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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50.谓之照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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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萤草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英招!英招!”

    卓萤又一次在这熟悉的场景中,在这面目模糊的叹息声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急速地下坠着。

    她蓦地睁开眼睛。

    一簇微弱的烛火在黑暗中跳动着,发出遥遥光亮。

    万籁俱静,她只能在如此深夜中听到自己“咚咚咚”如同战鼓重擂般急促的心跳声。

    她慢慢移动着视线,只见头顶悬着样式普通的青幔,床是普通矮床,被褥是简单式样,身上所着衣服也确是自己日常所有,而房间里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香味,正是月丹常用的龙脑之味。

    卓萤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又拿牙齿用力咬了咬舌尖,直到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痛意,终觉心中稍安。

    幸好只是一场梦。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而那太过真实的场景和丝丝入扣的细节却始终让她心有余悸,迟迟不能放下。

    梦中出了太多的汗,卓萤只觉周身黏腻不堪,加之天气实在闷热难当,令其心中那股躁郁之感越发强烈,于是她索性翻身而起,慢慢摸下了床,

    月丹与萼绿正躺在离她不远的另一张矮床之上,呼吸声平稳而悠长,显然正熟睡。

    卓萤心知自己在宫中这几日,她们定也是神经极度紧绷着,怕是如自己一般未睡过一个整觉。因此也不欲吵醒她们,只悄悄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想去厨房要些热水来。

    一阵悠扬的羌笛声扑面而来。

    那曲子并非卓萤曾经听过的任何一支,也不似她以为的那般有平沙万里无人独赏孤月,或者见胡天八月飞雪梦回江南,却是一首柔和至极的小调,似是呢喃,又似安眠。

    她静静地听着,只觉得那因梦境而带来的惶惑不安都被一扫而光,内心只觉熨帖。

    快近秋日的天空,看上去比往日都更阔朗豁达许多。

    沉黑如墨的天幕上,新月如弯眉细柳,高高隐匿在层云背后,几不可察。

    院中突然有风过,带来一阵馥郁的早桂香味。

    那风恰恰将积云一角吹开一丝缝,一线稀薄而清冷的月光霎时倾泻下来。

    而那突如其来的光之所在处,却有一人。

    孟绩一身黑衣,盘腿坐于廊下,也不知坐了有多久。

    夜深露重,将他缁衣的肩头浸润出一片更深的痕迹。

    见卓萤发现了他,他便止住了笛声,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孟绩目光却并未有丝毫游离躲避,不知是不愿意还是来不及。

    他的瞳孔本较旁人相比更淡一些,与其说是黑色,不如说更接近褐色。

    然而许是这夜色有意当一回调色盘,风和月俱是拙劣的画手,竟在此刻将他的眼睛描摹成了深不见底的黑。

    那黑色无起无落,无光亦无亮,比暮气沉沉还要令人心死。卓萤猛然被吸引进去,竟然从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几近绝望的凄凉来。

    人如其色,孟绩明明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然而卓萤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此刻正被某种莫名的痛苦笼罩着,抑或折磨着。

    或者说,从她认识他起,便能感觉到他整个人似乎总是痛的,无望的,永远自我拉扯抵抗的。

    卓萤觉得他心中似乎极力隐藏着一个秘密,这秘密迫使他不断压抑自我,将他自己看得很轻,除了循环往复吞食着苦果之外,不能再体味其他感情,也不配再表达任何感情。

    卓萤眼前骤然浮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又慢慢回忆起他们相处以来的每一个细节,那种撕裂的几乎扭曲的克制,那种无措的近乎偏执的矛盾,几乎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将他的善意、他的周到、甚至他不明显的温柔一并抹去,只留下一个旁人口中的不可理喻。

    卓萤的心不可遏止的微微有些痛起来,原本这样的自我压制带来的极致分裂若是一直找不到出口,便会循环往复加剧原来的痛苦,直至将痛苦变成灭顶之灾。但他似乎从不在乎,又或者已经自暴自弃,更或者好像正为这痛苦而活。

    她脑海中又浮出昨夜所做的那个奇异的,令人遍体生寒的梦境来,耳边又萦绕起刚才的羌笛曲。

    他似乎知道自己做过那样一个梦,又似乎特意用这曲子来安抚自己。

    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又诡异到让她自己都心惊的想法,令她鬼使神差地朝他开口:“孟绩……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谁料孟绩眼角也未动一下,只淡淡道了句:“夜深了。”

    转身便没入了黑暗中。

    “孟绩!”

    几乎想也没想,卓萤提起裙摆便追了上去。

    她原本以为他多半早走得没了影子,然而追了几步却发现他正负手而立,似乎是在等她。

    “我……”

    紫宸殿中发生的一切突袭她的记忆,她心中涌起千种情绪万分犹豫,在真正对上他此刻澄清又无波的眼睛时,却陡然失语。

    孟绩似也不在意她的欲言又止,与她对视片刻,忽而道:“扰你清梦并非我的本意,若你……此刻暂无睡意,不如随我一同去看。”

    看?看什么?

    卓萤有些晕,原想先同他问个究竟,谁知身体却先于意识,竟乖乖跟上他走了。

    要是被月丹发现自己半夜跟孟绩出门,那还不得把自己骂得半死?

    她一边想着,一边回忆起她上次同月丹做的保证,不免有些心虚。

    可不知为何,但凡她同孟绩在一起,她心中从未觉得不安。最初莫名的抗拒渐渐消失之后,便是在她屡屡遭遇孟绩的冷脸时,她也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孟绩的动机,又好像笃定他所做一切一定不会伤害她。

    她对孟绩,什么时候信任成这样了呢?

    她正胡思乱想,身前的孟绩突然停下了脚步:“这便到了。”

    卓萤抬眼,却见他们面前明明立着一座高墙。

    “?”

    接收到卓萤疑惑的目光,孟绩询问地看她:“爬过去?”

    卓萤一愣,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见他一本正经地样子,方才确定他是真的在跟自己商量。

    这跟自己认识的孟绩是同一个人?

    卓萤的脑袋更晕了,然而许是这晚花香太扰人,又许是这夜风撩人,又或者是墙的那端太诱人,她脑袋一热,便朝他一抬下巴:“好!”

    眼见她挽起袖子手脚利落地翻上了墙头,孟绩脸上终于露出了有些诧异的表情。

    卓萤见状,心中当然生出了几分得意:“幼时我可调皮着呢!为了找机会偷偷去山里玩,翻墙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说起来当时月丹和萼绿没少帮我打掩护,我阿娘气得每次都连我们三人一起罚呢!”

    她说起往事,带着一种毫不做作的娇憨与洒脱,为她的脸更平添几分寻常容易被人忽略的英气与豪爽来。

    孟绩静静地注视着她,片刻忽道:“你原来也有这般样子……”

    卓萤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没等她发问,他便以让人眼花的速度徒手一攀,飞身也跃到了她身边。

    “你这样算犯规啊!”卓萤见他气都不带喘一下,更衬得自己手脚并用狼狈不堪,有些不满的嘟囔。

    耳边突然传来孟绩的低笑,那笑声震得她耳朵不期然有些发麻,脸也有些红。于是她故作镇定地转头,想避免与他视线相撞。

    这一转头,她才终于明白,孟绩到底为何要她深夜到此处。

    原来高墙那头,与这驿馆仅仅一墙之隔,却有一片水草丰沛的马场。

    薄云渐渐散开,新月虽如细线一般暗淡,但浩如烟海一般闪烁着柔和光亮的星子,却从天幕的这一头,融进了远山的那一端,最终都陷落于最远处的大江大河。

    这看似稀薄的点点微光,星罗棋布地落下来,让原本黑沉沉地草地泛出不灭的点点荧光,乍看之下,似有萤与草在微微夜风中摇曳生姿、相映成趣。

    草场中央有一匹马。

    只见它姿态优雅地俯身到池塘中饮水,嗅了嗅水边的嫩草,不疾不徐地嚼了几口,抬起棕色的眼睛左顾右盼一番,甫又低头细细嗅起了脚边的小花一朵。

    那马通体皎白无暇,一丝杂色也无,体型颀长健美,四肢更是修长而有力。此刻它身披繁星玉带,竟如一方世间最好的美玉在一片寂寥的夜色中熠熠夺目。

    “雪虬轻骏步如飞,一练腾光透月旗。”卓萤一时看得呆了,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便是半分不懂马之人,也能一眼看出这匹马定是良驹中的上乘之品。

    可如斯极品,怎会莫名出现在自己眼前?

    电光石火间,卓萤猛地想起一事,难以置信地去看孟绩:“这难不成便是那日我与阿琼姐姐在东市所见的那匹?可你当时并不在场,你怎会……”

    “你想不想试试?”孟绩对她的提问避而不答:“我知你爱马,木兰虽与你投缘,但到底是上过战场饮过血的战马,性子还是刚烈了些,你是初学,便最好选这种更为温驯的品种。”

    见卓萤还在发呆,孟绩索性打了个响指,那白马便施施然跑了过来。

    “跳。”

    “啊?”

    卓萤见那马已经跑到了墙下,又听孟绩突然发令,却不知所措。

    孟绩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下稍稍一拉。

    风自耳间与发梢而过,佩环叮叮作响,他的掌心是凉的,眼神却滚烫惊人,他们发丝相触,衣袖交缠,竟一同落在了马背之上。

    白马因此狂奔起来。

    卓萤后背不得不贴着孟绩的前胸,属于他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将自己紧紧笼罩在其中。

    与自己第一次初见时从他身上嗅到的复杂滋味不同,亦不同于他受伤时血与药香交织,今日的孟绩身上有一点淡淡的灰尘与露水的味道,夹杂着一丝皂角的清爽,甚至还有一分卓萤所制驱蚊膏的清冽气味。

    卓萤并不抗拒这味道,可在这广阔天空之下彼此呼吸相融、气息交缠,却远比此刻肌肤相贴的亲密姿势更让她觉得羞耻和,心跳。

    好在孟绩并未让她尴尬太久,在嘱咐她拉好缰绳之后,他忽地朝后吹了声口哨。

    不过须臾的功夫,望月锥竟然阔步跑到了他们身侧。

    “阿月!”

    面对卓萤惊喜的呼唤,望月锥狠狠打了几个响鼻来回应她。

    在夏夜的风中驰骋的滋味实在是太过美妙,她忍不住转脸,对已翻坐在望月锥其上的孟绩大声道:“我们何不比一比?”

    孟绩朝她挑挑眉,忽然一夹马肚,望月锥便如闪电般冲到了她的前面。

    白马性子虽柔,但也不肯认输,追着望月锥,竟隐隐有将之赶超的势头。

    两人两马时而并肩狂奔,时而上下赶超,将偌大一个马场跑了遍。

    卓萤心中所有的郁气都随着策马而行不翼而飞,她气喘吁吁地靠在栏杆上,只觉得已很久没有这般放松过了。

    “诶,”看着白马与望月锥低头吃草,她后知后觉道:“我们这样半夜私闯人家马场应该不妥吧?何况这马也到底不是我的,我又是新手,若是不慎将它弄伤,却又是一桩麻烦事。”

    “你不用担心这马场,我早与马场主人说好。”孟绩也靠着栏杆,侧头看她:“你自己的马你自己爱惜便是,不过这马虽漂亮,却并非骄矜之物,反而是你越骑越与之相处,越能熟悉其秉性。”

    见卓萤似乎想要拒绝,孟绩忙道:“这马你若是不要,我却只能将它送回永北。需知战场之上最忌亮色,它脚程快、耐力好,上不得战场又不得人喜欢,想来定会郁郁寡欢。”

    这话很有些要逼她收下的意思。

    卓萤并非不喜这马,只是她心知这马定所费不訾,如今永北困顿,若让人知道孟绩在金钱上大动干戈,定会被人诟病。

    “你放心,这马或许没有你想象中般那么难得。”孟绩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又或许,我总有些旁的办法让它更易得。”

    卓萤只好抿唇不言,听他又道:“每匹马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些马这辈子只认第一任主任给它起的名字。”

    卓萤一时起了玩心,反问他道:“我早给它起了名字,或许上柱国能猜到?”

    孟绩便道:“追风?白兔?蹑景?追电?[1]”

    卓萤频频摇头,见他连“阿花、小白”这等名字也胡乱说出来,终于掌不住笑出声:“始皇七乘卓萤自认怕是不敢攀援,只是这阿花等名似也太委屈这马了。”

    孟绩这才收了逗笑的语气,认真道:“那莫非是‘照夜白’?”

    卓萤笑着点头:“原来上柱国虽自幼于荒北之地,却也饱读诗书啊。”

    她原本以为孟绩或要反驳自己一番,却见他突然定定地望向自己。

    卓萤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心知他定要说什么让自己无措的话来。

    果然,便见他眸子中的沉黑已尽数散去,在这稍显暗沉的星幕之下亮得不敢直视。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2]

    他的眼睛是那么亮,比天诞那天卓萤在宫中看过折光的金镜还要亮,也如同那天在紫宸殿中如出一辙的,她只能从他眼里看到属于自己的清晰地、独一无二的倒影。

    她的心不可遏止地颤抖着,急遽地疼痛着,更像是有人正用手攥着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

    她深知此刻有月有星,近有草地,远有山河,风也无声,影也温柔,是万万不应该再开口说一句扫兴的话。

    然而折磨了她太久的情绪还是涌了出来,让她控制不住微微张口:“孟将军,那日……紫宸殿之事,或许我,还有话未与将军说清。”

    孟绩的脸色淡了下来:“你有何话要说?”

    卓萤见状,心中一时情绪反复,却不得不咬牙道:“那日之事,卓萤未曾提前与将军商量,实是卓萤的大过。将军能不与卓萤计较,更应下卓萤不齿之请,卓萤心中着实对将军既是感激又是羞愧。此事本是卓萤无奈之举,卓萤本来以为诞节过后,将军一行便要启程永北,卓萤几人或也要回到鹃州,如此分别,恐怕此生再遇难得,故只想向将军求一时庇护,待离开洛京,将军自无需跟卓萤再有什么瓜葛。只是如今这般看来,将军想要摆脱与卓萤的关系,要比之前卓萤所想要棘手些。卓萤原以为若不求名分暂时依附将军,待处了洛京卓萤自会悄悄离去,既不惹人注目,也无损将军声名。”

    “所以你原本便打的是这金蝉脱壳的缓兵之计?”孟绩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所以你想利用我?然后用完再将我一脚踢开?”

    “我……”卓萤嗫嚅半天,却只能苍白无力道:“此计本是卓萤思虑不周所致,将军对卓萤雷霆怒恨,卓萤不敢有一丝怨言。”

    孟绩冷笑一声:“然后呢?皇恩在上,你现如今又待如何?”

    卓萤几乎被他目光冻伤,不得不微微侧开脸:“卓萤自知与将军本就云泥有别,卓萤一介粗陋乡医万般配不上将军赫赫威名,更不敢对将军存什么贪念,故将军正妻之位卓萤绝不会肖想,只是如今有圣人旨意,卓萤恐怕会只能先同将军一起北上,不过将军大可找卓萤的错处,届时再将卓萤驱逐,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所以你为了抗旨为了远离永北倒连自己的名声也不要了?错处?什么错处?你要我替你编造什么天大的理由好顺理成章将你放走?”孟绩表情冰冷:“然后呢,你便也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与处境?若你当真被我逐出,洛京如何看我?世人如何看我?孟某于紫宸殿于圣人面前所承诺的誓言不就是千古笑谈了?”

    孟绩所说,句句在理,自己对他对永北实在是欠考虑太多,若当真便用她这方法,孟绩一要承担抗旨的罪名,二来亦会被人指着鼻子大骂无情,他的名声与威信更会因此一落千丈。

    卓萤原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被孟绩大骂的准备,毕竟她是真利用,也是真无耻。然而现今只是听他反问了几句,竟突然喉头哽咽,情绪几经翻滚几乎要落下泪来。

    纵有千言万语堆积在她心头,她却难成一言以对。

    风吹过草地,将照业白与望月骓的鬓毛带起,纵使两者因风缠在一起,也是一白一黑叫人看得分明。

    卓萤听到孟绩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在努力平复情绪:“我知道以你的性格来说,能让你不顾一切求到圣人面前,代表你确实遇到了难言的麻烦。但是我却想告诉你,那日在紫宸殿,我所言每个字都代表着我的真心,你想利用我也好,算计我也好,我即言出,便绝对不会反悔和食言。圣人旨意已下,你与我同去永北便已成定局,我知你与我有隔阂,也并非真心倾慕于我,你放心,正妻之位我既许诺便定属于你,但你不愿意我靠近,我便绝不会强迫于你。如此,你可能放心?”

    卓萤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了半晌,猛地摇头道:“孟将军,你……卓萤何德何能让你如此牺牲和妥协?我不能……”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孟绩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快要天亮,早点回去吧。”

    说着,他便转身离开。

    “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孟绩走了两步,回头看还站在原地的卓萤:“很多事情,你看轻我无妨,却不要看轻你自己。”

    他眼中的星光早无,只剩一片空洞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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