷真是从京师到地方都烂透了。沈书心想。旋即他跪坐起来,捧起酒盏,朝达识帖睦迩说:“听大人一席话,可见往日的书都白读了,是晚辈粗浅,今日才识大人的博闻广识。果然是听人千遍,不如亲见一面。”

    达识帖睦迩越是喝酒,越觉得身上的热劲儿直冲脑门,但避开杭州的事不谈,尽是说些北方的局势。

    因为下雨,天色整日都是昏暗,不知道谈到什么时辰。外面有个蒙古人进来,达识帖睦迩听完他说话,二人都用蒙语,沈书便听不大懂了,只听出大意是有人拜见。

    跑腿的一出门,沈书极有眼色地起来告辞。

    达识帖睦迩吃醉了酒,沈书知道也没法谈什么事情了,外面回廊下点了一排灯,不见康里布达的踪影。

    沈书站了一会,有人过来打伞,沈书接过伞,摆手示意不用人送,熟门熟路地穿过游廊,自去侧门找等候的马车。

    沈书低头钻进马车,腰上就是一紧,纪逐鸢把他抱在腿上。

    外面马鞭甩得啪的一声。

    张隋亲自赶车。

    “怎么谈这么久?”纪逐鸢拨开沈书的衣领,嗅闻他身上的气味,不禁皱眉,“喝了多少?”

    “不知道。”

    在达识帖睦迩家里时,沈书知道康里布达办事多半是稳妥,不必太担心,不过与达识帖睦迩也不敢多谈。沈书向来是知道一个道理,多说多错,与上位者说话,愿多听少说,哪怕做说客,也要先听对方如何说,再寻隙攻破。何况今日其实是给康里布达制造一个接近哈赛因的机会,达识帖睦迩铁板一块,再多说怕就要下令将沈书拖出去了。

    “头痛?”纪逐鸢见沈书皱着眉,问他。

    沈书摇头:“没事,咱们的船都备好了?”

    “随时可以启程。”

    沈书嗯了声,闭起眼,靠在纪逐鸢的怀里,嗓音略带着困倦:“到了叫我。”

    马车碾起一排水花,车辙深陷在泥中。

    纪逐鸢没有叫醒沈书,直接把人抱回房里,拉过被子盖住他。

    沈书先还察觉到身边有人,想醒来又醒不来,彻底清醒过来时,房内已经完全黑了,嗓子眼里像给人放了一把火,开口便是沙哑:“人呢?”叫了两声没人应,沈书自己起来把灯点上,穿着单衣就出去了。

    拉开门时,湿润的雨水冲得沈书睫毛上都凝满了水珠。

    院落里漆黑一片,唯有地上水流映出他手里端的油灯,有一丝微弱的反光。

    “哥?”沈书朝屋檐下迈出一步。

    水声里掺杂了一道突兀的响声。

    沈书后退一步,站在门槛外,目光四处逡巡,眉头拧了起来。

    “人呢?”沈书喃喃道,“哥,张隋?”他一面嘀咕,一只脚却退回门里。

    少顷,沈书轻轻关上门,吹灭灯,侧身把耳朵贴在门缝上,门外是落不尽的雨声。但在雨声之中,有脚步踩在水里。沈书浑身都僵了,快速返回到床边,手在包袱里摸了半天,竟只有那日跟达识帖睦迩吃肉拿回来的小刀。他向来随身不带兵器,也正是利用武人小视文人的心态,以前沈书总带着李恕赠予他的短刀,上次朱文忠要把刀还给他,但沈书拒绝留在建德,刀也便没拿回来。

    现在竟没有兵器可用了,沈书看向床榻,被子一片凌乱,唯一只有

    这个办法。

    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书浑身僵硬地躺在被子里,听见有人进屋,他握紧手里的小刀,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正当沈书闭气时,门外廊下传来明显的脚步声,康里布达的声音是喊着过来的,叫了两声“沈书”,接着是疑惑的问话:“门怎么开着?出去了?”

    沈书揉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口气里憋着火,道:“谁啊?这么吵!”

    “你哥呢?”康里布达进了门,他略微一愣,吸了下鼻子,正要取笑沈书。

    沈书却道:“你糊涂了?我哥没来,只带了漆叔和张隋。”

    康里布达瞳孔微微一缩,缓步走进屋里,没有关门。到了榻畔,他叉起腰,朝四下看,说:“怎么不点灯?”接着康里布达点起灯,移到床前,拍拍沈书身上的被子,“喂,起床了,不起来吃点东西?”

    沈书将被子往上一提,整个人朝铺盖里滑。

    康里布达笑着把他从被子里往外扒,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夸张地说:“不起来就吃我一记寒冰掌。”

    沈书尖叫一声,抓住被子边缘滚倒在床,两人纠缠时,沈书便在康里布达手掌里写:“有人。”

    康里布达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在被子里握了一下沈书的手,嘴上却说:“快起来,不是说了晚上有贵客要来。”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随便说。”沈书压低声音,“上次师父没把你揍够是不是?”

    康里布达一笑,并不否认,拿过外衣给沈书穿上。两人便说去吃饭,康里布达带了一条羊腿与几样小菜,这院子里一直就是四个人住,只有四双碗筷。康里布达便把大家路上用的一个煮肉汤的铁锅取出来,摆在自己面前,又拿出来一个缺角的陶碗,放在旁边,再当啷一声把佩剑丢在桌上。

    “什么时候来?”康里布达问。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提起沈书的师父,只用他代指。

    “快了,要来吃晚饭的,他说先去见一下左右丞相,他的事我怎么敢问,嫌命长了?”

    “嗯,不问是对的

    。咱们还待多久?”

    “不知道,谈不定搞不好就要耽搁在这边了。”沈书惆怅地叹口气,“不过也没什么,城外都是主公的人,谈不拢就动武。哈赛因那边怎么说?”

    康里布达先倒出两杯酒,朝沈书说:“还没说,肯收钱就好办,先把达识帖睦迩手下那圈人收买着,到时候给他来个里应外合。”

    “阮苓呢?找到了吗?”沈书放下酒杯,正色道。

    窸窸窣窣的泥灰落在羊腿上,康里布达皱起眉,用手指拈去羊腿上的灰,连那块肉一并掐了扔掉。

    “怎么还掉灰?”康里布达抬头看了一眼。

    “房子太老了没钱修呗,你把这羊腿捏得,要不然拿刀先切?”沈书厌弃地用油纸裹着羊腿,拿起来示意康里布达看。

    “刀在前院,我去拿。”康里布达起身出去。

    沈书先吃了两筷子东西,放下筷子后,沈书端坐起来,朗声道:“梁上的客人,还不现身吗?”

    室内顿时针落可闻。

    一阵女子的笑声惊得沈书心里咯噔咯噔地响,暗想不会是阮苓亲自来了?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沈书后背让人拍了一下,顿时浑身僵硬起来,沈书勉强放松身体,只看到一个黑影从眼前快速闪过去。

    “不小心蹭落了点灰,狼王的弟子是没钱使了?住在这种猪圈里?”阮苓一身劲装,黑衣衬得她几乎白得发光。

    沈书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阮苓双眉一扬,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看沈书的眼神如同看一只随便能够伸手捏死的蚂蚁。

    “笑姑娘大可不必做梁上君子,正大光明进来便是,你的肤光胜雪,穿黑衣反倒容易暴露。”

    阮苓短暂一愣,叹道:“可惜这么甜的嘴,马上就要永远说不出话来了,实在可惜啊。”

    “姑娘看,我是会武,还是不会武?”

    “线报说云都赤看走眼,要把位子传给一个弱鸡子,闻名不如见面,我原来将信将疑,现在一看,果真如此,你得下盘虚浮,不用我一掌,一根指头就能推倒。”

    “亦有高深莫测者,想让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姑娘莫非不知道?”开始谈话后,沈书反倒不紧张了,他经历过许多别人真心想动手的时刻,都与阮苓此时给人的感觉不同。

    阮苓眼珠一转,掩唇而笑:“我知道你不是高深莫测那一种,你叫什么名字?”

    “沈书。”沈书知道阮苓肯定已经查过,不过是为了让两人能继续说下去才有这一问,顺理成章地,沈书也要问她的名字。

    阮苓报上名姓后,却又说:“名字记住也没什么用,既然你师父要来,我想,故人终须一见,他何时能到?”

    沈书:“……”说穆华林会来不过是因为康里布达先示意有贵客要到,沈书猜测多半是阮苓没走,但是不是她本人且不知道,唯一能想出来吓唬人的,就只有穆华林。

    孰料阮苓没被穆华林的名头吓到,居然还想跟他见面。沈书不禁有点狐疑。

    “怎么?”阮苓问。

    “冒昧一问,姑娘认识我师父?是我师父的故交?”沈书眉头皱了起来。

    “算是。”

    “可我听说师父差点做了我师娘的是现任胡坊坊主,难道姑娘与我师父也?”沈书又充满歉意道,“师父向来不见外客,做弟子的不敢违逆,带一个外客见他,他老人家生气了我担待不起。”

    阮苓冷冷笑道:“凭你,想替你师父赶客?”

    沈书却起身,毕恭毕敬地朝阮苓作揖行礼:“姑娘若执意要在今夜见我师父,沈书斗胆,只有拔剑了。”

    阮苓的脸色甚是难看,正在犹豫时。

    沈书口气平缓了些许:“师父连日奔劳,要在杭州留几日,姑娘若真有心拜访故人,不如就让我来冒昧为姑娘通报。待师父愿意见姑娘时,再见岂不是更好?”

    一阵风过。

    沈书早有准备,挥手打翻桌上油灯。

    火光坠地,沈书将剑抱在怀里,就势滚出一截,手指抓住门槛,踉跄起身,紧贴门框闪了出去。

    “抓了你,他愿不愿都得见我,跟我来你们汉人那套礼义廉耻,连

    审时度势都没学会,还是回你娘怀里吃奶去吧!”阮苓一边骂一边往外走,说完时只听雨声,她眉头微微一皱,静听片刻,手伸进黑衣里。

    砰的一声,隔壁房门开了,灯光亮起,阮苓抖出软剑,举灯照遍房中的角落,转身出来,接着踹开下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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