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意算盘
09
“方方。”
身边多出个少年,蹲着看他。
方煦狼狈地背过身,胡乱擦了把脸,稳着声音问他:“你不是醉了吗?”
杨羿还是蹲在那儿,嘿嘿笑了声:“我没骗你,第一次喝酒,千杯不醉!干!早知道早点发挥这项天赋了……假装睡觉比赛,小农倒了,我赢了,怎么喝酒就不困了……”
他是喝迷糊了。
方煦对这样戏剧的结局哭笑不得。
胸腔剧烈起伏几下,他腾地站起来,拿两瓶酒,自己一瓶,塞给杨羿一瓶,“砰”地碰了下杯,自暴自弃几口灌完。
杨羿也咕叽咕叽喝掉:“小方。”
“嗯。”
“你还好吗?”
脑袋里有无数火苗在拱,噌噌地,一下子就烧成燎原大火,也不知道烧了哪根弦,他转身就往外走。
杨羿在后面喊:“方方,想我的床了!”
“等着!”
二楼包厢外面拐角,小阳台。
晚风拂过,裴斯遇的衬衫角飞起来,过了几秒,又落了下去,风儿再吹,再起,不过第十次时没有落。
方煦拉住了。
正打电话的那人转过身,表情颇为认真,凝视了方煦一会儿,继续跟电话里讲:“是23路何华街阳明巷……”
“嘟嘟——”
震惊!听墙角听了会儿,听到无语他爸。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一手捂住这人的嘴,一手夺手机挂断,这人就亲口把自己卖了。
“裴斯遇你是不是傻!”
他放开裴斯遇,胸腔起伏,骂道:“敢情大半天你都在这儿跟骗子客服聊天,校园贷是什么东西啊!人家问你就答,还答那么详细,身份证号报了就算了,家庭住址也报,你要把你爸妈都卖了啊!呜呜!你干嘛!!呜!!”
没错,方煦的嘴被捂上了。
裴斯遇皱着眉毛:“吵死了。”
“呜呜呜呜!!!”
这人手劲儿怎么这么大,方煦脸都憋红了才挣开,剧烈喘了会儿气,打算接着骂:“干!你捂死我得了!不捂死我你这傻缺行为能闻名天下……”
声音越来越小……
死寂。
因为裴斯遇向前走了一步,方煦提前捂好嘴,被逼得靠上了墙。
“我不吵了,”方煦眨眨眼,还用气声儿叫他,“裴斯遇?”
这人真的不再往前,转而靠在方煦旁边的墙上,低着头,两手摁太阳穴,眉毛皱得极深,看着挺痛苦的。
方煦后知后觉:“你是不是醉了?”
“裴哥?”
“裴斯遇!”
“你不说话我吵了啊。”
裴斯遇看他一眼,不大情愿:“不许。”说着人顺着墙蹲到了地上,两手捂在头侧,眼睛微微闭着。
方煦温柔诱哄:“别睡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概内心抉择了好一番,过了会儿裴斯遇才闷声道:“方煦。”
被叫名字的人大喜。
“对,方煦!你的救命恩人!裴斯遇,你慢慢听我说啊,现在方煦碰了很严重的事儿,需要你帮忙,你可不可以……”
方煦没说多久,裴斯遇吐了。
10
其实方煦喝的也不少。
中途快躺倒几次,经不住脑袋里如意算盘哗哗响,紧张又难过,还有点不可名状的罪恶感。就这样坚持到最后,成为寝室里唯一一个理智尚存的。
谁的摊,谁收尾,他给隔壁寝大壮哥打电话,口头给了五百酬金——六个人,饭店到学校,半小时内赶上闭寝——大壮哥二话不说带着弟兄赶来。
等人接的时候,包厢里惨不忍睹,全倒了,躺沙发的、趴桌子的、坐地上的,还有被方煦勉强放到单人沙发里的裴斯遇。为什么勉强?因为方煦也挤了进去!裴斯遇刚吐完,还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再骗人家方煦就是阎罗王!
但是……
他今天可阻止了一场“卖”身行动,要点好处总不过分。
最后一次。
再也不折腾裴斯遇了!
方煦:“裴斯遇裴斯遇裴斯遇……”
裴斯遇终于睁眼,极其烦躁地看向声源,方煦跟他对视一秒,扯扯嘴角:“看前面。前面有月亮。”
“咔擦——”
我干!后置怎么还有闪光灯。
方煦被刺瞎了。
他看向身旁眯着眼又皱着眉的校草大人,小脸苦的,方煦没忍住,笑得太大声,抱着手机就往包厢里离裴斯遇最远的地方跑。
校草大人盖着眼睛睡了。
他蹲在角落看照片——还好拍的是闪光之前的画面,他们坐在一起,挨得很近,方煦摆好pose,表情酷酷的,但校草的表情……怎么像是被欠了八百万!挨那么近敢情是仇人?
总不能故技重施,于是,熬到这份上意识渐渐涣散的方煦开始p图,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
他做梦了。
场景是摇摇晃晃的小船,船头云雾缭绕,却清晰地显现出大师的上半身,大师声如洪钟:“信徒,你可知错?”
方煦听见自己嘟囔着:“错……”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大师,”方煦迷迷糊糊,“朋友圈……发了没?”
隐约有回复:“发了发了。”
方煦睡死过去。
11
“喣哥,脚抬一抬!”
“忍着点,回去就能尿了啊……真行别脱啊,师傅,厕所!”
“嫌我身上臭?少爷过分了啊!”
“室友要被你挤扁了……”
“仁至义尽!醒来必须加钱。”
“……”
断片了,从蹲在包厢角落p合照开始,到现在,中间的一切方煦半点想不起来。
至于他是怎么醒的?
两方面,一冰一火:夏夜,阳台窗没关,阴风阵阵,寝室冰凉的瓷砖地上展了三张凉席,他们六个大男人就挤在那上面。方煦一半身子还没挤上去,贴着地;至于火,是他身边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烫?贴着跟火炉似的。
方煦在两重天里醒来,愣了能有十秒,去探身旁人的额头。
碰上的一瞬间,掌心有细微的毛流感,是裴斯遇皱了眉。烫意传到手心,借着月光,方煦看到裴斯遇脸上不正常的红。
发烧了?
方煦自觉罪恶深重,蹦起来绕过一堆室友们,爬梯子挨个儿把床上的被子扯下来,又扯下自己的加在裴斯遇身上。
关阳台窗,开空调,18度制热。
他跪到裴斯遇旁边,摸索着把体温计放到腋下,抵着那人胳膊夹紧。
这时空调已经起作用,屋子里多了窸窸窣窣翻身、蹬被子的声音——方煦亲眼看见老三壮实的胳膊砸到小农的脸上,小农呜呜一声,脸贴上旁边羿神的小腿;小四儿蜷缩着睡在裴哥左边,也嫌热要蹬被子,方煦察觉到这个趋势马上弯腰扑过去,可算制止了……
真蹬了,裴斯遇的屁股得遭殃。
裴斯遇可是个病人呢。
但是他漏算了自己这茬。
此刻被内在的、外在的热交加折磨的裴斯遇热得不行,想动却受到了身上某人的压制,百般无奈下,睁眼了。
方煦正要坐回去,微微转过头,就看到裴斯遇醒了,还皱着眉。但面带粉红,加之这人认真跟骗子聊天的可爱还历历在目,方煦一时生不出什么疏离感,只顾得凑近问:“你是不是难受?”
裴斯遇没说话,又深深闭上眼,抬胳膊像是要盖眼睛。
就像之前被方煦戏耍完的动作。
方煦反应过来,赶紧去接他腋下的体温计,结果没碰上就被裴斯遇伸手挡了,热热的皮肤贴了一瞬,又离开了。
他有些错愕。
当时这人睁眼后的眼神太冷漠了——拒人千里之外——方煦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
“起来。”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方煦缩了缩手指,同时也坐回去,咽了咽口水道:“体温计还在……”
不消他说,裴斯遇已经拿出来了,人也坐起来,看到身上加的两层被子,动作稍稍顿住又很快恢复,看完读数甩了甩,然后递回来。
裴斯遇看了一圈,最后视线定到方煦身上:“都醉了?”
“嗯,喝的有点多,我找人,就隔壁宿舍的送回来,凑合在地上睡一晚,”方煦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磕巴,“刚才我醒了开了暖气,应该不会着凉……”
裴斯遇低下头,听完这些回了句:“方煦,你挺能喝。”似乎还带着点笑意。
“也、也没有,我吃了好多水果,解酒,顶点用。”方煦觉得有些热。
旁边踢被子的动作更多了,裴斯遇起来,摸到遥控板,把空调往低调了几度。
方煦捏着体温计,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裴哥。”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叫,但毕竟这样叫的机会很少,方煦不习惯,现在又安静,一时间声音里的局促全显现出来。
但裴斯遇好似没注意到,只回头问:“怎么了?”
“多少度?你发烧了吗?”
“没事。”裴斯遇补了句,“睡热了。”
“可是你身上特别烫……”方煦还记得自己是被他热醒的!
他试了下自己的额头,随口道:“还好吧。”从口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没到四点,再睡会儿?”
方煦不困,但还是点头。
裴斯遇看着他:“你要洗澡吗?”
“明天吧。”
“那我去了。”
裴斯遇绕过地上这些人整理东西,拿了盆往洗漱间去。方煦在座位上站了会儿,后知后觉追过去,把门推开一个小缝,裴斯遇正抓着t恤下摆脱,看向方煦,又把衣角捋平整了。
方煦猛地拉上门。
裴斯遇开门,看到这人哭丧的小脸。
“不好意思,我那个,头脑还不清醒……”
“嗯。”裴斯遇说,“没关系。”
“……”
方煦说话都不利索:“我想说,明天周末,可以白天洗。你喝了这么多酒,又吐又着凉的,一会儿要晕厕所了……”
裴斯遇怔了下,只道:“没那么弱。”
“那你不舒服了叫我。”
方煦扶着门的手松开,人也往后退了一步,但裴斯遇没着急关门,问:“你不睡?”
“我身上也挺脏的,在座位上坐着睡就行。”
方煦心里像有个小火苗,晃来晃去,老不安分,搞得他都不敢直视对方了,眼神飘啊飘。他强自镇定一会儿,继续道,“对不起啊,让你喝那么多。”
裴斯遇说:“都是自愿的,怪我酒量不好。”
方煦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也没有……”
“方煦……”
他们说一块去了。
方煦抬眼,笑了:“你说。”
裴斯遇揉了揉太阳穴,道:“我醉了以后,没做什么……疯的事儿吧?”
这个“疯”咬字很可爱,疑惑又难以想象。
方煦却记得清楚。
裴斯遇看着他的表情变化,眉毛慢慢皱起。
方煦浑身舒爽,把人往里推:“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洗,洗完再说。”说着蹦到自己位子上。
12
安静下来,方煦猛地想起朋友圈那茬,打开手机,新动态霍然现身——
他确实p图了,旁边人烦躁想杀人的视线被大黑墨镜挡住,但是遮了一半脸谁看的出是裴斯遇?而且他和裴斯遇之间为什么有一个巨大的粉色爱心?手误!最奇葩的是,“谁可以看”怎么设置成了“提醒谁看”,宋禾木和周雯做什么?
方煦被自己蠢得脑门发凉。
好在没有人看见,他把动态删了,欲盖弥彰发了条“早安”,公开。发完他又后悔,他慌什么?干嘛要给自己找补?
方煦退出不管了。
【6幢超人群】
4:12
日句:【重金求退烧药感冒药】
日句:【兄弟不行了[哭]】
裴斯遇的头发没有吹,拿毛巾揉搓了一会儿,到方煦身边时还带着潮意,根根竖起。
寝室阳台有个大躺椅,是学长留下来的,瞧着不结实,坐上去还咯吱咯吱响,但放了三年没啥大毛病,他们买了棉垫子铺上去,用着还算惬意。
此刻方煦光着脚丫盘起腿,腾出位置,示意裴斯遇坐下。
“治感冒防感冒的,”两个一次性塑料杯,热气腾腾,里面是闻着都苦的棕色药汁,方煦分给裴斯遇一杯,“有病没病都喝点。”
裴斯遇脸上已经不红了,嘴唇却是很艳,动了几下,到底没说什么拒绝的话,接过去。
方煦跟他小小地碰了下杯,声儿很闷,听着像是连杯子都不大情愿。
“干了。”他意气风发道。
但豪言过去,两个人都没动,裴斯遇甚至扬了下眉:“没过期吧?”
方煦后仰去够水池台子上的包装袋,对着阳台灯研究了几秒,下结论:“能喝。”
“……”
他说完裴斯遇就灌了!
“你怎么……!”
“还打算喊个一二三吗?”那人的嘴唇更水了,说的话却毫不留情:“方煦,再不喝就凉了。”
方煦默——早知道裴斯遇喝药这么干脆,他就不假惺惺陪着了。送药的才是讨厌喝药的人。
裴斯遇只挨了一点垫子坐着,长腿撑在地上。
还是深夜,月亮冰凉凉地悬在天边,刚洗完澡只穿了t恤,风一吹裸露的皮肤竖起汗毛,但胃里的热意慢慢涌向四肢百骸,两厢相抵,又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说吧,我做什么了?”
方煦一小口药,一大口水终于喝完,打了个嗝,听到裴斯遇开问,眼睛都亮起来。
“你把手机打开。”
裴斯遇看了他几秒,拿出来,利索地输密码——
这人竟然不挡!
非礼勿视,方煦赶紧闭眼,等了一会儿悄悄眯开,却撞见那人眼里的笑意。他瞪圆眼,小声嚷嚷:“输完怎么不说一声?还有,你当着我面输,我要是坏人呢?”
裴斯遇笑着别开眼:“防不住。”
“你这都什么破习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吧。”方煦探过身子,就着他的手在手机上滑了几下,边道,“要是我刚才给你喝的是毒药,哎呀裴哥,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不也喝了?”
“又不是同一杯!我坦白,我真的给你加料了。”方煦这时候抬头,笑得怪嚣张的。
裴斯遇坐直拉开些距离:“嗯?”
“加了点‘noanger’,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
电话-通话记录-贷客服中心-详细-已接16分43秒。
方煦摁着他的手几乎笑疯:“喂?我叫裴斯遇,遇是遇见的遇,斯就是斯,现在存款不多,没有投资炒股买房买车娶老婆的需求,也没有欠债,目前计划是赚大钱,未来计划当个好医生悬壶济世,身份证号是,爸爸是岩乡人,妈妈是贺于人,现在家住贺于县23路……”
“……裴斯遇。”
心脏跳得厉害,方煦坐得规矩了些,忐忑地看向身边沉默下去的那个人,瘪了瘪嘴,小声道,“我错了,对不起。”
那人没反应,他又伸手指戳人家手机屏,企图把这条记录删掉,但戳了个空。
裴斯遇站起来,把手机摁灭。
“我编的!我就听到后面一点,马上给挂断了……没骗你!”
“我不笑你了。”
方煦竖起左手发誓,脸上很诚恳,心里哭唧唧,他又打错如意算盘了!
本来想让裴斯遇念着“帮忙解围”这点好,顺便帮他一点小忙,现在可好,因为笑得太大声,要被记恨了。
方煦好难。
这下收不了场了。
裴斯遇还是没什么表情,不再看他,转而去收水池上的药盒子,过了会儿才开口:“还有呢?”
还耍了什么酒疯?
“还有……”
方煦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后槽牙一咬,“还有,你答应了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