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教主
封住穴道,缚住双手,百里星河盘腿坐在一处火堆旁,鼓着腮帮,一脸郁闷地看着周围的一群人忙忙碌碌。
这世事,太难料了。
就在不久前,他还亲耳听见,威远镖局的那位常大镖头,指着焱教,口口声声喊他们魔教,结果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双方就解释了误会,消除了隔阂,如今更是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说好的魔教呢?江湖传闻中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路过的狗都要挨上一巴掌,鸡蛋都要拿在手里给你摇匀,地里的蚯蚓都要挖出来竖着切成两半的魔教呢?
……这怎么传说中的不太一样呢?
江湖传言终究还是不可信啊。百里星河心中喟叹。
中原之地,人人皆唤焱教魔教。然追根究底,都是以讹传讹,这焱教,当真不是什么魔教。
话说当年焱教刚刚传入西域之时,曾有一个音译过来的名称,叫做琐罗亚斯德教。
可惜,这么一个又长又绕口的名字,大家都不想费心费力地去记。后来,因为琐罗亚斯德教崇尚光明,以火为尊,视火为世间最纯净之物,他们就根据中原的习俗,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号称“焱教”。
至于魔教这个叫法,完全就是中原武林那群自诩名门正派的老古董们的锅了。“非我族内,其心必异”——反正在他们眼里,只要修的不是一个路子,那就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此焱教也不是没有异议,但是盖不住中原人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说你是你便是。一番抗争无效之后,焱教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下了这个名号。
不过经此一事,焱教清楚地认识到,中原武林并不待见自己,因此也懒得去做什么“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春秋大梦,这些年来,一直安安静静地驻扎在天山之上,鲜少在中原走动,行事也十分低调。
因此,当这一群身穿红衣的焱教教徒,突然出现在西域的边境之处时,百里星河尤为错愕——
难道是在那位新教主的带领下,这群家伙终于转了性子,决定不再只局限于西域那一小块地盘,而是想要进军中原,跟三清还有佛祖竞争香火了?
对于焱教的突然现身,商队众人亦是惊恐不已。他们可不清楚魔教这个称号的由来,一个百里星河都这么难缠了,再来一个魔教,自己今天想要活着走出这片沙漠,恐怕很难。
谁成想,这传说中的魔教,居然一点也不嗜血好杀,反倒循规蹈矩,不仅对他们秋毫无犯,还顺手帮他们解决了百里星河这个大麻烦。
最后的结果就是,商队这边没有丢货,焱教那边没有死人,双方皆大欢喜,所有人都很愉快。
——除了百里星河。
百里星河简直郁闷到了极点。
他想不通。
他不理解。
你说这群没事干的焱教教徒,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待在雪山上,继续维持他们那无大事不下山的高冷人设,多管什么闲事?!
他在心里骂完了焱教,又掉过头来骂自己:不就是美人吗,不就是银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大美人吗!有必要看直了眼,半天都回不过神吗?!现在好了,被美人点了穴!别说找金错玄刃了,跑都跑不了!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美色误人,古人诚不欺我!
百里星河懊恼万分,恨不得以头抢地,求老天爷让时光倒流,他好从头再来,这一次他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而且他现在几处大穴都被人点着,别说磕头了,就连动动手指头都难,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还能眨几下。
正郁闷间,百里星河忽然听见不远处几个镖师的谈话。
“……怎么,镖头不会是真的打算去缥缈旧墟吧?!那可是赫赫有名的鬼城啊!”
缥缈旧墟?鬼城?百里星河一阵疑惑,这缥缈旧墟在几十年前,也是丝路上不容小觑的一方重镇,虽早已衰败许久,怎么如今就成了鬼城了?
“镖头也是没有办法,你看这天气,再过一会,黑沙暴就要来了,要是还找不到可以避风落脚的地方,咱们都得死在这!”
黑沙暴?!
百里星河连忙抬头朝着远方天际望去,入眼之处,黄沙遍地,红霞漫天,天与地在极远处相互交错,一派平静安详之色,哪里像是会有黑沙暴的模样。
只听得又有一名镖师语气不确定道:“虽说这么些年,途经缥缈旧墟的车马商队,时有失踪,但……毕竟也是少数,咱们总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怎么知道那里边的冤魂就肯放过我们?!”
“嘘,不要乱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谁乱说了!当初缥缈城怎么覆灭的?天降火雨流星啊!这是天灾,是报应啊!一整个城池的人,转眼间就送了命……还有那些渗人的惨叫,来往的商队都说自己听见过——要说这里没有冤魂,我不信!”
鬼城,冤魂,失踪,惨叫……百里星河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故事的发展走向,怎么突然就往玄学上拐了呢?
负责看守他的那个小哥应该也是听见了这番谈话,难得扭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百里星河抓紧机会,跟他搭话套近乎:“这位小哥,你也听说过缥缈旧墟吗?”
看守小哥不理他。
百里星河叹了口气,开始卖惨:“好吧,没听说过也没关系。那个,小哥啊,你看我都被绑了几个时辰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好歹给我点吃的行不行?”
看守小哥岿然不动。
“呃……没有吃的,给口水喝也行,我嗓子都快冒烟了。”
看守小哥状若聋哑,连头都懒得回。
百里星河还不死心:“小哥,这位红衣小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聋了吗——等等,你不会是听不懂汉话吧?”
焱教传自波斯,乃异国教派,看这小哥的模样,也不像是汉人,难道——他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这么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着百里星河在他身后的叽叽喳喳,看守小哥依旧两眼看天,充耳不闻。
教主把这小子交给他看守前特地嘱咐过,这小子狡猾得很,一不留神就会上他的当。因此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要听,也不要理,只当作没听见就是。
“唉,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本来还想问问,那个银发大美人叫什么名字呢”百里星河十分可惜道。
闻得此言,看守小哥当即回头,“唰”得一声抽出腰间弯刀,直指他咽喉,“不得对教主不敬!”他怒喝道,音色标准,语声洪亮。
百里星河下意识地朝后一缩:“哦,原来他还真是教主啊?小哥,那位银发公子就是你们新上任的教主吗,看上去很年轻嘛!”当然,长得也很好看,师叔叶沉舟曾说,这位新教主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还以为是在诓他,没想到真人居然比他想象中还美。
居然被他这么容易就套了话去,看守小哥心下恼怒,正准备给这不老实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忽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回头一看,连忙收刀回鞘,左手斜覆胸前,按上右肩,对来人郑重行礼道:“教主。”
百里星河也跟着抬眸,朝对方看去。
那一刹那,蓝色与墨色碰撞,天空与大地相交。
那抹蓝色视线看似无意地在百里星河身上停顿片刻,旋即不动声色地移到一边。
百里星河:“”是他的错觉,他怎么觉得,这位教主大人,刚刚好像有话想说?
然而,大概是他自作多情,教主大人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而是对看守道:“看好他,准备进城。”
看守点头,应了声是。
这两人说话用的是波斯语,百里星河听不懂。
明明就会说汉话,却要用波斯语,分明就是怕他听懂了。百里星河不由小声嘀咕,音量却恰好放大到能让这两人听见:“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么神神秘秘的?就算是要杀要剐,也得提前知会一声吧!”
看守小哥从没见过他这么不老实的阶下囚,对冲他怒目而视:“教主说话不得插嘴!”
百里星河振振有词:“你们又不告诉我你们要怎么处置我,我当然得问了!”他敢笃定,自己的性命短时间内还是有保障的,若这位教主大人真想要他的命,早就动手了,而不是留到现在,既然暂时性命无忧,那他不如趁此机会,从这口风不严的小哥嘴里,多套点有用的情报。
看守小哥果然上钩:“你——”
谁知这时,银发美人却瞥了百里星河一眼,旋即淡淡开口,是极其标准的汉话。“我现在不杀你。但你如果再吵,我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这个回答,你满意了?”音色清冷,一如山间清泉,泠泠淙淙,一词一字,均是扣人心弦。
百里星河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回答,一时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满意了就给我安静点。”银发美人说罢,又吩咐看守小哥,“他再多话,点他哑穴。”
百里星河:“”
你让我安静我就安静,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百里星河默默腹诽。可银发美人的一身气场实在太强,更何况,刚刚他的那句威胁……听上去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百里星河干笑两声,乖乖闭嘴。
交代完了事情,教主大人转身离去。
望着对方逐渐远去的身影,百里星河一片愁云惨淡:这教主大人美则美矣,却是一点都不好对付,看来想要逃脱,只能另寻他法了。他坐在地上,正苦苦思索着脱身之法,忽然被人一把拽住腕上的粗绳,提了起来。
“哇!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教主刚刚不是还说不动我的吗,你这是要带我去——”百里星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像一个破沙袋似的,被人“啪”的一声扔到了一匹马的背上。看守小哥提步上前,将他腕上的绳子同缰绳牢牢系在一起,最后还不放心地打了个死结,似是怕他趁机逃跑。
百里星河:“……”不是,他被点着穴呢,这就没必要了吧,小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谨慎?他是想跑,可他就是想想,还没实际行动呢!
“大家抓紧时间进城,沙暴马上就要来了!”人群中有人大喊道。
沙暴?百里星河一惊,再看远方天际,一片黑压压的云不知何时已从地平线上沉沉推了过来,携带着席卷风云的气势,些许细小砂砾的风刮到他的脸上,阵阵生疼。
百里星河生在中原内陆,长在幽谷深山,从未来过西域,更没见识过黑沙暴。见到这等场景,不由一阵咋舌——这沙漠里的天气也太匪夷所思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变就变了?
另外,这黑沙暴的速度原来有这么快,他们……真能跑得掉?
几乎在沙暴步步逼近的同时,百里星河已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下的这匹马,正在逐渐地焦躁起来。动物对危险的直觉远高于人,马儿的四只蹄子正在地上止不住地乱踢乱蹬,隐隐有着挣脱之势。
百里星河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提议:“那个,小哥你能不能帮我换匹骆驼啊?”
看守小哥就没见过他这么烦人的:“你怎么那么多事?!”
百里星河嘴角抽抽,他要求多吗?这个要求很正当很合理好不好?!要是这马受惊了,撒开蹄子四处狂奔,他可是被点了穴,浑身动弹不得,到时岂不是要被活活拖死?
可惜他才刚从嘴里挤出个“我”字,就听见身下骏马一声惨鸣,旋即便挣开了看守小哥手中的缰绳,迈开四蹄,朝着缥缈城内一路飞奔而去。
百里星河:“——!”你看!他就说嘛!
这等危机时刻,他再也顾不上丢不丢脸了,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他卯足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
“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