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红妆
殷歌带着百里星河来到自己的卧室。
比起那间摆满了各式琵琶古琴箜篌的书房,这间屋子内的摆设就正常多了。
一只博古架靠墙而立,上面七七八八摆了些装饰用的古玩,珍宝罗列,琳琅满目。一扇四折屏风横于床前,其上用工笔绘了两朵含苞欲放的菡萏,窗边置有一张琴案,案上摆了一只鎏金香炉,袅袅青烟从中飘散而出。
殷歌从博古架的角落里翻出一只落了灰的妆奁。
“我妹妹的。”
见百里星河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似是十分好奇他房间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女子之物,殷歌解释道。
百里星河了然地点点头,正欲接过,此时却听见余伯在屋外道:“公子,百里少侠出什么事了吗,我方才出去一趟——这街上怎么会有他的通缉令?”声音由远及近,听上去焦急万分。
余伯一面急急走进屋中,一面取出一张发黄的纸:“您快瞧瞧,这上面的人……是百里少侠吧?”
百里星河凑近过去,粗略地扫了一眼那通缉令上的画像,不看还好,一看,他的嘴角就忍不住一阵抽搐——
这沙州城府的画师手艺,好得也太出奇了吧?!画像上的人,与他本人根本相差无几,就连额上的那枚凤尾羽印,都还原得一模一样!
殷歌倒是一脸平静,他随手放下妆奁,自余伯手里接过那张通缉令,细细看过一遍还不算,甚至还颇有闲心地将那张画像本人比对一番,末了,点点头:“嗯,不错,挺像的。”
百里星河气鼓鼓地瞪他一眼。
殷歌面无愧色,抬手冲着对方额间的那枚凤尾羽印虚虚点了一记:“说起来,方才我就想问你,这个花钿你能不能洗掉?太明显了。”
是时女子梳妆,喜爱在额间点上花钿,用以装饰,此种妆容于宫内民间均十分流行,男子在额间作有花样虽不是没有,但仍属少数,因此百里星河额间的这枚绯色印记,放在人群中可谓十分显眼。
百里星河连忙捂住额头,脚下跟着后退一步:“——这、这个是用特殊颜料画上去的,轻易洗不掉,你别乱碰!”
殷歌若有所思,一旁余伯却是大惊失色:“啊?这可如何是好,方才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城门戒严,守门的士兵一个个排查得可严密了,百里少侠,你——”
这下事情闹大了,不仅是参加拍卖会,就连出城也成问题,百里星河略一思量,继而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没办法看来,做戏只能做全套了。”
百里星河打定主意,又转向余伯道:“余伯,可以帮我个忙,找一套女子的衣裙来吗?”他手里跟着比划了下,“大概这个尺寸就行。”
此等紧要时候,要女子衣裙做什么?余伯满脸疑惑。
殷歌挥挥手:“你先去准备吧。”
自家公子发话,余伯没有多问什么,应了声是,便又出门了。待人走远,殷歌这才回过头道:“所以你是想——易容成女子?但你的身形”妆奁,女子衣裙,饶是再蠢的人也能看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他将百里星河全身上下打量一遍:“男女之间体型差异极大,强行易容,只会更容易被看出来。”
百里星河扬起下巴,得意道:“放心好了,我会‘变小’。”
殷歌:“变小?”
百里星河退后几步,以便他能看得更清楚。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紧接着,他的身上就传来一连串清脆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紧密结实的肌肉之下,一连串的骨节正在逐一松开或着扣上。那声音起先平缓,到后来节奏便逐渐有规律地加快,不消片刻,百里星河整个人就缩水了一圈。
原本他的身高就比殷歌矮上大半个头,如今只能到他的胸口,这个身高放在寻常女子之中也不算矮,然与殷歌站在一处,就莫名多出了几分玲珑娇小之感。
缩骨完毕,百里星河睁开眼,冲着身前难得面露惊诧的殷歌骄傲地一笑:“怎么样,这样还有谁能看得出来?”
殷歌没忍住多眨了次眼:“缩骨?”
百里星河拢了拢身上因为缩骨而松松垮垮的衣服,道:“对啊,我都练了好些年了,是不是很厉害?”
殷歌沉默片刻:“……不痛吗?”
这句反问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百里星河呆了好一会儿:“嗯?”
“听闻缩骨一术,身形缩得越多,骨骼的挤压就会越密,痛感也越剧烈……你一口气缩了这么多,不痛吗?”殷歌重复道。
百里星河怔怔地看着殷歌,像是没听清楚他方才说了什么。殷歌说得不错,缩骨痛感极强,他十二岁时开始修习缩骨,这个年纪,体内骨骼还未彻底定型,但对于疼痛的忍受程度,已经逐渐接近成人,不会再像七八岁的孩子那样,一旦筋骨错位,就会马上痛晕过去。
镜组织说,这是修习缩骨的最佳时机,是他们经过了许多次的试验,最终得出来的结论。
百里星河武学天份极高,忍痛程度也极高,即便是难度奇高的缩骨一术,他也是迅速掌握。镜组织上下都称赞,他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却从来没有人在他被分筋错骨后,关切地问他一句——你痛不痛?
从来没有。
良久,百里星河莞尔一笑:“别小看我,这点小痛算什么,你看好了,我还会易容呢!”说罢,他坐到镜前,解开脑后高束的马尾,黑发霎时如同墨云般散了整个肩头。
殷歌注视着百里星河倒映在镜中的面容。
百里星河先将长发一梳到底,再回想了下之前老师教授的几个发式,一双手在发间灵巧地左绕右绕,时不时地从妆奁中取出一只簪花或是钗环将青丝固定,不多时,就挽出了一只样式繁复的倭堕髻。
挽好发髻,百里星河从妆奁取出一支眉笔,笔锋轻扫,扫出一对如柳叶般的弯弯细眉。
随后他又在面上浅敷上一层铅粉,用指尖挑起一块胭脂,点在面颊两侧,一双手在脸上轻轻地揉了几圈,将胭脂都抹匀了,直至沾满两颊,作酒晕状。
最后,他持起唇笔,在笔尖上微沾了些绛色的口脂,落在唇边,画出一道丰满圆润的稠丽唇式。
完成以上这些步骤,他也并未搁笔,而是另沾了些口脂,稍加思索,便沿着额间那痕印记细细描摹,勾勒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绯色莲花。
百里星河的易容技术并不算顶尖,短短时间内,他也做不出那种能以假乱真的□□,只能因势利导,借助工具,以妆容来掩盖自己的原本相貌。
但在旁人眼中,此刻他的面容,与之前已大有不同,糊弄那些不懂易容之术的寻常人,已是绰绰有余。
易容完毕,百里星河放下唇笔,他注意到镜中殷歌看向自己的目光,眼神微微一变,宛若灼灼桃花,风流多情,对着镜中递去一个旖旎眼神。
殷歌倏地别过头去。
“公子”屋外传来余伯的低唤。
殷歌当即转身,出门替他取过那套底色繁丽的衣裙,“你的衣服。”
百里星河接过衣裙,手下麻利地解开腰带。殷歌见状眼皮一跳,视线偏到一侧。
百里星河好笑:“都是男的,有什么不能看的?”话虽如此,他还是走到了屏风后。
时间紧迫,不消片刻,他便从屏风后探出了身。
只见他上身披一件绯色描金宽松筒状直袖,下着一套赤色花叶齐胸压褶裙,臂间还挽了一道碧色宫绦,每走一步,身下裙裾便好似花朵一般徐徐盛放开来。
见殷歌看他的眼神露出几分异色,百里星河满是骄傲地冲他眨了眨眼,他回到妆奁前,取出一只花钿金钗立于发髻中央,又在两侧对称插入一双嵌宝金钿头簪,再选了一对赤色珊瑚珠耳坠作为点缀,最后在右腕套上一只镶金赤色玉镯,如此,便算梳妆完成。
梳妆完毕,百里星河回过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腰间,微微下蹲,对着殷歌行了个常见的女子屈膝礼。然而只正经了一秒,他又故态复萌,“怎么样,满意了没?是不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技巧,说话的语调也一改往常,变得轻柔酥脆,清丽动听,啭啭好似枝头黄鹂。
殷歌目光在他身上细细逡巡一遍。“不错,”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他抬手指了指百里星河喉间那块并不十分明显的凸起:“还有这里。”
百里星河面上笑容霎时一僵,他不满地哼了一句:“别那么严格嘛”他从妆奁里搜罗出一块碧色玉环,用系带穿过,贴在自己的喉结处,充当装饰。
“教主大人,这样总可以了吧?”百里星河张开双臂,站在原地转了个圈,向殷歌示意自己全身上下已无破绽。
殷歌继续挑刺:“在沙州城里,你要叫我——‘公子’。”
这要求怎么就这么多!百里星河拳头默默攥紧,好在这时余伯在屋外替他解了围:“公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你与百里少侠何时启程?”
“公!子!”百里星河咬牙切齿,“那咱们就启程吧!”
殷歌又叫住他:“等等。”他不知从哪取出一柄檀木丝面团扇,“拿着这个。”
百里星河接过团扇:“给我这个干吗?”
殷歌道:“焱教内,凡是已婚嫁女子,出门需得遮面,这是规矩。你现在扮作我的姬妾,自是要听我安排。”
一会还要和他演戏,百里星河只得暗自咽下这口气,他举高团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形若桃花的眼眸,但还是没忍住,满是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七分嗔三分怒,衬着他额上的灼灼莲花,当真分外好看。殷歌微微一怔。
“公子?”余伯在门外小声道。
殷歌蓦地回过神:“来了。”随即转身出门。
马车已在大门前停了许久,殷歌率先一步跨上去,百里星河本打算随手在车辕处一撑,就如以往那样直接跳上去,谁知殷歌却俯下身来,向他伸来一只手。
百里星河不解地看着他。
“是你说的,做戏要做全套。”殷歌勾勾手掌,“上来吧,百里……姑娘。”
百里星河忍无可忍,“啪”得一声搭上他的手,恶狠狠道:“叫我星河!”
马车载着百里星河与殷歌一路往北,朝着沙洲城中最为繁华之地驶去。
走了一段路,百里星河倍感无聊,便掀开帘子,趴在窗口向外张望。殷歌知道这时候提醒他注意仪态也是白搭,索性不去管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百里星河看了一会街上的风景,许是与教主大人相处久了,说起话来便再无初见面时的拘束:“殷歌,你说的那个武承意——就是那个沙澜海现如今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殷歌睁开眼:“为什么问这个?”
百里星河放下车帘,坐回原位:“倘若他还不算太笨,就该知道,金错玄刃对朝廷而言,是一件何等珍贵之物。这种东西都敢拿去拍卖,不是脑子太蠢就是胆子太大。”
“那他应该是胆子太大吧。”殷歌无所谓道,“沙澜海自成立起,已有三十年余。武承意乃是沙澜海的第二任主人——呵,比起他父亲,他做起生意来,确实是荤素不忌得多了。”
百里星河留意着他的神色:“听你语气,你们似乎并不只是喝过几次酒的关系啊……”倒像是多年的旧友。
殷歌略一颔首,也不瞒他:“的确,除了喝过几次酒,还一起打过架。”
百里星河:“???”
“大概是在九年前吧。”殷歌慢声道,“那天夜里,他忽然慌慌张张地滚进我正在喝酒的那栋酒楼里,说有人正在追杀他,求我救命。”
“追杀?”
“估计是在生意场上结下的梁子,对家雇了厉害的杀手想要他的命,他身边的护卫都死了,他一个人慌不择路,好巧不巧逃到我那儿去。”
“然后呢?”百里星河追问。
殷歌看他一眼,语气无比平淡:“然后那群杀手就都死了。”
百里星河:“”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恐怖的话吗?
“所以你们后来就成了朋友?”百里星河又道。
殷歌却是一脸嫌弃:“朋友?一起喝过几次酒,骑过几次马,打过几次架,就算朋友了?”
他话音一落,从马车外忽传来一阵哀怨的嚷嚷:“我说墨白,你这话就有点太过分了吧?!咱们不是朋友是什么?这么多年,你见过除了你以外,沙澜海还给谁次次都打八折的吗?”
一只手忽然从外面一把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写满委屈的脸,“你说是不是啊,墨——”
来人喋喋不休的语音在看到坐在殷歌身侧的百里星河时猛然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