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走狗
那位身着绯红抹胸礼裙的女士正站在我的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黑珍珠项链在她颈间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你就是克莱拉?”
她的声音又细又小,像是苔藓下蛰伏的生物那样轻,在吵闹的房间里,如果不留神听根本听不见。
得亏我耳朵好。我微笑道:“我是。梅林女士。”
她打量着我,慢慢说道:“看来你知道我。”
我内心莫名其妙,依然客气地回答:“久有听闻。”
在卡挪帝国,最顶尖的权贵、魔法师、骑士和商人们都汇聚在主城伊里萨尔。不过魔药师这种不太体面的职业人群主要居住的城市就不是伊里萨尔了,而是南北两座偏僻的小城。
北边的叫修林顿,南边的叫库林尔特。
这位梅林女士就来自修林顿,在修林顿的那些魔药师里面,她的名气排得上前三,因为她制作的魔药每次都能毒得很别致。
我这种不爱交际,消息闭塞的人都对她偶有听闻。只是我认得她不稀奇,她认得我却有些奇怪,毕竟我的魔药订单大多都是保密的,低调得可以,实在没什么令人称道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就要冒昧邀请克莱拉小姐——”她两撇细长的眉毛哀怨地攀在额间,忧愁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我欠了她许多钱,“来参加我丈夫的葬礼了。”
“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
谁知道你丈夫是谁?
我不确定地说:“……节哀?”
梅林眉更低了三分,眼中哀怨,她往我面前走了一步。
我后退了一步,我身边的阿恩更是灵活地连退了三步——不为别的,这位梅林女士最擅长的魔药品类就是剧毒,而且总是让人防不胜防的那种阴险之毒。
梅林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我发怵,像是病患的自言自语:“他已经死了有十三天了。”
这时,整间房间原本的吵闹声低了几分,不少人伸着脖子斜着眼睛在看我们这里的热闹。
我跟阿恩对视一眼,阿恩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一样,不像我这样完全茫然。
我正准备问些什么,细小如芝麻粒的钻骨虫就突然从梅林发髻间飞出,向我袭来,直要往我眼睛里钻。
我连忙闭上左眼,侧身,伸手抓住了那只飞虫,不动声色地在合拢的掌心间用火焰魔法将它烧死。
这种钻骨虫一旦从触及到人的眼睛,就会瞬间钻进人的身体,在骨骼细缝中产满卵,十日左右的时间,虫卵就会长大成茧,然后破茧而出,化作成千只飞虫将人从内部吞噬,死相极其难看。
而宿主在它长大成黑蝶之前都对此无所察觉,只以为当时是眼里进了一粒沙子。
来者不善。
我当即冷下声道:“梅林,请问我做了什么事,一见面就要受到你这么隆重的问候?”
梅林突然笑了,低垂的眉也跟着不住地颤动。
这女人连放肆的笑声都是轻轻的,像是从喉咙眼里一点一点卡出来一样。
等她笑停了,才幽幽地看着我:“我的丈夫可不能白受委屈。克莱拉·米勒,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我看到七八只钻骨虫从她的簪珠上爬过,脸颊不禁抽搐了一下,我是何时得罪了这么个人的?
阿恩随我一起坐到房间最里面的那张空沙发上,我问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你竟然不知道?”阿恩乐了起来,说道,“根据一个月前新颁布的《魔药师管理条例》,修林顿郡最大的一家魔药集市已经被吊销了执照,几位负责人都被警署抓捕处死,梅林的丈夫也在其中。”
过去半个月我忙于跟罗兰特侯爵的周旋,只隐约听说了些新条例的事情,但不太了解。
这件事主要怪查理,他最近越来越不务正业,新闻报纸已经好久没有买来放在店铺里了。
魔药师的处境向来如过街老鼠,这次管理条例的修订如此严苛,我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不算完全意外。
“哦,那我回去看看那个新条例。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的关系……咳,怎么说呢。你也知道的,你的那些过往导致你的名声不太好……”
阿恩张了张嘴,看着我欲言又止,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什么?”我越发疑惑了。
“嗐,我这么说吧。”阿恩说,“这次条例并非是由帝国立法院那群老东西颁布的,而是立法院草拟、由魔法司的顶头那位亲自签署颁布,并且新条例额外规定:从今往后卡挪帝国的一切魔药师、魔药商贩的所有事宜,均归属帝国魔法司管理。”
我愣住了。
“其实你也挺无辜的。”阿恩又说,“但是大家的仇恨总得有个发泄点吧——不敢惹魔法司,拿你出出气也是好的。梅林可是有名的毒妇,凡事睚眦必报,你惹了她可算是倒大霉了。”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阿恩,论心狠你也不输梅林。”
不过,即便事情是这样,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说我惹了梅林。
新条例的颁布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转行五年了,早就跟魔法司没有任何关系了。
帝国魔法司成立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最初只是服务于皇室的安全,那个时候还叫做皇家魔法队,仅由一支全国最精英的魔法师队伍组成。
后来逐渐成为掌管全帝国魔法师的重要军事权力机构,与骑士团分庭抗礼。
五年前,多洛莉丝·弗尼埃尔掌权后,魔法司则开始涉及更多的行政权力,威名与凶名愈胜。
“诶?你这个话就冤枉我了。我虽然这几年也喜欢折腾些毒药配方,但论心狠远远比不上那位梅林夫人,人家可是一心只研究毒物。”
“再说了,我还要迎八方客,揽四季财呢,什么类型的魔药我都有兴趣的。”阿恩撵了撵两根白白胖胖的手指,神情贱兮兮的,笑得眼睛缝儿都没了,“只要有这个,一切都好说。”
这话不假,我跟阿恩之所以先前打过几次交道,就是因为我们业务范围类似,稀奇古怪的魔药均有涉及,杂而不精。
话扯远了,说到这会儿我还是一头雾水:“你还没说明白呢,梅林的丈夫具体是做错了什么?”
抓捕处死可不是小事,我涉及的魔药业务也不知道算不算清白,以后也得注意着点,免得哪日就要被抓起来稀里糊涂地一命呜呼了。
我只是正常问了一句,声音也不算大,没想到如落入油锅里的水一样,周围原本各做各事的人都一齐盯向我,仿佛我说了什么罪孽深重的话。
“力克,你今天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是什么?”
“屠夫说要杀猪,刀都架到猪脖子上了,猪还要替屠夫解释:这一切并不是屠夫的错,一定是我自己做错了事!”
“结果那只笨猪话没说完呢,头就被人砍了。”
我身后的两个魔药师一唱一和,魔药师们哄然大笑。
身后那个魔法师恶狠狠地看着我说:“有的人天性如此,对根本看不上你的人,还要上赶着拿热脸贴冷屁股。”
“多洛莉丝那个邪恶的疯子,她连呼吸都该是错的!我们犯了什么错?我们能犯什么错?你怎么不问问她为什么非要将我们魔药师赶尽杀绝?魔法师就天生高人一等吗?!”
“你疯啦,怎么能直说那个人的名字,不想活了?这里可是主城伊里萨尔,不是我们修林顿!”他身边的人见他越说越直白,心生害怕,连忙拉住他轻声劝道,“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万一被人听见了我们可就都完了。”
被拉住的人却不肯答应。他瞪着我:“我说错了吗?这在座不就有一个活的魔法师?还曾经眼巴巴地上赶着去当那个疯子的走狗呢!”
“滴答。”指针拨到九点十五分。
房门准时被推开,一个蒙面的小姑娘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从。
我这才明白过来这些魔药师们为什么生气:我方才那话说的,好像是在维护魔法司……或是多洛莉丝一样。
天地良心,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随口一问。
反应过来后我不禁失笑。
多、洛、莉、丝。
我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口如过电一样漫上一阵再熟悉不过的疼痛。
若是说起来,在座的恐怕没有谁比我更该恨她,可是现在这个名字确实有了些久违的味道,导致我都快要记不起来她的模样了。
她当时撇清了与我的一切关系,若是让她知道直到现在还有人非要将我和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说道,不知道尊贵风光的魔法司掌司大人是否会生出一点点的膈应呢?
我恶劣地胡思乱想着,并从这想法中获得了一点微妙的、报复得逞的自虐快感。
随即我又觉得很没趣,人家手握权柄、日理万机,又怎么会还记得我是谁。
我往后倚靠到沙发里,看着满屋子神色各异的人——看来我不仅被魔法师们唾弃万分,在魔药师这里也很不受待见。
我苦中作乐地低头尝了口红酒,好在这酒还不错。
阿恩见我看着酒杯里的酒,“嘿嘿”一笑:“忘了跟你说这个好消息了,怎么样,这酒可是难得的好酒。”
他冲我挤了挤眼睛,我明白,他夸的可不是酒,而是这场晚宴的大气。
排场摆得这么足,报酬要是太低可就说不过去了。
说话间,那位蒙面小姑娘一路向我这里走来,她目不斜视地路过我,在一面墙前站定。
她身后的两位侍从走上前,伸手掀开了帘幕,我这才发现我原本以为是墙壁的地方原来是一块帘幕,而幕布后的房间又比外面这间宴客厅还要大上很多。
我们这一群没见识的魔药师看傻了眼,圣恩图书馆地下原来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蒙面姑娘侧身,说:“诸位请进。”
我跟阿恩离得最近,就起身往里走去。房间里有一处高台,台下有四排座位,每排七个位置。
但我们二人很没默契——他往前走坐去了第一排,我则坐在了靠门的第四排。
众人一一落座。
那位绯红衣服的梅林女士坐到了阿恩身边,她回头挑衅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势在必得。
我对她和气地笑了笑。
这次交易的酬金共一万金币,分三次结清,与之对应的有三次任务。
听到报价的诸位魔药师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跃跃欲试。
这么大的金额远远超出我的预期,导致我一瞬间猜疑大于心动,要知道贵族侍从的月薪不过才八个金币,一般一笔魔药的交易金额在三十铜币到二十金币左右。
我早年因为着急赚钱上过不少当,吃过不少亏,现下为人处世倒是学得更谨慎了一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着身边眼神狂热的魔药师们不禁想这次的幕后主顾是谁?
如此铺张作秀,又给出这么大的金钱诱惑……
敏锐的直觉让我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我讨厌复杂的事情,上一笔跟罗兰特侯爵的血戮草交易已经是刀尖舔血,心力交瘁,最近一段时间我暂时还不想再跟那些危险的人物打交道。
之后,台上的人对这次任务的繁冗介绍和要求,更是弄得我对这笔魔药生意失去了大半兴趣。
我耐着性子坐着,边走神边听台上的人继续说交易的规则。
这位幕后主顾给出的任务需要几位魔药师合作完成,而事实上我很少与其他魔药师合作完成什么任务,说服别人理解接受我的魔药理念和风格实在是一种酷刑。
总之,一番衡量下来我彻底不想掺和这趟混水了,困得打了个哈欠。等听到今晚还要进行三轮考核选出合适的魔药师时,我就准备开溜了。这幕后人事儿真多得可以。
我正昏昏欲睡,一只手搭在了我的右臂上。
我往右边看去,猝不及防地正对上一张满脸褶子的脸。
那人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十分松弛,并不是老态的那种松弛,而是像失去弹性的皮筋一样垂下,泛着灰白死气。瞳孔也与常人不同:不是一整块黑色,而是由一个一个细密的黑色小点汇聚而成的,稍微仔细些就能看见那些小黑点在不停地游动,令人晕眩。
我认得这个人,是库林尔特的一个魔药师,朔乌,他幼时捣弄魔药时不慎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于是往后一辈子都在研制让皮肤恢复紧致的魔药药方。
我被这哥们儿的脸吓了一跳,面上堪堪维持了镇定。
“我们可以组队,胜算大一些。”他说。
“多谢好意。”我说,“只是我不准备竞选这笔生意了。”
对方比较迟钝,反应了一会儿才歪了歪头表示不解:“为什么?钱很多。”
我晃了晃二郎腿,懒得解释:“没兴趣。”
等那些侍女们下台发第一轮考核题目的时候,我终于找了空,悄悄离开座位溜了出去。
红宝石今晚刚好有场拍卖,我看了看时间,现在差不多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我把我的红色手牌塞进一个铁铸蟾蜍的嘴里,拍卖场最左的门就自动开了。
我入场坐下等了几轮,没想到今晚还是有些好运气的,刚好遇上一大批基础魔药材料的拍卖,范围极广,品种齐全。
我新研制出的药方也恰好需要一些新药材,如果全部由我挨个去寻找则太费时间了,好在今天拍卖的药材虽然价格微微超出我的预期,也是低于市场价的。
半夜过后,拍卖会结束,我看着自己拍下来的原材料清单,忍痛付出了一大笔金钱。
这批药材不是现货,需要等上一个月,等所有药材都成熟后,再去库林尔特找中转商铺的奎林老头子自取。
红宝石的伙计把交货契约递给我,附赠了我一袋整蛊糖豆。
做完这一切,伙计却还没走,我问他:“有事?”
他将一枚悬赏令交还给我:“北边有怨灵十四甘花的下落了。”
“什么时候的事?”
“您别急,消息准确,但是近日不宜采摘。它的生长地就在您方才拍下来那块基础药材地附近,等一个月后我们将它混在药材中一起给您送过去。”
怨灵十四甘花与血戮草相生相克,是为黑白死生两面。我前脚拿回了血戮草,后脚就有了怨灵十四甘花甘花的下落——这简直是瞌睡送枕头。
我有点犯困,打了个哈欠说道:“好啊,既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也不在乎多等一个月。你小心着点,别给我走漏了风声。”
我嘎嘣嘎嘣地嚼着整蛊糖豆,酸甜苦辣咸轮番在味蕾跳跃一遍后,才有丝丝的甘甜,这个糖本来该是含着慢慢品的,我这时有些饿急了,于是抓了一把就嚼起来了。
参加完拍卖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指尖转着我空落落的钱袋子,仅剩的几个钱币哐啷哐啷响作响。
黑暗已经不那么昏沉,道路两边的树被拂晓朦胧的光笼罩,我哼着一首过时的老歌,一路慢悠悠的走着。
“我要用我的金币,去买开满鲜花的树,满树鲜花,鲜花满树……”
有只独角山羊从我身边拎着蹄子“哒哒”走过,我拐进一家店,买了两块蜂蜜面包。
“走进开满鲜花的树林……”
临近我的魔药小店时,我随手把剩下半袋整蛊糖果丢给一个坐在台阶上不知道正为什么伤心哭泣的小孩。
“看月亮渐渐升起,看马车渐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