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狮子
百里星河星河被扛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不由得迷迷糊糊地感概：说不定他这辈子，真的和马犯冲。
记得小时候学骑马，他被师父抱坐在身前，手把手地教导，那马儿也甚是温顺听话，让停就停，让走就走；可轮到他自己上手，还没等他上马，那马却不知发了什么脾气，向后飞起一脚，正中他肚子，害得他一头栽进马棚，在床上连躺了半个月。
后来他看见马，都是绕着走的。堂堂镜组织第一杀手，居然怕马，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可行走江湖，不会骑马怎么能行，也不记得最后究竟是怎么学会的，兴许是天赋使然，无师自通。
然而，由于幼时的经历，时至今日，百里星河还是对马尤为发憷，连带着驴和骡子，都是下意识地绕着走，从不往它们身后过。
好在那桩惨剧过后，他再没碰上什么不听话的坐骑，便天真地以为，自己和马的这段孽缘算是了结了，万万没有想到，到了今天，居然还有此一劫。
希望那看守小哥能赶紧追上来，他已经快要被颠吐了。
但下一秒，他更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身下马儿不知一脚踩中了什么，忽然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将他掀下背去。百里星河心中哀嚎一声怎么又来，便骨碌碌地滚下马背，摔了个倒栽葱。
可这还没完，他腕上的绳子还和那缰绳牢牢系在一起，没等他从这一摔中喘过气来，他已被那受了惊的马，拖在地上急速前行。
这下百里星河是彻底傻眼了，他也就和那看守小哥随口一说，老天爷你还来真的啊！百里星河欲哭无泪：如今他双手被缚，几处大穴也被牢牢封着，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真正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有人吗？有没有人？！——救命啊！救命！”
被马活活拖死可不是什么体面的死法，百里星河扯开嗓子大声呼救，但一开口，地面滚起的砂石就扑了他满满一脸，更糟的是，黑沙暴此时已然席卷而来，他的求救声甫一传出，便被一口吞没。
完了。
百里星河内心已然绝望：现在这个情况，他不是被马拖死，就是被黑沙暴呛死，横竖都是个死，就是不知道这两种死法，究竟哪种更轻松一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有一人自他身后奔袭而来，一手抓住他腕上绳索，一手揽住他腰间，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百里星河震惊不已：“你——！”
万万没想到，最后来救他的人，居然是那个冷面冷心的焱教教主！
对方没空理他，受了惊的马速度奇快，也截不停。他单手揽住百里星河，运起轻功跟着前行，另一只手抓住他腕间绳索，五指发力，向下一拽，绳索应声而断。马儿没了身后舒服，仰脖嘶鸣一声，一头扎进沙暴之中，不见了踪影。
被马活活拖死的危机总算接触，但由于自身惯性，百里星河依旧无法收势，眼看就要和大地再来一次亲密接触。来人见状，搂在他腰间的手猛地一紧，两人距离瞬间拉近，抱在一起连滚了五六圈，摔进一处背风凹地，这才堪堪停下。
百里星河惊魂未定，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眼前却骤然一黑——只见教主大人反手脱了外袍，将他二人一齐裹了进去。
袍下的空间极为狭小，百里星河几乎是整个人都被对方搂在怀里。距离太近，他感觉到对方此时同样心跳剧烈，拥抱着自己的胸膛更是宽阔有力，略显灼热的鼻息正一下下地喷散在他脸上，激得他的心跳也有些加快。
他长到这么大，就没被人用这么暧昧的姿势抱过。百里星河不舒服地动了几下，想要挣开对方的钳制。
“别动。”察觉到他的动作，教主大人搂住他腰的那只手登时又加了两分力道，勒得他生疼。
百里星河不满地瞪向对方。
教主大人与他直直对视着，一双湛蓝的眼眸中，蓦地透出一丝恼怒。
“外面就是黑沙暴，你要是不怕死，就尽管出去。”
袍外风声呼啸，还有细小的砂石正不断通过缝隙挤进来。
百里星河顿时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自知理亏，不吭声了。
“那……你能不能轻一点，太用力了，好痛。”片刻后，他忍不住小声道。
教主大人瞥他一眼，微微卸了点力气。
“咳，那个……谢谢你救了我。”百里星河试图缓解尴尬，“那现在……该怎么办？”
教主大人惜字如金，闭上眼睛：“等。”
他的意思，是等这黑沙暴自己过去？那要等多久？其余的那些焱教教徒呢？他们又去哪儿了？现在只有这位教主大人在他身边，要不要趁机想办法逃走……百里星河心中的疑问一时间有如春天里的野草，一茬接着一茬。
教主大人微闭着眼，神态看似随意，说出来的话却是压迫万分：“如果我是你，就会趁着这个时候，好好休息。”他顿了顿，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就算要逃，也会等到这场黑沙暴过去。”
百里星河一惊：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家伙难道会读心术？！
被人看穿心思，他语气略显不足，但仍强作镇定，“你、你说什么呢？我我我不会逃的。”
然而，闻得此言，教主大人却是轻嗤一声，望向他的那双蓝色眼眸中，笑意真假掺半：“哦，是吗？”
百里星河正要信誓旦旦地口头表忠心，然下一刻，教主大人却是半点也不在意地又阖上双眼，只留给他四个满是深意的字。
“但愿如此。”
百里星河是被脸上的一阵温热湿意唤醒的。
他迷瞪瞪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粉色的大舌头，上面还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倒刺，正在自己脸上舔来舔去。
百里星河脑子停滞了三秒，旋即深吸一口气，一句“妖怪啊”就要脱口而出，结果被一旁传来的一声清斥中途截断：“阿斯拉，给我到别处待着去。”
压在他身上的庞然大物顿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但还是听话地甩甩尾巴，溜达到旁边趴着去了。
百里星河蓦地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好似小山一样的白色大猫，心中划过一连串的问号：“这是猫吧？不对不对，哪有这么大的猫？那就是狮子？好像是，以前在师父给我的异兽图鉴上看到过，似乎是一种只在波斯才有的大猫可狮子不都是金黄色的吗，这只为什么是白的？刚才叫它什么来着，‘阿斯拉’，这是它的名字？”
“你还要在地上躺多久？”教主大人缓步走至他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打断他脑子里滔滔不绝的畅想。
百里星河：“”良久，他眨眨眼睛，用尽全身解数示意给他看，“那个教主大人，我身上的穴还没解开，起不来。”
这位教主大人的点穴功夫颇为邪门，他之前暗蓄内力，冲穴冲了半天，毫无进展；现在都几个时辰了，按理说早该自动解穴，可穴道还是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
没有办法，既然他解不开……百里星河暗自盘算：那就只能哄着这位教主大人，替他解了。
教主大人？
将这四个字放在舌尖细细过了一遍之后，殷歌的眉峰不自觉地挑动了下。
敛默片刻，殷歌俯身，单手拉着百里星河衣襟，将他提坐起来，讽刺道：“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真不知你究竟是心太大，还是太蠢。”
他睡着了？！
百里星河霎时微惊，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今个折腾了半天，先是拦路抢劫再是聚众斗殴，又来一阵惊马拖行，最后还好巧不巧地遇上了沙暴——
这一天过得这般充实而刺激，如此看来，不分场合地睡过去，似乎也不是一件不能值得原谅的事情。
虽说道理如此，但百里星河就是不服气：“说我‘心大’我可以理解，可‘愚蠢’又是几个意思？”
殷歌斜睨他一眼：“能在敌人身边毫无防范的睡着，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百里星河嘻嘻一笑：“人困了就要睡觉，睡觉这种事情有什么蠢的，莫非教主大人平时都不睡觉的？何况，教主大人刚刚还救了我，应该不算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恩人吧。”
殷歌：“……”
“伶牙俐齿。”半晌，他道。
百里星河勾起唇角：“这话我就当教主大人是在夸我了。”
殷歌冷哼一声：“油嘴滑舌。”
百里星河：“……”
这家伙真的是西域人么，四字成语用得挺溜啊。
他识趣地闭上嘴，没再和对方斗嘴皮子，而是悄悄地看了一圈四周景象。
两人如今正置身于一座矮小的沙丘上，不远处便是几栋早已沦为废墟的旧屋，沙暴已经停歇，空气中虽还剩下少许微量沙尘，却并不影响可见度。
头顶是一片深蓝苍穹，茫茫天际仿若一幅绝美画卷，一轮皎洁明月悬挂当中，化作残垣的缥缈旧墟在这片广阔天空下安然沉睡，仿佛陷入了一场再也不会醒来的长梦。
周遭环境探查完毕，百里星河又细致地观察了一会面前的银发美人，对方此时正坐在一旁，目光沉沉地落在不远处的沙丘之上，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百里星河斟酌片刻，同他小心商量：“那个……教主大人，请问，您什么时候能放了我呀？”
殷歌也不看他，只是语气不咸不淡地反问道：“放了你？”
百里星河忙不迭点头。
“想得美。”
百里星河：“……”
“那，你是要杀我？”片刻后，百里星河又道。
殷歌道：“没兴趣。”
百里星河一愣：“你、你这既不杀，又不放的……你到底想做什么？！”是杀是放，给个痛快话！
“不做什么。实话说，我也没想好。”殷歌扭过头看向他，竟是一副愿意同他好好商量的模样，“这样，给你个机会，你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第三条路，你说说看，我考虑一下。”
还、还能这样？
百里星河偷偷打量着面前的银发美人，心中莫名打起了鼓：这既不杀，又不放的，莫非……
他脑海中瞬间警铃大作——
“你你不会是要、要我加入你们焱教吧？”
难道这家伙是看中了他的身手，要把他招进焱教，给他们卖命？！不行啊，镜组织只有殉职，没有转业，他要是敢这么干的话，肯定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的！
熟料闻得此言，殷歌先是一怔，随即嗤道：“嗯，这个提议……听上去倒是不错。”
百里星河见他当真，连忙拒绝道：“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我开玩笑的！我们中原人不信神的！”
“哦？”殷歌微微挑眉以示质疑，“不信神？既然不信神，你们为什么要拜佛祖和三清？还要给他们建祠立庙？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去给他们烧香？”
百里星河道：“这就是文化差异啦！在中原，神仙只有灵验，我们才会给他们建祠立庙还有烧香。”要是不灵验，就拆了他的祠，砸了他的庙，再去求个灵验的。
殷歌：“”
须臾，他摇摇头，神情中竟是带着点嫌弃：“算了，你这种心不诚之人，便是求我，我也不会让你加入我教。”
百里星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没错没错，我心不诚！可不诚了！所以啊，教主大人你不能强求”
殷歌冷笑：“可是这样的话，你就没什么用了。”他沉吟片刻，忽的扬声，“阿斯拉，过来！”
那只名叫阿斯拉的白狮顿时颇通人性地从一边凑了过来，它亲昵地拿脑袋蹭了蹭主人的掌心，模样分外乖巧。
殷歌轻轻拍了拍阿斯拉的脑袋，又朝百里星河那里投去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百里星河：“——！”
“我我我一点也不好吃的！你你你别过来！”察觉到对方的意图，百里星河惨叫出声。
天呐！终于露出真面目了！镖局的各位老兄，你们都被人骗了，这家伙果然是个大魔头，一言不合就要拿人去喂他的狮子！太残暴了！
大概是他叫得太惨，阿斯拉很是不满地低吼了一声，身后的那条尾巴也跟着狠狠抽了地面几下。
“阿斯拉，安静点，还没谈妥，再等等。”殷歌抬手在阿斯拉雪白的鬃毛上顺了两顺，又下移到脖颈处，动作娴熟地在那里挠了挠，白狮被他挠得舒服了，便伸直脖子，眯起眼睛，喉咙里也跟着发出一阵撒娇似的“呼噜”声。
看着这一人一狮亲密互动的场面，百里星河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殷歌斜眼，瞥见他那吓得不行的小眼神，嘲笑道：“怎么，猫很可怕吗？”
百里星河震惊了：“猫？你说这是猫？这明明——明明就是狮子！”虽然以前没见过活的，但猫和狮子的区别，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殷歌不以为意：“是啊，阿斯拉是狮子——”
“狮子，不就是大一点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