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吾（一）
次日酉时，金吾府的除妖师们已经做好了实施黄粱梦咒的一切准备。他们特地寻了间太守府的静室，将唐泽的身体贴好了符咒放在早已换画好的法阵中央，另有四个除妖师轮流维持着静室外的结界，以防出现不测。
江缨踏进静室前最后一次叮嘱宋元昭，“元昭，我和你说的你没有忘吧？”
宋元昭点头如捣蒜，“每日按三餐时间定时去给你们的身体喂流食、七天后若你还没有主动苏醒就要强制解除黄粱咒术——放心吧霜月，我都记得很清楚。”
江缨点了点头，“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便踏入了静室，和唐泽一样躺在了法阵的中央。掌心的符纸慢慢燃起一丝青烟，她眼中的一切开始旋转起来，充斥着光怪陆离的色彩。等她视线一切所及之物的形状不再旋转不定重新固定下来时，她发现视线所及范围内，竟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走马灯，除此以外皆是一片漆黑、再无他物。
走进了看，这些走马灯的罩面上还绘着图案，蜡烛燃烧带来的热气漩让走马灯轻轻旋转起来，这让灯罩上的画形成了一幅幅会动的图画。这是——
江缨眯着眼睛打量着离她最近的一盏走马灯，画上的场景十分眼熟，这是金吾府拜师大会的场景。这些难道就是唐泽的记忆吗？难不成她就要在这些记忆中找到唐泽的心结、平复他的执念解除安魂吗？
她这么推测着，试图再靠近些那盏走马灯去看灯罩上的图画，去发现走马灯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接着走马灯内染着蜡烛的火舌不断延伸，自半空化出无数条金线笼罩住了江缨，周围变得极光亮，刺得她几乎不能视物。接着光线逐渐淡去，江缨发现那金线竟不断延伸拓展、化影塑形，交织幻化成了一幅巨大的幻境——那正是在金吾府拜师大会的现场，幻境中央站着的，就是一身学徒打扮的唐泽。
唐泽此时应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已开始抽长，肤色极白，眉眼端丽，但是沉着脸站在那里的时候，却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他站在一群学徒的最前方，衣服胸前上绣着三色堇的家纹。
这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江缨在七年后的唐泽身上许久没有见过了。这其实是江缨记忆里、最常见到的唐泽的神情。她看着唐泽这张生人勿进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百感交集、竟然开始有些怀念起来。
正感慨着，突然人群一阵骚动，江缨看见幻境中的唐泽向她的方向看过来。江缨先是心里一紧，以为唐泽的意识发现了她的存在，但又想到黄粱咒术下，除非施术者意愿介入、否则中术者不会察觉——遂放下心来，此时幻境变幻了，幻境中的唐泽的偏着头看向左侧，江缨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一个少女正从旁边小宅的屋顶上轻巧几步跃了下来，接着一路小跑朝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这不就是，她本人吗。
幻境外的江缨抽了抽嘴角，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事了，唐泽居然还记得！原是拜师大会前一天，她才到了长宁城进了金吾府，晚上一时兴奋早上睡过了头，没得办法只得抄近路一路从房顶上奔了过去，后来她还因为这事被先生罚了。
江缨看了看唐泽深深拧起眉头、愈加不善的神色，暗叹道：怪不得她觉得唐泽一见面就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天天横眉冷对的就像是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原来这坏印象从她迟到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吗！
唐泽的视线一直追随者少女。金吾府招收学徒不论出身，但学徒之间的派系却向来泾渭分明。就拿这拜师大会来说，贵族一派、平民一派，都是分开站的。但是显然当时的江缨并不知道这些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只顾着跑进学徒中不要被先生发现，于是便径直跑到了离她最近、贵族子弟们站的队伍里。
“诶，唐泽。”站在唐泽身后的一个少年也察觉到唐泽的视线，看着正弯着腰大口喘气的江缨，笑得有些调侃道，“这姑娘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接着少女像是察觉了唐泽的视线，直起身子径直看了过来，正对上了唐泽的视线，下一秒唐泽便僵硬地错开了视线。
“不过那个姑娘是不是站错了地方？我看她的衣服上没有家纹，应该是是平民吧，怎么站到这里来了？虽然长得好看，但是到底是平民，金吾府的规矩真是一点也不懂呢。”少年摇摇头，面上虽不显，语气里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贵族对平民高高在上的不屑。
唐泽没有说话，只是又一次向江缨，只见有另几个贵族子弟围了过去对她说了什么。少女脸上的神色也不太好看，她开口说了两句，接着非常明显、不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拨开那几个贵族子弟的包围直接往平民的队伍去了，那些贵族子弟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时唐泽见几个礼官从侧门出来，知道拜师大会要开始了，便转头出声组织了下秩序。
接着一众夫子和除妖师们便自正门走了进来。在一套繁复流程之后，礼官正要宣布结束，教授礼仪的李夫子却站了出来。
他摸了摸胡子，“我有两句话要说。你！”
他举起拐杖指向站在一众学徒，唐泽顺着李夫子的拐杖看到了自动被隔开、站在人群中央的少女。
少女迷茫地环视一圈，举起手指了指自己：“您是在说我吗？”
“不是你还是谁！”
李夫子没好气地放下拐杖，“给我站到前面来！”
果然是因为少女刚刚跳屋顶迟到的事情，李夫子从“你知道拜师大会意味着什么吗居然还迟到”到“你知道你刚刚踩得屋顶是谁的房子”狠狠训斥了少女。少女倒是定力不错。唐泽站在第一排，见她表情一派放空地听完了一刻钟训斥，即没红脸、也没掉泪，想必根本就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李夫子看着江缨油盐不进的态度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火气越来越大，训斥的语气也越加高涨。眼看拜师大会就要变成江缨本人的训斥大会，当时的首席除妖师——贺岚站了出来圆了场。他笑着拍了拍李夫子，接着转身对着表面毕恭毕敬低头听训、实则神游天外的少女笑道，“姑娘，刚刚从屋顶上跳下来那几步姿势倒是熟练连贯，是特意练过武艺吗？”
“啊，这倒不是。”少女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赞美，但却没有很慌张，看着眼前笑眯眯、态度极好的贺岚，她便态度真诚地多说了几句：“我还在家的时候，经常去山上爬树摘些野果，可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吧。”
贺岚眨了眨眼睛，突然笑出了声，拍了拍少女的头：“这样啊，看来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厉害的除妖师——你叫什么名字？”
“江缨。”少女抬起头，贺岚的手还在她的发顶，“我叫江缨。”又沉思了一下，补了一句道：“谢谢您，大人。”
“谢我什么？”
“有人告诉我，在别人夸你的时候就应该道谢。大人刚刚夸了我，所以我向您道谢。”
贺岚又笑了笑，便让江缨回到队伍里站好，这件事就算过了。唐泽听见他身后的贵族同学低低地议论声，但是他没有仔细去听，他的目光只是追随着贺岚。他在想贺岚刚刚的笑脸，这让他心里有些微微的别扭。
贺岚作为金吾府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除妖师，一直是他最为尊重和仰慕的对象。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唐泽就以他为目标、为成为他的弟子不断努力。而经年的努力有了回报，他确定进入金吾府以后，贺岚在拜师大会开始前就确定收他为徒，这让他十分开心，他觉得这是贺岚对他最大的认同——要知道，在唐泽之前，贺岚只收过唯一一个徒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别人并不了解贺岚，也许并没把贺岚刚刚说的话放在心上。但是唐泽从小就因为唐家和贺家交好的关系，一直对贺岚比较了解。贺岚在除妖方面从不说奉承话，他说江缨“很有天赋”、“可能会成为厉害的除妖师”，那就说明贺岚是真的这么想的。
因为这些话，贺岚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贺岚夸过他“努力”、“上进”、“勤奋”，但是却从来没说唐泽“有天赋”。
唐泽垂下了眼睛。
拜师大会结束了，唐泽目送贺岚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江缨。此刻她正被一个看上去很利落的女孩拉着，女孩针对江缨噼里啪啦说着什么，看上去像是在为了今天的事情责备她，但江缨和刚刚对李夫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她拉着女孩的手笑着摇了摇，又贴上去在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接着两个少女挽着手一起离开了。
“唐泽，你还不走吗？”刚刚向唐泽搭话的少年拍了拍唐泽的肩膀，他见唐泽还在盯着江缨，便笑道，“唐泽少爷，你不会真的看上那个平民了吧？”
唐泽服拂去少年搭在他肩膀的手，有转眼看了看贺岚离开的方向，语气冷硬道，“你想多了，不过是个平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