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喝不醉
05
下午是大教室选修课。
方煦靠窗坐着,书本里夹着狗仔李的纸条,手机屏幕上是周雯和他的聊天记录,好多年的,方煦从来没删过。
他对着时间回忆当时的事。
26年12月26号晚上九点——27号早上七点,前一天是圣诞,那事已是考试月中期,周雯不想分心,白天惯例泡图书馆,晚上方煦求着才歇了一会儿,两人去吃西街最贵的小龙虾,吃完又进了图书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方煦偷偷溜出来,在大草坪上堆了个胖墩儿雪人,雪人头顶苹果,戴着红色的围巾,杵在灯旁,发着白色透明的光,很好看。他打视频把周雯叫出来,自己躲在雪人后面,跟她说“圣诞快乐”。
周雯没有因此放松,那天深夜还失眠了。
深冬,阳台的折叠椅上,方煦裹了两件羽绒服,怀里是笔记本电脑,底下放着暖宝宝。他对着文档、压低声音帮周雯抽背知识点,视频通到凌晨两点,暖宝宝插了三次电。
第二天便跟别人开房了吗?那天她从图书馆走得早,方煦还以为她松下心了,傻傻地开心着。
27年1月19号晚上六点——20号中午十二点,刚考完试,他回家,周雯因为社会活动留校。
1月20号——21号。
他回家后,晚安消息一切如常,可周雯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
二月中旬开学,现在三月底,记录了三次。
2月20号下午十一点——21号中午十二点,刚开学,周雯尤其忙,方煦很少去打扰她,见面吃饭的机会也很少。
2月29号、3月14号。
……
那张纸几乎被捏烂,方煦忍了又忍,呼出一口气。
他微信好友里有宋禾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点进去,朋友圈显示近三天,只有一条微信——九宫格,是她和别的女孩出去玩的照片。放在平常方煦肯定不会多想,但若心里带了刺去看,太不正常了,好朋友为什么要嘟嘴靠在一起……
会搞错吗?
会吗?
也许两个女生亲近些根本不是事儿,是他多想,是他想得太龌龊。从小优秀到大的周雯,什么事都走在最先列的周雯,根本不屑于这种事……也许她们只是相约女孩之夜,也许……
那节课,方煦什么都没听,铃响后大家收拾东西走光,他才从座位中穿过,在厕所一个劲儿干呕。
镜子里满脸是水的人在问:
明明他们之间连架都没有吵过,那些不特定的日子,周雯为什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
他搞不清楚的,周雯肯定知道答案。
周雯仰起的笑脸又浮现。
她们背影相依,把方煦留在了那里。
那时,他竟然大胆地同意起狗仔李的说法——相恋七年女友出轨,对象是拉拉。受害人在被绿昏头的情况下,决定乞求拉拉的偶像合伙,也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要是再过个一两天,方煦肯定会后悔。
但当时,愤怒冲昏了他一夜没睡的脑袋,侵蚀了他只有一只草莓面包的肚子,他不知道怎么做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他很快就付诸行动。
06
寝室。
除了裴斯遇都在,方煦进门后,在一众目光洗礼下走到位置。实在被看得发毛,他瞪了张远朝一眼。
这人啥都好,就是长了嘴。
“小农都告诉我们了。”
老三韩山帮方煦卸包,扶他坐下,贴心地拍拍他肩膀,“不就是结束一段感情嘛,你现在得把心态放平,女人如衣服,虽然你这衣服穿的时间久了,脱下来得掉一层皮。但是小方,总能脱掉的,脱胎换骨,塑造全新的自己。”
有人没憋住笑,被小四张骏思搡了一把。
张远朝眨巴眼:“真的……健身房教练就是这么撺掇三哥的。”
韩山拿拳头镇压张远朝,绷紧的肱二头肌形状可观。
“这么严肃的时候,笑什么笑!”
张远朝:“我是猪头,山哥莫气。”
气氛凝滞几秒。
方煦先笑了:“我没事。”
韩山苦口婆心:“你跟那女孩从初三谈的吧,时间久了,大家有矛盾也正常,真到了过不下去的时候,分开对两个人都好。”
“……”
方煦看到张远朝讨好地眨眨眼,敢情这人把这桩惊天地泣鬼神的丑闻忍住了,只提炼出核心——他失恋了。
是啊,可是这个城市不缺失恋的人,方煦“失恋”得复杂,复杂到作为当事人的自己都消化不好,更别提再告诉别人。他有点受不住那种同情的眼神。
“对,失恋了,就是失恋了。”
方煦仰着头闭上眼睛,任由旋转椅晃了几下,终于把心里升腾的情绪压住,他睁开眼,缓慢开口,“今晚喝酒去吧。”
韩山说:“行啊,我请。”
张远朝嘿嘿笑:“方方,这不是你风格啊。”说完就被老三竖了个拳头,立马改口,“莫问题,喝起来。”
方煦扭头:“小四?”
“我酒量很差……”
方煦在出神,又听小四说:“不嫌弃我就去。”
方煦又跟旁边看完整场戏的羿神对上眼:“你去?”
杨羿说:“我没喝过酒。”
是了,他们这一屋,两个乖的,两个浪的,裴斯遇没加入他们,只偶然提过自己酒量差。
就连方煦自己也是个半吊子。
一起喝酒,稀奇事。
方煦轻轻呼出一口气,想放弃那个想法,杨羿却在这时说:“没喝过没关系,我舍命陪小方。”
方煦的那口气咽下去了。
杨羿往他这边趴了些,眼神关切:“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吗?”
后面正商量去哪个饭店。
方煦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过分快了。
他咬了下牙,道:“把裴斯遇叫上吧。”
07
“忘恩负义”
——方煦的新标签。
中午受了人家两个面包,晚上就企图把人家拉进阴谋。
裴斯遇起先没答应,说晚上有事。
电话这头,张远朝致意方煦,方煦心说就算了吧。
谁知张远朝走到阳台,玻璃门一拉,没到一分钟闪了回来,吹了吹额前的刘海:“他答应了。”
去酒吧的路上,方煦问怎么劝的,张远朝说自己妙语连珠,裴哥甘拜下风。方煦说你可劲儿吹。
“我也没说别的,”张远朝其实也有些纳闷,“可能裴哥就是那种先推脱、再劝几句就会妥协的人,跟过年走亲戚送礼一样,面子拉锯战。”
方煦看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有些丧,叹了句:“农哥,你怎么跟谁都可以熟起来。”
如果他和裴斯遇也熟一点,是好哥们的话,就不会这么难开口。
张远朝无语:“住两年多了,马桶盖我也可以。”
“……”
“不是把裴哥跟马桶盖比。”张远朝说,“虽然裴哥不太参加寝室活动,每天早出晚归、来无影去无踪,但他对大家都挺好,有个什么事找他也好说话。”
好说话吗?他连开口都不敢。
方煦绞着手指:“我总觉得……他对我很疏远。”
张远朝:“那是他的人设哎!”
方煦不明所以。
“裴哥长那么帅,要成中央空调,别说他,我们寝室门都得被踩烂!这种你也不愿意吧,所以啊,裴哥得酷。他酷得与世无争都被投成校草了,再温柔点……罪孽深重。”张远朝有些痛心疾首,“我怎么就长不出那样一张脸?世道终究不公。”
方煦的心情缓和了些,勇气冒了尖,开始顺杆而上。
“那,我找他帮点忙……应该不会被拒绝得很惨吧?”
“什么忙?”
方煦看他一眼,没说话。
张远朝了然,突然往他肩膀拍了下:“行啊,找他报复宋禾木?宋禾木之前是公开说过崇拜他……方方你打算用什么招?”
“这你别管。”
方煦捏紧拳头,发了狠,“看在兄弟的情面上,今晚你帮我灌醉他。”
08
“能喝吗你?”
“干!”
“喝!”
桌子上已经倒了一个,是陈骏思,他喝了一小盅纯度高点的酒,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被方煦扶着,到卫生间吐了两回,刚才没消化的菜全喷出来,到最后只呕出清水,他才蜷在沙发上睡了。
方煦用湿毛巾把小四身上脸上擦干净,蹲在沙发前,有点茫然。
他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光刚才灌的那点儿,就有些受不住,现在抱着脑袋蹲在那儿,满脑子都是“这是我设的局,我是个坏蛋”……
杨羿拉他上桌:“小方你怎么看着比我还不清醒。”
“这可是我第一次喝酒哎……干!”
“小方,一醉解千愁!”
“能醉倒真是种福气!”
“……”
等酒瓶被抢走,身子被猛然晃动,方煦才清醒过来,压住那点呕意,看到张远朝恨铁不成钢地推他到另一个位置上,自己拿了酒对着羿神:“这么牛逼,咱俩来。”
把老三喝倒,张远朝已经费了不少劲,此刻红光满面,干酒时摇摇晃晃。而对面声称第一次喝酒的羿神坐得笔直,接阵。
方煦醒了。
裴斯遇有事,说好晚一点来,就真的晚来。
方煦面前堆了小山似的葡萄籽。
裴斯遇薄衬衫开着,里面是白t,隐约可以看到是“教育”。他看了眼睡着的俩,又掠过在醉倒边缘疯狂跳跃的吵嚷的俩人,坐到方煦旁边时,有点看尽千帆的意思。他没着急说话,端详了方煦一会儿,然后把这人面前的水果盘推开了。
“喝了很多?”
裴斯遇问他时皱着眉,眉心有浅浅的褶皱。
方煦看久了,觉出点严肃来,更发觉他和裴斯遇之间的疏离。为什么疏离呢?他忽然有些难过——会不会是因为他这个人太无趣,裴斯遇不想和他做朋友,周雯也不想和他一起,所以选择离开。
这样的念头没持续多久。
裴斯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口罩。
方煦压住他的手,语气很急:“不行!”
“总得有人送你们回去。”
方煦不松手。
裴斯遇似乎在叹气,那道褶又深了些。
他说:“方煦,味儿太大了。”
“不行!”
方煦直接把他的口罩揪过来,塞到自己口袋,然后新开了几瓶啤酒,“你要陪我喝。”
他帮裴斯遇倒酒,白色泡沫从玻璃杯升起又矮了下去,方煦等了会儿,再倒,直到满了才罢休。他端起来,晃出来的酒水湿了他的手,凉凉的,跟裴斯遇看他的眼神一样。
方煦叫他的名字,没来由问了句:“我们是朋友吧?”
很奇怪,是问句,尾音上扬,浮着,显得犹疑。
裴斯遇看着他,脸上没表情,眼神却很直白。
方煦直觉如果他能解读,那句话一定是“你觉得呢”。
那杯酒裴斯遇接了,但是放到了桌子上,他给方煦拆了一个新杯子,把自己那杯给方煦倒了一半,这才端起来喝掉。
仰头时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很干脆,杯子空了。
方煦也喝。
半杯完,是裴斯遇提起酒倒,给方煦半杯,却给自己倒了个满。旁边那俩头都埋到桌子上了,在拿筷子点酒,不知道玩什么醉汉限定游戏。方煦没想周雯,也没想别人,脑海空了,又被大雾填满。
裴斯遇声音低低的。
他没听清,身子前倾了些,裴斯遇那杯酒又空了,在倒酒,侧脸的轮廓在顶灯下显得很柔和。
裴斯遇很认真地倒酒,重复了一遍:“分手了?”
方煦听清,往后靠到椅背上,闷闷地憋一个“嗯”。
面前又是半杯酒。
裴斯遇在喝第三杯,喝完问他:“为什么?”
他这一问,将醉未醉的方煦委屈了、生气了,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上头,裴斯遇酒还没来得及倒,他起身,直接拿了一瓶开好的仰头灌。
酒被裴斯遇截了下来。
方煦眼睛热了:“你干什么!”
裴斯遇压着他的肩让他坐好,方煦偏过头不看他。
长久的沉默,那俩人也倒下去了。
地板的瓷砖反射着光,刺到方煦的眼睛。
又过了会儿,酒瓶被放回桌子上,声音不一样,裴斯遇喝空了。方煦转头,视线相撞,那人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睛黑沉沉的。
“方煦,”裴斯遇问得很轻,“被伤害了?”
方煦看不清他,几乎凭着本能道:“你会帮我吗?”声音有了哽意,嘴唇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本来,本来他想趁裴斯遇醉了再求他这件事。
是他错了,还是裴斯遇说酒量差也是推脱话?两杯三杯,还灌了一整瓶烈的,一点变化都没有,声音坐姿都是稳的。根本就灌不醉。他失败了。他没有招了。
清醒的裴斯遇会答应吗?
那些错杂在一起的情绪来势汹汹,方煦忍得好难受。
对方静默了挺久。
有一个世纪。
方煦转过身子,拿纸巾擦脸,也是这时候裴斯遇站了起来,影子短暂地罩在方煦身上,交错开。
“我接个电话。”
只有方煦一个了。
等裴斯遇推门出去,方煦的听觉好似才归位,他听见老三隆隆的呼噜声,听见空调制冷的声音,听见外面人声杂嚷。
而这里好安静。
喉头颤动着,方煦听到压抑的哭声,持续了十几秒,终于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