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和月折花
自从太子穆飞泽回到长安,带回了南梁国丧的消息之后,穆绍普果然降下了密旨,吩咐穆飞云留守扬州,暗中筹谋伐梁水师。如此一来,吴王新年并未回京,先前朝中都认为波澜将起的夺嫡之争,便这么平静了下去。毕竟表面上,吴王之藩,太子的地位,便是岿然不动地稳固了下来。
但穆绍普和袁嵯峨确实是极其看重这个儿子,也赶在上元节之前送来了许多赏赐,装点吴王在扬州的新府。穆飞云领旨谢恩后,吩咐家仆将之一一收进府库,心中虽然感激,然而却不得不承认老一代长辈和自己的审美确实大不相同,索性不要大肆摆放出来,还不至于坏了当下吴王府的雅致,也博得一个简朴自律的美名。
上元节将至,南方的冬天虽然一片仍旧是一片绿意,可少了春夏之间的花团锦簇,又没了北国的千里雪飘,景色到真是无聊了起来。
穆飞云想起在拈花别院里曾对烨嬅说过,有一天会带她到北方,烹茶围坐,看雪花落满枝头,看天地浑然一色。
想到这,他落寞地叹了口气,从陵王府回来后,他反倒更加思念烨嬅了,他转了转手上的琉璃晶粹,竟有一丝微微地桂花香气,钻袖而上,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只盼自己头脑能清醒些,可还是提笔写信给了袁天城,他要见袁天城一面。
按理说,从江陵回来,穆飞云就应该去问虞威,陵王的‘昭关之辱’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陵王那天一时情绪不能自持,倒让穆飞云产生了怀疑。虞威确实是北燕的都查院和丽景门的长官,可南梁勋贵和北燕柱国之间,再怎么熟络,那也是隔着长江之险,千里之远的鸿雁知交,陵王却让自己去问虞威?这显然是想要故意隐瞒掉什么。
所以,自己自然会去问虞威,可自己相信,袁天城会比虞威知道的更多。
况且,若是袁天城能来江陵一趟,那自己还可以顺道问问烨嬅的情况,这自然也是存了私心的。
袁天城收到穆飞云密信的当天,正好要到拈花别院拜访,先前收了烨嬅公主那么多新年贺礼,虽然是自己的学生,辈分上分数应当,可到底是是当朝公主,按照礼数,他得回访谢礼,更何况,他这日还有别的事要与烨嬅说。
所以,袁天城一大早就出了门,连袁至道都没知会,吩咐了下人,套了车,就往拈花别院去了,落车扣门时,烨嬅才刚刚梳洗完毕,连早饭都没吃,连忙叫人在茶厅里摆了茶席,托着冬日的长裙便赶了过去。
“老师今日好早,这个时辰,怕是至道还没起床,您就到了呢。老师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不如咱们一起用一些把。”烨嬅说着,便吩咐下人上了一些清淡的早餐。
“老臣清早叨扰公主,实在是失礼。”袁天城站起来拱了拱手。
“老师这是哪里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现在。。。”烨嬅本想说父皇已经仙逝,叔叔又被烨轩打发到了江陵,如今江都城内能算得上自己父辈的也只有袁天城了,可话到嘴边,又被心绪哽咽了回去。
“哈,殿下,老臣今日是特意来谢殿下年节的赐礼的。”袁天城见烨嬅的眼睛里挂上了郁郁之色,连忙打断了她的神思。
“老师客气什么,老师教我十年,我却总是顽劣不堪,我该多谢老师没放弃我这个不肖子弟才是,呵呵。”烨嬅微微笑了起来,毕竟这个年节自己的拈花别院冷冷清清的,除了袁至道先前来过一次,今日袁天城算是第二位来访的故交,她心中一暖,到也短暂的忘却了烦忧。
在先帝薨逝之后,袁天城还是第一次看到烨嬅露出了笑容。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孩子以前一出现,就总是带着欢声笑语,让周围的人暖融融的,况且她笑起来极美,总和旁人的笑大不相同,说她的笑声里带着阳光也不为过。
先前袁天城也曾问过穆飞云,只说吴王殿下从小就是在富贵乡里泡大的,什么样的美人都见过,为何就对烨嬅公主如此痴迷。穆飞云的回答是,“不知道,只是她一笑,我就敞亮和舒坦,我喜欢爱笑的女孩。”
可堂堂吴王殿下,哪家谁见了他不都是言笑晏晏的,普天之下爱笑的女子多如牛毛,爱笑且身份高贵的女子亦是任君挑选,烨嬅的笑又有什么不同么?
当时穆飞云摇了摇头,嘴角也微微弯了弯,便只说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我怕冷吧,别人又不是太阳,笑与不笑又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一节,袁天城又仔细端详着烨嬅的神情,似是有些理解这对年轻人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只是他今日看到烨嬅的笑容,与往日也不相同,同样是光,往日是太阳,今日多了几分清淡与克制,便成了月亮。
“呵呵,殿下真是长大了,臣记得殿下先前,也总像至道一样赖床呢,臣都要在书房等很久,殿下才会姗姗来迟。如今殿下到时早早就起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袁天城继续寒暄道。
“老师这是取笑我过去不用功呢,呵呵,但是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我被保护的像个小傻瓜一样。”
不对!烨嬅突然反应过来,袁天城这大清早的过来,又没带着袁至道,如果只是来答谢,拉家常的话,这也太刻意了些吧。
眼看着茶席上的早餐也布置的差不多,烨嬅吩咐伺候的宫人都到门外去守着,茶厅内只剩下了烨嬅和袁天城两人。
“老师今日来,应该不止是为了答谢吧?”
袁天城不得不赞叹烨嬅的冰雪聪明,小小年纪,便有这份心智,远胜其兄,怪不得先帝对她宠爱有加,她若是男子,这大梁倒真是有望了。
“嗯,顺道向公主告假几日,本来上元灯节之后,臣的休沐之期就到了,可丹炉里还缺几味药材,臣得亲自上山去取。”
“哦?是什么药材劳动老师亲自去?”堂堂国师,何苦还要去做这等苦活,其实烨嬅要问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直以来盘桓在心中的疑问。
袁天城并未着急回答,而是悠然的端起一杯茶,面带笑意地看着烨嬅。
“老师,可是要去扬州?”
许是因为知道了袁天城是穆飞云穆家舅舅的缘故,烨嬅对袁天城也比往日更加亲近了些,自穆飞云走后,她一直都在等着袁天城登门,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十二天。
袁天城点了点头。
烨嬅眼中刹那间亮了炙热的光,声音都有些颤抖着说:“可是去见他?”
袁天城又点了点头。
烨嬅见状竟然站了起来,在席间踱步,口中似是念念有词,可又听不到声音,只见她脸上带着欣喜与笑意,又不停的用食指互相敲打,那样子,宛若去见穆飞云的是她自己一般。
“殿下,可有什么要臣带去的?”袁天城摇了摇头,一句话把烨嬅拉回了现实。
“啊。。啊。。老师何时去?”烨嬅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勉强镇静下来。
“稍后就启程。”
“这么快?”
“嗯,一来一回总得三五天,老夫并不想在江北耽搁太久,只是有一株草药必须要过江,那就顺便去看看他。所以,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老臣带过去的,不妨现下一并交托了。”他这话倒也没错,虽然袁天城从来不涉及朝政,可如今毕竟烨嬅知道了自己是河北袁氏之后,虽然她如今陷在儿女情谊之中,无暇多想,可她毕竟是南梁皇族,自己这个身份悄然渡江,也不得不提放着她万一日后清醒过来,招致是非与怀疑。
这下烨嬅又慌了起来,自己明明有太多话要对穆飞云说,可如此仓促之下,竟让她连封信也来不及写,那到底要带去什么呢,才能略寄相思呢?
苦思之间,烨嬅不经意瞥见茶青上撒着零零星星的桂花,一时之间,灵光乍现。她起身向袁天城略行了行礼,只说让袁天城在此茶厅之中稍后,自己则向庭院深处走去。
少顷,烨嬅小心翼翼的拿了一个锦盒交给了袁天城,并叮嘱道:“老师精通草木生发之道,这是一枝木樨的枝蔓,我叫人在根茎处赔了土,还请老师小心呵护到扬州,中途不妨常打开看看,我担心枝蔓离开树干,总不容易活,还请老师多照料了。”烨嬅对这一根木樨的树枝的关切之情,丝毫不亚于宗室之中那些皇族晚辈,而这番小心,怕是只有烨嬅和穆飞云两人才能知晓。
袁天城接过锦盒,欣然允诺。两人又随意聊了聊家常,他便欲告辞而去,烨嬅却一声叫住他:“老师,请让他在上元节那天晚上种在府里,种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
“好。”
无论江都也好,扬州也罢,两人曾经相约要在桂树之下,晒上一夜的月光,如今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聊作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