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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49.枕梦难近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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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瑾见状,赶紧用手在脚底抹了抹,又将手上的黑泥青苔之物胡乱抹到卓萤脸上:“招娘,你莫嫌这青泥难闻,实在是你这张脸太过打眼,便是逃过了身后的追兵,又难保旁人觊觎。”

    说话间她已手脚麻利地扶起瘫软的卓萤,吃力地将她推进了那巷中一处极不起眼的雨缸与墙壁的缝隙间藏好。

    “比起与我在外抛头露脸,这里安全许多。你放心,这处巷弄我之前走过数次,尽头是个死胡同,亦不对着任何殿门,是不会有人过来的。”

    卓萤已经暗暗猜到了她想要做什么,无奈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得着急地发出“呜呜”的哀鸣,泪珠如断线般滴落下来。

    “你哭什么。”杨瑾温柔地给她拭去眼泪:“你且乖乖在这儿待着,我不过是先出去看看,一会儿便会回来接你。”

    顿了一下,她又轻声道:“你放心,我用的是你给我的‘沉夜’,且用量不多,若是……若是我没有回来,须臾之后那药劲过了,你便能动了。”

    杨瑾极力保持着轻松的语气,甚至还朝卓萤笑了笑,然而卓萤还是清楚地从她那仓促别过的侧脸上捕捉到晶莹的痕迹。

    “不……不……”

    卓萤绝望地想要抓住她的袖子阻止她的离开,然而却只能眼睁睁见她慢慢走远。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杨瑾最后再深深地看了卓萤一眼,便决绝地跑远了。

    她身后,是一片七零八落的脚步声伴随男人兴奋的喊叫声。

    不知是“沉夜”的用量太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卓萤除了身体不能动之外,意识却始终保持着清醒。

    杨瑾跑出去没有多久,卓萤就听得不远处隐隐传来:“抓住了!”的高呼声。

    随即而来便听见一个高亢的女声喋喋不休,似是在怒骂,又似是在呵斥。

    男人露骨的哄笑声渐渐在风中越来越大,高亢的女声越发尖锐,几乎到了尖叫的地步。

    伴随那笑声和说不清是不是衣料撕裂,又或是别的什么卓萤根本不敢分辨的声音,让那女声从怒骂渐渐变成了求饶,从求饶渐渐变成了哭喊,又从哭喊渐渐变成了呜咽,最终连一丝声音也听不到了。

    卓萤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只觉这辈子的眼泪在这一刻都哭干了,她的心中充满了悢怆,无能为力的绝望和遮天蔽日的羞愧撕裂了她的肉身,粉碎了她的灵魂,摧毁了她的意识,将她变成了行尸走肉。

    那个总是笑着,保护着她,与她一同长大的阿瑾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她的灵魂和尊严被狠狠地摧残,残酷地践踏,毁灭得一丝不剩。

    卓萤吞下满嘴腥咸的铁锈味,吃力地抬起头,想看看这世上所谓救苦救难、拯救苍生与于万物的不论何方神佛此时都在哪里,却只能看到那已经渐渐要沉睡的太阳,狰狞地呲着血红的獠牙嘲笑着自己。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卓萤不知疲倦地在巷子中走着,一处断壁一处残垣都不放过,想要找到杨瑾的身影。

    前面便是一条大路,她踟蹰了一下,决定折返回去。

    “站住!前面是何人?”

    卓萤身体一僵,慢慢回过头去。

    一队骑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闪着寒光的箭尖无一例外都紧紧地指向自己。

    她惊出一身冷汗,目光从他们身上的赤马黑甲往上移,见那甲身上皆印着一头独眼苍狼,心中不由一震,再抬头看时,只见那领头之人正是孟建州!

    “孟……”

    “此人便是妖妃徐萤!便是化成灰老奴也不会认错她!”

    只剩半边胳膊的老宦官忽然从骑兵身后挤了过来,语气急促道。

    孟建州看着她青黑交加的脸,皱眉道:“你可能确定?”

    “确定确定!”老宦官朝他露出谄媚的笑容来,指着卓萤极为肯定道:“老奴刚才在那边的巷子中遇见过她,不过因其太过狡猾,竟被她给跑了!”

    “我不是徐萤……”

    卓萤的分辨声消失在孟建州的话下:“既如此,先将她带到主公处。”

    不知是谁散播出妖妃被抓的风声,卓萤被人缚着双手推搡着前进,一路都听得道路两侧不时有人高喊着:“诛妖妃!斩昏君!诛妖妃!斩昏君!”

    她瞥见那些高声疾呼的士兵都清一色着缁衣黑甲,腰间别着一把银色大刀,显然皆是永北军。

    她平素与永北众人相处向来融洽,如今被如犯人般对待,心中陡生了一股奇异的悲戚。

    又走了一段路,便到了一个广场之上。

    孟建州刚刚示意押着卓萤的人停下,便有一匹马飞驰而来。

    “末将参见建威大将军!”

    孟建州朝那马上之人行了一礼,卓萤抬眼便见那人竟是孟绦。

    “平波将军辛苦。”孟绦朝他随意一点头:“听说你抓到了王镬的妖妃?”

    孟建州便朝卓萤这边看了看。

    “她的脸怎么回事?”孟绦嫌恶的皱皱眉:“这样的脸你们是如何认出她的?”

    那老宦官不待孟建州发话,便几步上前,扯着衣袖粗鲁地擦起卓萤的脸来:“将军请看!”

    卓萤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抬头便见周围的人似是倒抽了一口气,连孟绦眼中都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艳。

    老宦官得意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朝孟绦谄媚道:“嘿嘿,老奴便说,此人是妖妃吧!”

    “这阉奴是谁?”孟绦不理他,只看着孟建州。

    “末将等人在一处殿中抓到此人,他说他能带着我等找到徐贵妃。”

    “既如此,”

    孟绦点点头,只听“哗啦”一声,卓萤只觉眼前白光一线,眼前一阵腥风袭来,再看时,那宦官已人首异处。

    “倒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卓萤看着那宦官死不瞑目的眼睛,当场便忍不住侧身干呕起来。

    “建威大将军!”孟建州罕见的有些动怒:“末将曾答应过这内侍,若他能助我等找到贵妃,便会饶他一命!为何将军竟连问都不问一声,便这样轻取了他的性命?”

    孟绦无所谓道:“一个阉人,死了便死了,何况我们目的已达到,又何必在乎他一人?”

    孟建州压抑着火气道:“如今永北刚破鹃都,正是人心不稳之时,需知鹃州内反心或因此更高涨。此时正是主公恩威并施之时,反抗的要打压,投诚的需善待,若是次次都如将军今日这般出尔反尔、轻诺寡信,那鹃州反者只会更多!”

    孟绦根本懒得理他,指挥人将那宦官拖到旁边的路上,卓萤悄悄看了一眼,发现路边已堆了好些尸体,其中有一具便是今日那护卫的,但更多的,还是穿着普通宫服的人,甚至明显还有身穿华服的妃嫔。

    看到此景,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杨瑾,一想到她现今还不知身在何处,心中更是大恸大悲。

    “叮!”

    刀剑相交的声音赫然浮在了卓萤面前。

    她惊愕地看过去,发现孟建州正黑着脸格挡开了孟绦本朝着自己挥过来的刀。

    “将军慎行!”

    孟绦有些吃惊,随即脸上浮出一抹阴狠:“孟建州你敢拦我?”

    孟建州语气恭谨,然而手上力道半点不减:“非是末将抗命,而是主公亲令,要将徐贵妃亲自教到他手中。”

    “这如褒姒妲己媚君亡国之流,早该处死!”孟绦厌恶地看着卓萤,恶狠狠道:“若留在我永北,迟早是祸患一个!绦便代大哥先除了这蛇蝎心肠的红颜祸水!”

    说着他朝身便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诛妖妃!斩昏君!”的号声排山倒海而来。

    期间又有“杀了她!”、“诛杀妖妃!”、“杀掉那妖妇贱婢!”的呼喊声源源不绝,更有人跃跃欲试持剑上前接近卓萤。

    “保护徐贵妃!”

    孟建州一声令下,原本押着她的人便将她团团围在了中间。

    “孟建州你这般护她,莫不是看上了她吧?”孟绦眼中泛起恶毒的光芒:“不过片刻,这妖妇便引诱我永北第一能臣干将袒护她,由此可见,此女更不能留!”

    “将军何必胡乱中伤?”孟建州冷声道:“末将既为永北之臣,便遵主公之令。如今建威大将军意图无视军命,执意与主公相悖,那便恕末将犯上了!”

    “好好好!好你个孟建州!”孟绦哈哈一笑,笑意却分毫未达眼底:“既然你执意与我为敌,那便让我看看你的人马抵不抵得过本将军的‘万仞消’!”

    “哈哈哈哈!”

    孟绦一愣,怒视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卓萤:“妖妇,你笑什么?”

    卓萤慢慢止了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我笑你永北江山未定却在此处浪费大把时光;我笑你永北人心未稳却在此处残杀平民以娱;我笑你永北将才平庸好斗愚蠢却在此处坐着一统天下的春秋大梦;我笑你永北是非不分区直不辨却在此处将世间万般罪孽尽数加诸于一个女子身上!”

    “妖妇胡言乱语!”孟绦气得大喝一声:“你与王镬那厮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荼毒百姓、奴役众生,将这鹃州大好山河挥霍作践,其罪当千刀万剐!我永北明明龚行天罚、吊民伐罪,顺天诏拯救鹃州民众于水火!你却指皂为白、颠倒是非,为自己脱罪竟敢在此处煽风点火,更是死到临却仍不知悔悟!”

    “顺天诏?”卓萤冷笑:“哪个天?是洛京那个天,还是你们主公自以为的那个天?”

    “放肆!”

    “乱世之中,追权逐利或是人人都向往的一条路,便是要选本也无可厚非。”卓萤冷冷道:“然既已走上这条路,便不比旁人更高贵些什么,纵使王镬乃天下人皆知的暴虐狂徒,而你们永北但凡动用一兵一卒才闯进这鹃州,那侵占就是侵占,掠夺就是掠夺,又何必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目捕雀?”

    “可你们既要斩昏君,却又凭什么要杀徐萤?”

    “王镬伐矜好专、嗜杀成性、斩除忠良、凌虐百姓,更兼专宠佞臣妖道,放纵其行祸国殃民之事由来已久,古云:‘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去,谓之谏;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争’,满朝文武、名公巨卿无不对其心知肚明,然食禄之人多于芒草,而争谏之人寥若晨星,既为臣者不敢直面君王之过,那深宫女子便可左右君王之意?更何况,建威将军有何证据证明王镬所行劣迹有徐萤参与的痕迹?你又凭什么宣布这两人同罪?”

    “好,便是如你所说般,朝堂之事你不能决定,那后宫奢靡便不是你所求?通天殿不是他为你修的?鲛人泪不是他替你夺的?你日日骄侈暴佚、穷奢极欲的背后都是谁在替你撑腰!”孟绦像是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这便是有人献给本将军的‘百鸟冠’!你敢说这等满是民脂民膏之物不是应你所欲而生?”

    “如此说来,只要这世上没有徐萤,那王镬便是最勤政爱民、克己复礼的明君圣主了?”卓萤嗤笑一声:“建威将军好一个‘为’字!这世间诸多恶行,但凡男人透露出一丝是‘为’女人而做或‘因’女人而起的意思,那他即便行的是千刀万剐的大罪也自动变成了这世上最凄惨不过的可怜人。罪孽又如何,他本性是那么纯良又无辜,若非有女人鼓动若非被女人威胁,他怎会暴戾恣睢、罪恶昭着?不管多么大逆不道,他都值得被同情,他都理应被宽恕,谁叫女人生而便有罪呢!”

    “世人唾骂指责徐萤时,有没有想过她说不定唾弃这种生活,她可能厌恶这个艳名,她也许痛恨这些俗物,她不愿为人附庸、做人玩物!”

    “问题是,她逃得脱吗?她有选择吗?”

    “君权之下,人命尚且不值一提,她徐萤又算得了什么?”

    卓萤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的心撕裂一样痛并畅快着。

    在这一刻,她是卓萤还是徐萤已经不重要,她只是觉得,那些无论是已被人推到舆论或历史的风口浪尖,还是已在这世上蹉跎一生枯萎凋零,又或者已死于乱刀之下的真实灵魂,都需要被人看见,被人听见,不被人扭曲的认清与铭记。

    孟绦正待出口反驳。

    忽然有人惊呼道:“主公!”

    卓萤猛地转过身,只见孟绩跨坐在望月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不知已看了多久。

    夕阳西沉只在天边印下一道血红的天际线,却把他此身上的黑甲照得如同沐浴焰火。

    他身披血的战衣立在那里,如同立刻便能撕裂这黑夜,也能结束这混沌。

    卓萤看着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也许便是徐萤与孟绩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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