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金吾（二）

    是夜，唐泽独自坐在桌前，他拿了一本书出来，却明显心神不宁，翻了几页，又塞了回去。他又抽出一叠纸来、拿出了符咒书，似乎是想要练习画符。但是他画着画着，明显开始走神，符咒书被翻到了一旁他都浑然不知，只是在专心的勾勒着什么。

    “唐泽！”门外传来的同窗的呼喊，“我的朱砂不够了，能借我些吗？”

    唐泽像是从沉思中猛然惊醒，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纸愣了一瞬，接着把纸折起，夹进了一旁的书中。同窗接过他递来的朱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耳朵好红、脸也有点红，受风寒了吗？”

    “……不。”唐泽瞥了一眼咒术书，语气又变得带着一些犹疑和不确定，“可能我真的有点着凉了，脑子不太清醒。”

    “要紧吗？”同窗关心道，“要我陪你去‘小西天’看看吗？”

    “……不，不用了。只是小病，很快就会好的。”唐泽又看了一眼咒术书，慢慢道。

    江缨很快在金吾府出了名。她的优势和劣势一样突出。无论是画符咒术还是骑射剑术，她都一点就通、展现了过人的天赋。但是她的基础是在太差，和唐泽这些从小就饱受贵族教育的不能一概而论。但是她对于这些功课都异常地刻苦，唐泽经常能在演武场或者藏经阁看到她的身影。而她的进步也是惊人的，金吾府每三月考核一次，她排名的上升速度足以让每个人侧目。

    唐泽凭借之前多年的积累稳稳压她一头，但是对于江缨可以说是日进百步的进步也在心中感到隐隐地危机。有了江缨给他的潜在压力，他比之前更加刻苦，虽然他之前已经足够努力。

    但其实人只有努力到一定程度就会明白，在到达某个极限之时，天赋的重要性。

    唐泽自负聪明、足够努力，但是他碰到江缨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天才。

    同样一个复杂咒术，先生在符咒课上教了一遍，他能一遍轻松完美地使出，是因为之前贺岚自己亲自教过他，他在课前早已经练习不下百遍。他习以为常地接受着先生的夸奖，同窗的艳羡。唐泽的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江缨自然是没有的，她只有一本咒术书和先生不甚透彻的讲解，就算这样，江缨也能就靠着自己的琢磨，在一节课之后摸索个八九不离十——就算他那些家世显赫的贵族同窗，也是万万不能达到的成绩。就算唐泽自己本人，就算是在贺岚手把手的指导下，第一次成功也是在一天以后了。

    ——江缨毫无疑问是个天才。如果她有像自己一样的资源加身，取得的成就必然比他今日相比必不是同一个量级。

    唐泽想起了贺岚那日在除妖大会的话，在不得不承认贺岚看人之准的同时，一些他也不愿意承认的情绪无法抑制地开始萌芽。

    嫉妒。

    他嫉妒着江缨。

    这些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负面情绪让他在每次见到江缨的时候都心情不佳、面色不虞。但就算如此，每当江缨出现，唐泽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随于她。每次考核排名，比起他自己、他首先会先去关注江缨的名字。在日常同窗之间偶然闲聊时，只要江缨的名字出现，他都会不自觉地放更多的注意力在谈话内容中。

    江缨这个人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像在他拿桃木剑练剑时、扎入指尖的木刺一样——一碰就痛，但是却又拔不出来，就这么横在肉里，让他忍受着不致命却又无法忽视的折磨。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连带着开始怪罪江缨起来。但是江缨确实毫无错处，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的内心推拉——他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但这却让他更加不喜江缨。

    当然，人无完人，江缨在其他方面的天赋可谓非常一般了。金吾府在培养学徒除妖术的同时，同时还要求学徒学习诗词音律、撰文礼仪。而这些的考核，江缨几乎每次都是倒数。可以看出江缨本人也没有很想学习这些的欲望，唐泽每次都能见她在这些课上打瞌睡，要么就是偷偷练习画符，没一节课是好好听的。

    ——没有品位的平民。唐泽在心里撇撇嘴。他是唐家未来家主，一向对自己要求甚高力争完美，因此这些课上也是兢兢业业，和态度散漫的江缨形成极好的正反面教材——比如曾经在拜师大会上当中训斥江缨的李夫子。

    李夫子显然是看江缨很不顺眼，每堂课都要叫江缨上台示范各种礼仪，再对江缨错误百出的仪态示范一阵狠批，然后再叫他的满意弟子唐泽示范完美标准礼仪。

    江缨对此表示很是不解，小声嘀咕了句：“我是来当除妖师的，学那花里胡哨的动作干什么？”

    “你说什么？”没想到李夫子年龄虽大耳朵却利，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你还敢顶嘴？”

    接着李夫子又是一阵教训，江缨头上顶着个水盆被罚到回廊站一个时辰。

    唐泽坐在窗边，正好能看见江缨的情状，一开始他还能注意听李夫子的授课，但无奈江缨的小动作实在是太多，他听着听着眼角的余光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追寻着江缨的一举一动。

    她像是很不爱晒太阳，左摸摸右看看，看到了一颗开的正密的桃花树，接着就顶着水盆一步一步挪到了桃花树的阴影下。

    接着他看见贺岚从回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他像是认出了江缨，快步向江缨的方向走了过来。两人站着聊了一会，隔得太远，唐泽并不能听见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只是见着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接着两人都顿了一下，江缨摸了摸肚子有些羞恼地低下头，贺岚笑了一会，接着从怀里掏出个青团递给她，接着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江缨接了过去，两人又重新笑了起来。江缨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纸，递到贺岚面前，像是在请教贺岚什么问题，贺岚竟也没有拒绝，拿着那张符纸和她说了起来。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接着贺岚冲她挥了挥手离开了，两人脸上都带着轻松愉快的笑意。

    唐泽移开了视线，想着刚刚看到的江缨和贺岚相处愉快的一幕，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

    唐泽在和贺岚从没有以这样的状态相处过。他总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贺岚看，因此在和贺岚相处的时候总是显得一本正经、或就是谈论自己的课业进步情况。

    而贺岚虽身居高位，但其实是外向开朗的性格，见人三分笑，举止作风并不似寻常贵族派头十足，颇有些不拘一格的做派。唐泽自己不善言辞、循规守礼，虽仰慕贺岚高超的咒术，但实际和贺岚相处时，经常会被贺岚猝不及防、奇奇怪怪的问题弄得无言以对、面红耳赤。原来在他的姐姐唐芷月入东宫前，经常开唐泽的玩笑，说唐泽在贺岚面前就和木头人似的。唐泽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总想和贺岚能够坦诚轻松的相处的，但是他总是做不到；他的客气和拘束把师徒俩的关系隔开了。而在唐芷月入宫后，贺岚变得比之前更加放荡不羁，且没了唐芷月从中调节气氛，师徒俩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礼仪课结束后，唐泽没有立刻离开，他继续坐着，出了一会神。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唐泽？”

    唐泽循声抬头，看见贺岚挑着眉站在他眼前，李夫子和同窗都不见了，周围空无一人，“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呢，我刚刚叫了你几遍都不见你应声，发生了什么？有人欺负你了？”

    唐泽回过神，站了起来行了礼，“师父。”

    贺岚摆摆手，“就我们两个人就不要讲究这么礼数了。”

    唐泽抿了抿嘴，“没有什么，师父。……您今天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嗯，”唐泽注意到贺岚的面上很快闪过一丝冷淡，但贺岚又很快恢复了一派轻松的表情，他不答反问道，“唐泽，你有什么比较在意的同窗吗？师父我想挑个天资不错的当你的师妹或师弟呢。”

    金吾府分东西两院，平日授课的众夫子和学徒居住在西院，除妖师居住在东院。学徒平日除了在西院跟着众夫子学习以外，有表现较为突出的，东院的除妖师会提前收西院的学徒为徒，有了师父的学徒可以在第三年除妖大会、正式取得除妖师资格前就跟随师父四处除妖。贺岚作为首席除妖师，多得是人想拜入他门下，但他这么多年就只收了太子和唐泽两人。

    唐泽张了张嘴，江缨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垂下眼睛淡淡道：“没有。”

    “是吗？”贺岚抱着臂看着窗外，唐泽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他正望着桃花树下的江缨。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唐泽不由心下一沉。他看着贺岚慢慢道，“我觉得这个叫江缨的姑娘倒是不错，唐泽，你知道她吗？”

    唐泽顿了顿，生硬道：“……不知道。”

    晚上唐泽回到了自己舍馆，坐在桌前，翻开了一本书，却久久没有翻下一页，他就这样枯坐了半晌，突然将之前夹在里面的那张纸从书里抽了出来，一把揉了扔到了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