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诚诚宾馆
01
何县,27年春,大街上树木繁茂,微风一吹,层层叠叠的绿就盖到了方煦脑袋上。
方煦站在宾馆外边,这样复杂的“绿”让他不知所措。以前张远朝说论坛里有奇怪的言论他不以为意,没想到真相到来一下子把他干傻了——
相恋七年女友出轨,对象是拉拉。
宾馆登记册上,他确信是周雯的字迹。他女朋友,和另外一个女的现在就在楼上,只要他稍稍动脚,就可以冲到她们面前。然后呢?红着脸对峙,指责痛骂,说自己就是个傻子,把这些年的相伴贬得一文不值,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该这样吧?只要他走过去,只要他敢面对,所有真相都会摆过来。
可心里那口气咽了又咽,他抬起脚,踏出宾馆的门。
狗仔兄弟凑过来:“我没说错吧?”
方煦充耳不闻,只管往前走。行路树挨个儿向后倒去,在余光里汇成模糊闪影,迎面的风吹得他头昏脑胀,胳膊突然被狠狠拽住。
狗仔大嚷:“红灯哎!”
48秒倒计时。
他皱着眉把那只手拂开,没有回头,只问:“你要多少钱?”
“哪里是钱的事儿?”狗仔叹了口气,“同学,不就是情伤吗?不至于,我跟你说,人一辈子都得碰见几个——”
劝告声停了,因为方煦的眼睛红得可怕。
狗仔把他拉进路边的7-11,他们坐在高脚凳上,玻璃窗外车行人走,尘埃飞扬。
“知道你现在不痛快,但是啥事心里得有数,对吧?”狗仔说,“第一次蹲到她俩开房是去年冬天,两个女孩住宾馆没什么,但是跟你女朋友在一起那位,宋禾木!初中就出柜了,女朋友换了一大把,到大学玩得更开,她进宾馆能有啥事?我脚拇指头都能想明白。”
“但这次我慎重了,十个脚趾——不对,思前想后,没敢下定论,毕竟宋禾木带的人很特别。谁不知道咱学校有对爱情长跑,神仙眷侣?唉,你女朋友,每次公众号推她都列一大堆奖,还是什么部长。看到宋禾木身边是她,我简直震惊,寻思着两人干正事吧,去网上扒,召唤弟兄们蹲点,发现不太对:一两次就算了,连着好几次开房,这能是正经关系?”
“寒假我找张远朝跟你说,你不信。”他呼出一口气,突然激动起来,“方煦哥,你别看不起我们,我们校园神探怎么会说没有证据的话?你刚才看见的那是第四回!才开学一个月,她们都来四回了!四回啊!”
方煦低头掰着手指,目光没有聚焦。
“这次千真万确让你赶上了,你要是闯进去,指不定会撞破啥,老刺激了。”狗仔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叫,“方哥?”
方煦冷着脸看过去。
狗仔使劲眨巴眼:“不是刺激!不是那意思!帮同学认清坏人,是我们校园神探的职责,我们为爱作战,以梦想为航。”
“……”
方煦两手撑在太阳穴上,使劲闭了下眼,过了很久,没管旁边人在念叨什么,直接道:“你碰见过几次……一共?”
“上学期三次,这学期第四次。”
狗仔撕了一页纸给他,上面是时间和人物。
视线难以聚焦,方煦什么都看不明白。旁边像安了发动机,嗡嗡嗡响不停,他意识归位时,耳朵有些麻,揉了一把,又有声音灌进来。
“……你是好人,不要把爱情的错归在自己身上,坏人会想怎么让你难过,你要想怎么让坏人难过,可千万不能让自己难过,再难过的事都能过去,草,绕口令呢。对方辜负了你,以后你要对自己好一些,不要因为坏人迷失了单纯的心灵……”
太阳落下去,玻璃窗映出影子,狗仔一边瞄手机一边耍嘴皮子,方煦呼出一口气,劈手夺过手机:
【必须收藏-短文一百篇:失恋的人,心中会开出一朵花】
狗仔挠挠头:“职业素养。”
方煦面无表情把手机推回去,问了今天第二句:“她们什么时候出来?”
“有课早起,没课待到十二点,退房前。”狗仔嘿嘿笑着,似乎很得意,“一般规律,我都摸透了。”
方煦看他几秒:“给你三百够吗?”
其实对这损人不利己的校园特殊职业,三百少了,但狗仔没加价,拿出二维码。
狗仔拿了几瓶酒,崩开后,推一瓶到方煦面前,大半个下午,像是第一次推心置腹:“这些年见过的爱情骗子很多,你是第一个被绿的这么惨的,还是被女人,真够惨……”
“宋禾木不是好人,方哥你千万别怜香惜玉,找人揍一百顿都是少的……她实在缺德,以前我兄弟老被她揍,呜呜不说了。”狗仔对瓶吹,咕咚咽完,突然兴奋起来,“对了!她偶像是校草!裴斯遇啊!校草不是你室友吗?你找校草打她一顿,这多解恨!”
“哎?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正往外走的方煦被一只脚挡住。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不是绿你了吗?直接拆穿多没意思,你也给她们点颜色瞧瞧。”狗仔眼睛发光,“你伙同校草绿她们一次,你去求求校草?”
那只脚被狠狠踩了。
02
“诚诚宾馆”的大字招牌发着光,年轻人进进出出,方煦就坐在远处的台阶上,路灯照出一截短短的影子。
夜半,推着清洁车的保洁瞟过来好几眼,他才缓慢起身,没走开,在后面公园晃了几圈,等保洁走了,他又坐回去。
手机消息一大堆,张远朝尤其多,方煦回他:【不回去了】
他没管对方的轰炸,点开跟周雯的对话框。聊天记录很和谐,聊聊小事,偶尔打趣,还有从确定关系到现在,雷打不动的晚安。昨天他们还聊天呢,互发晚安,一切都没变,对吧?
他忽然想印证,发过去一条:【晚安。】
片刻后,在众多张远朝的消息里弹出一条属于周雯的:
【晚安,爱你。】
一切都没变。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时,那条微信闪了一下,屏幕上只剩方煦低着的脸。脖子已经僵了,他终于抬起头。宾馆招牌亮得刺眼,此刻坐在冷水泥地上的方煦忽然被难过浇了满身。
第二天,另外的保洁阿姨拍醒他,阿姨弄了很久手语,在问他有没有丢贵重东西。
手机在,但没电了。
何县三月底的早晨很冷,胳膊和脚踝多了好多蚊子包,方煦转头,“诚诚宾馆”暗下去了,街上没几个人在走。
他迟钝地把昨天过了一遍:下午的课上完,正要去图书馆,张远朝追过来,然后他就到这里了,周雯说爱他,他就在这里,但周雯在哪里呢。
等方煦意识到,他已经在阿姨面前哭了,眼泪很急,一颗颗掉下来,刮得他脸颊生疼。
阿姨忙扔了扫帚蹲下来,发出着急的单音节,帮他拍背顺气,又从兜里取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放到方煦怀里。
方煦委屈到无以复加,指着那边:“我女朋友在那儿,她骗我……她怎么能骗我呢……”
那天不知道几点,他看到周雯和一个短发女生走出来,对方还抹了下她的口红,周雯的笑容娇娇的。
她们坐出租车走了。
方煦还是坐在台阶上。
03
是愤怒吧。
从听说到亲眼看见,迷茫、难过、愤怒、委屈、不甘心……心脏被塑料袋裹紧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刺耳的摩擦。
她们笑着走掉,而手机没电的方煦只能用阿姨给的几块硬币,坐上公交车,时间表显示7:52,他干坐在窗边,逼着自己想周雯以外的事情。
早上是专业课,男老师极为严肃,他肯定会被记上大学两年半以来第一次旷课。方煦想,干脆不上了。辗转回到寝室,浑身上下却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没法跟阿姨借钥匙,只能到教学楼找了个空教室。
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没力气。
他又想起周雯仰起的笑脸。
等待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是愤怒吧。
张远朝从课堂溜过来找他,两人面面相对,张远朝长叹一声,然后锤了下桌子,拉他胳膊:“走,咱是受害者,咱现在就念紧箍咒,去制裁这两个贱女人,走,小方少爷,干翻她丫的。”
方煦被拉出教室,门口的太阳光极为刺眼。
他撇开张远朝,靠在门框上,低着头道:“钥匙,我要回去。”
“方煦!”
张远朝的声音很是恨铁不成钢。
方煦扯了扯嘴角,他现在这副鬼样子,怎么奚落别人。
宿舍,方煦在位子上趴了很久,开锁的声音传来,他才撑着胳膊坐直,摁亮手机,对话框里——
9:56
日句:【一起吃饭吗】
10:14
雨文:【部门有点事,人已累趴……】【过几天再一起好不好?】【崽崽快下课了吧,吃点好的哦!】
再往上是那条挺讽刺的“爱你”。
张远朝边放东西边瞅他,他把手机翻叩,去卫生间洗脸,镜子里映出门缝里探进来的半张脸。
“方方,”张远朝眨眨眼,“我老早就觉得她们有问题,狗仔李火急火燎找我,我就想着让你知道真相,没想到冲击这么大……你不怪我吧。”
方煦拿毛巾擦水,脸都揉疼了才把情绪压住。
他拿脚尖把门缝抵大,缝隙里的张远朝于是站直了。方煦勉强笑了下:“你拿个金钟罩把我耳朵捂上,我就不怪你。”
张远朝:“啊?”
说他笨,他还真不上道。
“知道就知道了。”方煦好声好气,“我不干掩耳盗铃的事儿。”
张远朝眼睛一亮。
那时有插锁声。
方煦走过去拧开门,与此同时,张远朝把手横在他脖子前,十分兴奋:“那杀人抹脖呢?咱解决了她们!”
站在门外的人抬眼。
张远朝“挟持”着方煦往侧边让出路,打招呼:“裴哥,中午没吃食堂啊?”
04
裴斯遇抱着一堆面包,简单“嗯”了声,几步走到位子上把面包散开——八袋,粉黄蓝绿……颜色蛮多。
张远朝拨了拨那堆面包:“裴哥,你跟超市营业员好上了?”
裴斯遇随手把薄外套搭在椅背上,去阳台洗手,听到这话眉毛挑了下:“损我呢。”
“那你买这么多干嘛!保质期又没多久。”
裴斯遇低头检查了下保质期:“七天,还不错。都是新品,那边架子都抢空了。”
六人寝,上床下桌,三张床和三张桌子都是并排的,方煦和裴斯遇在一侧,方煦靠洗漱间,裴斯遇靠阳台,他们中间隔着寝室第一睡神。张远朝是裴斯遇对铺。他们四个都是临床专业同一个班,还有两个是影像专业混寝的,大家课不一样,很多时候会错开。
方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机亮了被摁灭,灭了又被敲亮,直到张远朝肚子漫长而悠远地“咕”了一声。
他偏过头。
张远朝一本正经:“蓝莓味,这个看起来还不错……”
裴斯遇说:“五块钱,记得转。”说完开始把剩下的放进身旁纸箱。张远朝利索地拆袋子吃,吧唧嘴的声音很响,方煦也后知后觉有点饿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可一时间想不出能吃什么,他收回视线,又摁亮手机,也是那时,忽然听见裴斯遇叫他。
他叫他方煦。
大学里泛泛之交很多,见面会打招呼,但不见面往往是有事找,无事老死不相往来。裴斯遇是他室友,自然不能归到这类,但说实话,一起住了两年半,他和裴斯遇其实还不太熟。
张远朝,他总说自己生下来就不是当皇帝的命,远离朝政,父母是想让他继承家里的鸡鸭牛羊和草地,让他做农民。他的小名叫小农,裴斯遇会叫;睡神杨羿,裴斯遇会跟着大家叫羿神;裴斯遇还会叫老三小四;大家都叫方煦单字,但是裴斯遇从来没这样叫,一直是连名带姓……他把思路打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思考这样无聊的问题。
裴斯遇身子微微屈着,偏过头望他,也许是出于礼貌:“方煦,你喜欢什么味儿?”
方煦在摇头,嘴里却说:“草莓。”
张远朝咬着面包笑他:“方方你尴不尴尬。”
本来不尴尬,被说了脸上倒有些热,方煦把小农从桌子上拉走:“还不是跟你学的,坐自己那儿吃去。”
裴斯遇似乎弯了下唇角,方煦说了声“谢谢”,接过他手里的面包。鼓鼓的,气很足,他撕开包装捏了点喂到嘴里。挺软,甜度也可以。
他也没走,靠在中间羿神的桌子上,也许是两人距离近了,没人说话太尴尬,裴斯遇向后靠上椅背,微微仰着脸问他:“好吃吗?”
“还可以。”
方煦说完这话,裴斯遇浅浅笑了下,本来要移开视线,方煦突然问了一句:“你喜欢喝旺仔牛奶吗?”
“方方请?”张远朝已经打开电脑,戴着耳机,大着声地喊道。
方煦视线没移开,裴斯遇的目光也长长地留在他身上,他又说得清楚了些:“我觉得好吃,是因为我爱吃甜。如果你能喝完一整罐牛奶不觉得腻,那很推荐这个口味。”
裴斯遇小小地皱了下眉,坐直身子,把纸箱里的另外一袋粉色的也塞到方煦怀里:“都送你。”
方煦翘着腿在自己的座位上啃面包,眼睛却盯着桌面上另一袋,有些出神。
如果再深想些,他就会明白,当时想裴斯遇那么多,想裴斯遇为什么不叫他小名,想裴斯遇为什么和他不亲近,就是因为愤怒!
其实那时候他就开始打裴斯遇的主意了。
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