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旧友
沙澜海兴起的日子并不算早,自它成立那日起,满打满算到今天,不过二十几年,比起中原武林上那些动辄就传承了上百余年的名门世家,实在有点不够看。
据说最开始,沙澜海只是一间当铺,好在当时这间当铺的主人——也就是沙澜海的第一任主人——不知怎的,浑浑噩噩过了半生,人到中年忽然开窍,看东西的眼光莫名毒辣起来。
凭借着这双眼睛,沙澜海从此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最终发展为今日的庞然大物。
百里星河本以为继承了沙澜海这副偌大家业的武承意,多少也该是个成熟稳重的大少爷,然今日一见,他发觉,自己可能错了。
因为这家伙,真的是太聒噪了!
沙澜海内,二楼雅间。
沙澜海分作上下两楼,一楼大堂,便是待会拍卖叫价的场所;二楼则是雅间,专门用来安置那些身份特殊的贵宾,就比如——某位焱教教主。
“今个是什么风,居然把你殷大教主给吹来了!我还以为墨白你当了教主以后,就再也不会找我这个老朋友了呢!”武承意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替殷歌满满地斟上一杯酒。
墨白。百里星河暗自思忖,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从武承意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听武承意叫得这般熟络,想来殷歌当年外出游历之时,并未使用自己的真名,而是化名墨白。
……说真的,比“殷歌”好听。
“多年不见,久别重逢,来,这一杯我干了,你随意!”武承意慷慨激昂道。
殷歌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给面子地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百里星河乖巧地随侍殷歌左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进屋时殷歌向他嘱咐,让他少开口别说话,说多错多,武承意虽不通武艺,但混迹沙州近十年,多少也是个人精,一个不慎,只怕就要被他发现破绽。
这边武承意敬完了殷歌,又将视线转向百里星河。只见他对百里星河举杯笑道:“得见佳人,乃我之幸,星河姑娘,这杯在下敬你。”
百里星河始料未及,这位武大少爷未免也太热情了些吧,这敬酒怎么还有自己的份?他嘴角抽抽,斟酌片刻后,婉拒道:“承蒙武公子厚爱,星河感激不尽,只是……小女子从不饮酒。”
天地良心,他说的可都是实话,镜组织的杀手,个个滴酒不沾。
武承意“嗳”了一声:“一回生二回熟嘛!总要有第一次的不是?”说罢,便要起身为他斟酒。
百里星河正欲再拒,殷歌那边一记冷冷的眼刀已经甩了过去:“他是我带来的,你这么赶着上去献殷勤,几个意思?”
武承意佯怒道:“怎么,只许你有佳人陪伴在侧,本少爷就得孤家寡人么?”话虽如此,他还是坐了回去,没再坚持,“唉,想当年我俩一起流连秦楼楚馆的时候,姑娘们对你那是趋之若鹜,对我就是爱答不理,算了算了,我也不自讨这个没趣,反正只要跟你站在一块,哪还有我什么事!”
秦楼楚馆,趋之若鹜?
百里星河面上不动神色,内心却翻起了一股惊涛骇浪——原、原来殷歌当年居然这么会玩的吗?!
“算了算了,说句正经的,”武承意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也要来,至少让我做个准备。”
殷歌把玩着琉璃酒盏:“准备什么?你的沙澜海里,应该什么也不缺吧?”
武承意长叹道:“当然是准备一下,让你不要和高佑碰上面——先说好,你们两个要是撞上了,打可以,千万别在我的沙澜海里动手!”
百里星河满是好奇地看向殷歌,用眼神向他询问:高佑?动手?
“星河姑娘你还不知道吧?”武承意不愧为人精,一眼就看出了百里星河的疑问,他主动开口道,“高佑就是当今的沙州城主,那家伙,当年他和墨白兄,两人一见面就——”
殷歌反手把空酒盏倒扣在桌子上:“你说够了没有?”
武承意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说了行了吧!亏我还想着你我几年不见,是该好好叙叙旧,特意推了楼里的事来陪你喝酒,你却这般态度对我,真是太伤人心了。”
多年旧友,殷歌早就熟知他的这些手段,任他一人在那伤春悲秋自怨自艾,待他啰嗦完了,便绕开那些杂七杂八的废话,直截了当道:“你前段日子,是不是得了一件兵刃?”
此言一出,整间屋子静了一瞬。
百里星河也瞬间抖擞精神,竖起耳朵细听他们的谈话。
少顷,只听武承意兀自一笑:“墨白,我沙澜海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涉及客户的私人信息,是不能随便透露的。”
“……好,那我换一个。”他既不打算说,殷歌也不,而是转了个话题道,“是谁让你将此次拍卖的时间提前的?”
百里星河骤然警觉:听殷歌话中之意,这次拍卖时间的提前,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武承意没料到他话题转得这般快,一时竟是没能跟上,错愕半晌,才冲他无奈地一摊手:“我说过了,客户的私人信息——”
“无论那个人出多少,我出两倍。”殷歌打断他。
武承意神情微怔,片刻,他讪笑两声:“墨白,你这人可真是”估摸着后面也不是什么好话,这话他没说完。
紧接着,他神色一肃,遂转过头,对百里星河客气问道:“星河姑娘,你能稍微回避一下吗?”
看不出这武大少爷表面上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骨子里却是个属狐狸的,狡猾得紧。百里星河摇着团扇,倚在二楼木栏旁,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楼里的人群。
沙澜海提前了拍卖日期,此次到场的客人便只有以往规模的一半,一眼望去,一楼大堂里,有将近一半的位置都是空着的——单从想要减少竞争对手这一点来看,那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所以,到底是谁让沙澜海提前拍卖日期的呢?
百里星河满心怅然。他本以为,西域一行,很快就能了结,可谁曾想,却是一个谜团接着一个谜团,一个意外跟着一个意外,简直没完没了。也不知三年时间,他能不能找齐剩下的四把王兵,重获自由。
……总觉得有点悬。
他正想得出神,耳畔却传来一记略有几分刺耳的男声。
“喂,没长眼睛吗?看见本城主人在这里,还不让开,挡什么道?!”
百里星河皱皱眉头,循声望去,迎面正撞上一张鼻孔朝天的脸。来人身穿锦袍,脚踏皂靴,通身富贵,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手里还托了只鸟笼,里面装着一只虎皮鹦鹉。那人见了百里星河,先是微怔,旋即“嘿嘿”一笑,张嘴露出一颗镶金牙。
“这位美人,你也是一个人吗?哎呀,这也太巧了!本城主今晚也是独自一个,孤单得紧——姑娘若是赏脸,不妨上我这喝杯水酒?”“镶金牙”屁颠颠地凑过来,十分殷勤。
百里星河隐约猜出来人身份,怕不就是武承意口中的那位沙州城主高佑了——这运气也太背了点,居然在这里撞见了真人。
若在这里动手,只怕会给殷歌带来麻烦。百里星河稍退一步,婉拒道:“抱歉,在下已经有约了。”说着,便要快步离开。
谁料对方听了这话,却像牛皮糖似的缠过来。“哎呀,不就是喝杯酒吗?美人你连这一会的功夫都没有,可就是不给本城主面子了!”高佑一边说话,一边径自伸手去拉拽的衣袖。
百里星河脸色顿沉,暗自咬牙,攒紧袖中匕首,就在此时,一旁忽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住手!”
话音一落,从旁大步走来一个蓝衣青年,不由分说就拦在了百里星河与高佑的中间。“这位姑娘分明说了不愿,你怎能强迫于她?!”蓝衣青年大声呵斥道。
高佑神色惊疑,打量了一眼这中途杀出来的蓝衣青年,见他穿着寒酸,顿时又换上另一副嘴脸:“哪来的穷鬼?去去去!沙澜海可不是你这种人能进来的地方!趁早闪开,别搅了本城主的兴致!”
那蓝衣青年听他亮出身份,非但没有退缩,反倒愈发义愤填膺起来:“阁下身为朝廷命官,更应心系百姓,体恤民情,怎可凭借身份,这样逼迫一位姑娘?!”
百里星河微微一愣。
——如此正气凛然,掷地有声的言辞,自他干杀手这行开始,真的是很少听见了。没想到现如今,居然还有这么刚正不阿的人,这世道总算没有令人太过失望。
他不由悄悄朝这蓝衫青年多看了两眼。这青年约莫二十三四岁许,右手持一柄古朴长剑,背上背着一件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生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如射寒光。
高佑从没这样被人当众驳过面子,脸色一时难看起来。他冷笑一声,刚要发作,却听见身后传来一记赔笑笑:“哟,这不是高城主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怎么在这,让在下好找。”
武承意笑嘻嘻地从后边走过来,朝高佑拱了拱手,热情地招呼道。
“武公子,你这沙澜海的管制是越来越不严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放进来。”高佑一手托着鸟笼,冲蓝衣青年扬了扬下巴,颐指气使道,“赶紧把这穷鬼轰出去,省得他在这脏了我的眼。”
说罢,他又对站在蓝衣青年身后的百里星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美人,嘿嘿,咱们别理这小子,跟我走,本城主带你看个好东西!”
他笑得实在太恶心,没等百里星河发火,蓝衣青年倒是先忍不住了。只见他双拳攥紧,阴沉着脸跨步上前,眼看就要一拳头砸在对方那张脸上,一个听不出多少情绪的声音此时在旁响起——
“高城主,想不到,你对我的人……竟这般感兴趣啊。”
这语音听上去轻飘飘,懒洋洋的,暗地里却带着几分压迫之感。百里星河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身穿一袭玄色赤金焰纹的教主大人,正迈着不紧不慢地步子,从不远处款款而来,那双湛蓝眸子看似不经意地划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百里星河的身上。
他走上前,与众人隔着些许距离,张了口,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怎么跑到这来了?”这话他是对着百里星河说的,旁若无人。
百里星河一怔,接着迅速反应过来,提了裙子一溜小跑,躲到殷歌身侧。
“这……”眼前变故始料未及,高佑的脸色一时间极其难看。蓝衣青年的脸色也在看清百里星河容貌的那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起来。
“高城主,你有所不知,这位星河姑娘,可是墨公子近来的新宠——”武承意贴在高佑耳边,故作神秘,“他宝贝得紧呢!方才我给人家敬酒,他都不许!”说着又赔笑道,“高城主,您权且卖小的一个面子,我这沙澜海地小,可容不下你们两位在这打起来,就当可怜可怜小的吧——对了,前几日,沙澜海从牙婆那收了几个好模样的婢子,我这就把她们叫过来,今晚小的可得好好陪你多喝几杯,还请高城主一定不要推辞!”
武承意自是最会打圆场,三言两语,就把高佑哄得心花怒放。他不甘心地朝百里星河看了两眼:“……行,本城主今日就卖你这个面子!不跟他们一般计较!走!”
高佑拖着武承意,气冲冲地走了,那蓝衣青年却还留在原地。青年视线在百里星河与殷歌身上反复徘徊几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原来如此……哼,殷教主,你不在你的小光明宫好好待着,做你的教主,跑到这沙州城来做什么?”
他口中的小光明宫便是焱教总舵,位于天山之上。
殷歌终于舍得分一寸注意力给他:“我要做什么,没必要一一告知于你吧,林一诺。”
林一诺?听见这个名字,百里星河蓦地反应过来——难道他就是阿蒂娅口中,那个抢了金错玄刃的——林道长?!
听见殷歌的这句答复,林一诺的眼中骤然喷出一股无名怒火,但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也是,我多问了。”他皮笑肉不笑,随即一甩衣袖,转身离去,“那殷教主就好好在这陪着美人纵情享乐吧,告辞了。”
怎么临走还要阴阳怪气一波?这之前是结下了多大的仇啊?百里星河纳闷地目送对方远去,殷歌扫他一眼:“你还要装多久?人都走远了。”
百里星河:“……”
少年清咳一声,团扇半掩檀口,退开半步。
“……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惹祸。不过一个晃眼的功夫,就招惹了这么多人。”殷歌不冷不热道,“我若没能及时过来,你是不是就要动手了?”
百里星河有点心虚地紧了紧袖中的匕首,难得支支吾吾,“那家伙那么讨厌……”见殷歌听到自己这句话眉头微蹙,又立即补充道,“不过我就在心里想想,真的!我就想想!你说了,不想在沙州惹麻烦,我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把那个镶金牙怎么样的。”
镶金牙……果然是百里星河的取名风格。殷歌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到了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你就动手了?”
这语气,摆明了就是要找他兴师问罪。百里星河忙道,“没有没有!没有你的吩咐,我哪敢动手啊!再说了,那家伙要是真拽着我不放,教——公子,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说着便拿团扇轻掩檀口,一双桃花笑眼微微眯起,活像只狡猾机灵的小狐狸。
殷歌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弧度:“……那可难说。”
他这一笑,便如冰雪消融,云开雾散,端的是醉玉颓山,俊美非凡。如此动人美色,百里星河一时看呆。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错愕,殷歌又问。
“咳没、没什么”百里星河忙拿扇子掩住面上可疑的红晕,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我算是有点明白,武大少爷为什么说和你站在一起就没他什么事了”
怪不得那些姑娘们都对他趋之若鹜呢,这换谁都扛不住啊!
听力极好的殷歌:“”
“好了,回去吧。”话题就此打住,殷歌扫了一眼楼下,两个小厮正一前一后地抬着今晚的第一件拍品登台,“拍卖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