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上元灯池
上元节的元宵灯会，本是南方多处的习俗，传说是取自东汉四川“五斗米教“的‘燃灯祭斗’仪式，后来无论官宦平民，左右在年节之日闲来无事，便开始在上元节这一天放灯至湖中、溪流中、江海中，甚至是城内的壕沟中，实在没有近水之处，便在城中铺张灯会，将整条街，整座城都装扮地五色纷呈，盛况空前，犹以江都为甚，倒让空中圆月都显得分外寂寥，直要感叹人间的繁华与精彩。
穆飞云是第一次在南方过年，本想和烨嬅一起一睹江都灯会的盛况，可如今两国却又形势敏感，自己无法再次潜入江都，无奈之下，只得蜗居在扬州的王府里，虽然扬州上元节的灯会与江都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可心爱之人若不在身边，自己穿梭在人群中，也只怕像今夜的明月一样寂寥。
幸亏上元节的前一日，思虞郡主到访，祝贺新年，于是府里忙活着这待客之事，多少分走了几分穆飞云的惆怅，也算是上天帮忙。
上元节的晚宴结束后，思虞本意是想带着穆飞云和虞书平在上元节的夜里上街去看看灯会，可因为烨嬅的事，穆飞云这个年过的兴致不高，便推说叫思虞带着虞书平去逛，自己想窝在府里看会儿书。
思虞虽然有些失落，但穆飞云并未道明原因，自己也不便多问，虞书平自然是心知肚明，只好和思虞郡主去街上草草逛了两圈，便推说女孩子夜里在外面待太久不安全，将思虞郡主送回了藩府，自己一人到是一头钻进了歌楼里，不知道和哪位佳人快活去了。
是夜扬州街道上的喧嚣之声一直到入更之后才渐渐消歇，穆飞云的书斋虽然在王府正中的醉白池边上，可也躲不过院墙之外这万家灯火，纷繁扰攘的声浪袭扰，他将拿了一本《左传》放在桌案上，几个时辰过去，却只翻了三五页，心中烦闷，无论如何也看不进书去。街上的打更声起，可偏偏他茶又喝多了，横竖睡不着，便信手推开书斋的门，想看看夜空中一轮朗月，在这样人声鼎沸的夜里，又该如何排遣寂寞。
雕花的梨木窗棂慢慢展开，一片璀璨的星斗竟不知被谁摘下，散在了院中，夜里醉白池畔的花草丛丛绒绒，为这巧夺天工的地上夜幕勾勒了边角，晶莹闪亮的点点灯光应和着天空中的朗朗明月，堪堪是这人间难觅，天宫难寻的洞天福地，露华美景。
穆飞云有点不敢相信，以前这醉白池一到了夜里，便是漆黑一片，今日怎会是这般光景，他险些怀疑自己是睡梦中梦游的书生，用力揉了揉眼睛，方才相信自己确实是清醒的，但口中也不禁发出感慨之声，随手抓了一件单薄的狐裘，便急不可耐地向池边走去。
只见湖中飘着的是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荷花灯，荷叶灯，莲藕灯，粉红、莲白、姹紫、鹅黄、青绿。。。。冬夜里的醉白池，刹那间开出了盛夏的颜色。沉吟感叹之中，方才的烦闷一扫而空，哪怕这隆冬里的夜风寒凉，穆飞云也突然觉得心神舒畅，怡然惬意起来，他张开手臂，活络了一下筋骨，嘴角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
“殿下总算笑了，这两次见殿下，殿下总是拉着脸，一点都没有过年的喜庆劲~~我知道殿下远离故都，本想带殿下去感受下我们南方的上元节，可谁知殿下还不乐意去。。。。不过看来殿下还是喜欢今晚的灯池的，也算我没白忙活。”
一个温柔却略带嗔怪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穆飞云连忙回过头。
“哈，这些都是郡主弄的？”
“嗯，上次你去我们家，不是说了家里也挖了池塘，所以爹爹特意让我带些荷灯过来，没想到吴王殿下不爱上街，这下这些荷灯还真派上用场了。”
满怀欣喜，又面带感激，穆飞云拱手向思虞鞠了个躬。从小到大，无论是父皇母后，还是宗族里的贵戚，乃至宫中的侍从，哄自己开心的方法也算是千奇百怪，可穆飞云不得不承认，今夜这阵仗，实在是高级，又是堂堂一过郡主为自己亲手操持的，歉疚之余，心中竟还有一丝莫名的骄矜，也是人性使然了。
“如此盛景，实在是飞云平生仅见，有劳郡主了。”
思虞到被他这番道谢的方式弄的不知该如何回应，连忙扶起他的手臂道：“哎呦呦，你可别拜我~~咱们是平辈，你这样，倒像是我老了几十岁似的~~”
“哈哈哈，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郡主弄了多久，怎么不喊我帮你？”
“哪里敢劳动殿下大驾，你在书斋里用功，你们家下人怕打扰你，都吓得不敢靠近呢~~”思虞揶揄他道，穆飞云自然是一脸不好意思，两人又在醉白池边流连了半晌，只见夜色渐深，夜风愈凉，思虞便将手缩回了外袍之中，连带着手中秉着的一盏莲花灯笼的灯影也跟着晃了一晃。
“哦，天气凉了，到我书斋里烤烤火吧，我把窗子打开，咱们还是能看这一片人间盛景的。”穆飞云说罢，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在了思虞身上，又接过思虞手中的荷灯，思虞也并未推诿，两人便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书房的窗子半开半合，正好透进月光和灯光，穆飞云索性将茶桌和炉火搬到了窗边，一边让思虞坐下，一边自己摆弄着从江都带回来的一套器物，煮水，碾茶，冲汤，击沸。。。思虞饶有兴致的看着穆飞云这一套不算娴熟的点茶技法，不禁掩面而笑，“殿下也爱点茶？我以前以为你们北方人喝茶没这么复杂呢？”
“哈？是啊，在你们江都学的。我们北方人喝茶很简单的，而且也不是人人都爱喝。我到江都游历，入乡随俗，少不得要附庸风雅一下。这给你点的，我喝那个。”穆飞云指了指书桌上摆着的银制酒壶，这显然要比夜里饮茶更符合穆飞云习惯，当年他随军出征，塞外荒芜，夜深风凉时，大家总是生起火，将怀里的酒壶取出，一人一口，便是暖身之法了，这个习惯刻骨铭心，倒是难以放下了，哪怕如今边塞的皮壶木塞变成了华丽的银壶金盏，他仍然觉得深夜中的一口酒，比起茶来更能送人一夜好眠，一身暖意。
“这怎么一直不咬盏呢，她明明就是这么教的啊。。。”穆飞云反复击打着盏中的茶汤，却一直没有起沫咬盏，心中越是过意不去，就越是用力击打着茶汤，差点将茶沫溅了出来。
“好了好了，殿下去拿酒吧，交给我就好了。”思虞见他一副生疏的模样，若在任他点下去，怕是今夜都喝不到茶了，便伸手示意他去烫酒，穆飞云尴尬地挠了挠头，却十分乐意将这差事交给思虞，他这点茶之法是他求烨嬅教自己的，可烨嬅素来不爱此道，觉得江南的茶道过于繁复，她更喜欢北方煮茶的简便，所以只教了个流程，却不管学生学的成果。
穆飞云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便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托着酒盏坐到了思虞面前，只见思虞已经将自己做废的那盏茶汤倒掉，又从新调了茶膏，沸水冲和，手持茶筅，有节律地击打着，这样子宁静温和，典雅秀丽，仿佛是在演奏某种乐器一样赏心悦目，穆飞云自觉闭上了嘴，只怕自己又说出了与此刻氛围相背的言语。
“殿下看到了吗？击打茶汤的力道在指尖，节律需迅疾有度，殿下方才的力道都在小臂上，怪不得茶盏都要被你打翻了。”思虞说着已经点了两碗茶，又将其中一盏推到了穆飞云面前，又倒了一碗温水给他，“殿下刚喝了酒，先用水漱漱口，再饮茶把，不然就喝不到这茶中的味道了。”
穆飞云忙着点了点头，他显然没见过这般点茶的气象，像是修行野孤禅的僧人，骤然见到了真经，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露怯，又满怀期待地可以得见真法。
思虞见穆飞云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殿下这点茶的习惯，倒是和我家公主一模一样，一味图快，恨不得倒了水就喝。”
“正是正是~~”穆飞云只觉得齿间茶汤清甜无比，仿佛将茶山上的风土与气候一并碾碎，融入了茶汤之内，一时之间竟想都没想便回应起了思虞。
“正是什么？”
“额，没什么，我刚刚晃神了，郡主说什么？公主殿下也是我这样点茶的？哈哈哈，她可是你们大梁皇族，怎会也像我这般？”穆飞云被思虞一问，瞬间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干脆将错就错，换个角度，索性逗她再说些烨嬅的往事。
上元之夜，灯满河池，江南故友，渡江而来，穆飞云哪里还会有半分睡意，他们一个喝了酒，一个饮了茶，便是双方都做好了促膝长聊到天明的架势。幸得玉盘月，炉上火，金樽窑盏，须臾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