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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38.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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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萤在一片柔和的光中醒来。

    日落的余晖洒在林间,昏黄的光从层叠的树叶间跌下,于僻静的羊肠小道上碎成一地斑驳的影。

    她茫然地四下环顾,赫然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群小童正围着什么高声叫嚷。

    她走过去一看,就见一名身形瘦高衣衫破败的少年倒在泥地里,几个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年纪的童子正摁着他不住挣扎的身体。

    “跑啊!你倒是跑啊!”一个长着狮子鼻的矮胖少年懒洋洋地踱步过来,“刚才跑得倒是挺快的嘛。现在怎么着,跑不动了?”

    少年艰难地抬起头,泥泞污浊之间只看得见一双清亮的眼。

    矮胖少年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憎恶的火花。只见他拍了拍手,众小童便围着少年唱起一首童谣来。

    “乞儿乞儿食蝗鼠,”

    “破袖蔽衣无好裤!”

    “有娘娘在蓬床上,”

    “无耶耶在村头住!”

    少年垂眼看着地面,一双手却悄悄地握了起来。

    “乞儿你那娘呢?是不是现在还躺在床上?”

    “定是没穿衣服躺着的吧!”

    “没穿衣服!没穿衣服!那肯定是光溜溜的!我阿娘说了,乞儿的娘就是卖皮肉的臭/淫/妇!”

    “臭/淫/妇生臭乞儿!臭/淫/妇生臭乞儿!哈哈哈!”

    “没有阿耶的小杂种!处处是阿耶的小杂种!”

    矮胖少年面露快意,瞥见他腰间有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便一把分开人群将那布袋扯了下来。

    少年伸手去夺,反被几个小童制住了手脚。

    “让我来瞧瞧臭乞儿的好宝贝!”矮胖少年把袋子往空中一抛。

    “哎呀——”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已经断了气的肥硕田鼠。

    “好腌臜的东西!”矮胖少年面露厌恶之色,转头见少年脸上一副羞愤欲死的表情,眼里的快意更甚,“夫子常云:‘君子不食不洁物’。你这鼠辈宵小虽跟这不洁之物相配得很,但这死老鼠实在碍本君子的眼,且看我如何处置它!”

    卓萤想上前阻止他,却发现自己跟他们好像隔了一堵无形而透明的墙,任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触碰到矮胖少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脚将死鼠踢出老远。

    “胜郎厉害!”

    “乞儿这下没得吃咯!”

    “乞儿要哭鼻子咯!”

    刘胜在众小童的起哄声中还没来得及得意多久,就听得一阵惊呼,紧接着他就被人重重地摁在了地上。

    “乞儿打人啦!乞儿打人啦!”

    等众小童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骑坐在刘胜身上往他脸上连揍了好几拳。

    一时间拉架的、起哄的、看热闹的小童把原本不算宽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在两人撕扯得难解难分之时,一把软糯的女童声音骤然在他们身后响起,“都住手!”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两个梳着垂挂髻约莫七八岁的小娘子正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他们。

    刘胜一见到她们,慌忙推开压在身上少年,连滚带爬地翻身站了起来,“咳咳,招娘、萼绿……”

    “刘阿大,你那张嘴也配叫我们招娘的名字?”穿秋香色短襦的小娘子凶狠地朝他一瞪,把另外那个身影拉到自己身后,“上次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再欺负他了么?你刚才又是在做什么?”

    “我没有欺负他,我这不是跟他闹着玩儿嘛”刘胜抓耳挠腮,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顾不得自己身上的黄泥尘土,就想凑往英招面前凑,“好招娘,你可喜欢我送你的那只笼子?那笼子拿来养你家那只小雀是再合适不过的。还有笼子上面的花纹,你可喜欢?那是我求着我阿耶教我做的!我还……”

    “说了不许叫招娘,你耳聋啦?”萼绿“啪”地挥开刘胜的手,“这时候谁想听你说你做的那破笼子!说跟他闹着玩儿你当我跟招娘是眼瞎了么?就问你们一群人欺负他一个人要脸不要?”

    “哎、哎,我这……”刘胜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众小童见状早偷偷摸摸地四散逃开了。

    “刘阿大。”英招拉了拉萼绿的袖子,从她身后走了出来,“我听我阿娘说,圣人孔仲尼曾云君子有四不:‘不妄动、不徒语、不苟求、不虚行’。那我问你,这不吃不洁物到底是哪个君子所言啊?”

    刘胜瞄见招娘的脸,一张胖脸越发红透了,期期艾艾道:“许是我记错了也未可知。但、但我发誓!我不是真心要为难乞……山郎的!谁让我阿耶昨夜又去找他那阿娘了,我只是气不过想给他提个醒罢了……”

    “那你定是不记得我上次给说过的话喽?”

    刘胜点头如捣蒜,“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过要是我再欺负他你便再也不理我了。可是招娘,你看我这个算不上欺负吧?最多也只算一报还一报!哎,你别不理我呀!你看,我把这些都送给你可好?”

    说完他便慌忙从早飞到一边的褡裢里抓出一把小玩意儿来。

    “这是我娘做的松子糖,你尝尝,可甜了!为了给你留着我都没舍得吃完!这是我昨天捡到的鸟尾羽毛。你看这颜色是你喜欢的吧?还有这!这是我今天在学堂上画的你。你觉着我画得像么?还有呢,这……”

    “行了行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硬塞给招娘啊?”萼绿看不下去,翻了个白眼又把招娘揽了过去,“说不理你就不理你!这些破烂玩意儿就想把人收买了呀?”

    “我……”刘胜可怜兮兮地望着英招。

    “要我搭理你也不是不行……”招娘英招见刘胜灰败的眼睛一亮,忍着笑抬起下巴道,“你若是给山郎道歉,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刘胜的脸色变了几变,看了又看招娘的脸,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咬咬牙几步跨到了少年面前。

    “今日之事,对不住了。”刘胜嘴上说着,眼睛却不看山郎,只瞄着一旁站着的两个小娘子。

    萼绿轻哼一声:“道歉无需行礼?这也是夫子教你的?”

    刘胜胖脸一抽,胡乱朝他作了个揖:“这样总行了吧?”

    萼绿又是一哼,“看招娘做什么?你要问人家山郎接不接受啊?”

    “萼绿你别得寸进尺!”刘胜彻底爆发,一张脸涨成绛紫色,“这乞儿的阿娘明明是个四处勾搭男人的破烂货!这乞儿便是那破烂货的贱种!难不成要我低三下四跟一个贱种道歉?你们不理我便不理吧!老子才不受这鸟气!”

    说完便怒气冲冲地跑开了,一边跑却还一边回头看英招。

    “死胖子管好你的眼睛!”萼绿呸了一声,转头就见山郎在杂草丛中摸索着什么。

    “你找什么呢?”萼绿去拉他,“快跟我们回去吧。我家夫人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

    山郎不看她,固执地在草丛中继续摸索着。

    “哎!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回事?哑巴啦?”萼绿被他无视,脸一下就涨红了,“要不是我们帮你把刘胜那个混小子给赶跑了,现在你还躺在泥巴里呢!”

    “萼绿!”英招轻轻皱眉,自己走上前去给少年递上一方帕子,“别找了。就算找到了,那东西多半已经吃不得了。”

    山郎手上一顿,动作也停下来了。

    “我知道你定是觉得我阿娘常留你吃饭,心里老觉着欠了我们,这些日子叫你也不来,更是常躲着我们。”招娘小小一个人半蹲在山郎面前,侧脸去看他,“可我和阿娘从来没觉得过你是什么累赘,你也别觉得心里别扭。你若是不想白吃饭,就拿些东西来付这饭钱吧!”

    山郎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余光瞄见她檀色的裙角扫在自己开了线的草鞋上,慌忙往后一退,“什么东西?你、你想要什么?”

    英招见他终于肯看自己了,便眨眨眼朝他露出一个笑来,“阿山哥哥,你上次给月丹做的蜻蜓真好,我看着喜欢得不得了。今天这顿饭你就拿你编的瑞香来付吧。”

    “光给招娘我可不答应!还有我的呢!“萼绿插嘴进来,”我不要瑞香,也不要蜻蜓,我要小蝉儿!”

    山郎静静地看着招娘好一会儿,半晌,他才微微一颔首道“好。”

    “那咱们可就说好了,以后不许再躲着我们,让你过来也别磨磨蹭蹭的了!”英招把帕子递到他手上塞进他手里,“喏,擦擦汗吧。”

    见山郎慢慢握住帕子,萼绿欢快地笑起来,拉起英招往前走去,“那咱们就走喽!回家吃饭喽!”

    就在她们将要越过山郎的时候,他听到英招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别在意刘胜他们的话。你阿娘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山郎的浑身一震,抬头便见不远处两簇明亮的背影,在一轮似火烧着一般的落日下跳跃着,耀眼到让人不敢直视。

    他费劲地咽了好几下唾沫,用力握住手中薄薄的方巾,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启着干涩的喉咙朝前面喊道,“招娘!”

    檀色的身影转过头来,他极力压抑着心里涌出的说不清是酸涩还是激动的心情,开口道:“我……”

    他的话淹没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

    只见大路尽头尘埃飞扬,几匹褐马护着中间一架两马拉的辎车风风火火地驶入了众人的视线。

    “山郎吾儿!”一张略显青白的脸出现在了车窗里,“快些上车来!”

    “阿娘?”山郎疑惑地上下打量这辆陌生的辎车,又警惕地看了看马上以黑巾蒙面的人,“你这是要往哪里去?我为何要去?”

    “这事说来话长!你先上车,容阿娘再细细给你讲来!”妇人向来病恹恹的脸上此刻浮出两团不自然的绯红,往日那如黑洞般的眸子里流动着说不清的光芒,罕见地让她整个人都看上去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生机来,让人依稀可以窥见她全然枯槁的容颜背后,当年是一副怎样的艳态春舒。

    “山郎?”一张陌生老妪的脸突然出现在了车窗里,“这便是小公子?”

    “是、是!”妇人对老妪毕恭毕敬地点头。

    老妪的目光在山郎的脸上打了个转,语气便带上了几分责备,“既是小公子,怎么没给起个正经名字?整日‘山郎’、‘山郎’这般唤着,听着着实粗野。”

    妇人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纤细的脖颈几乎折了下来。

    “还有这灰头土脸的样子!”老妪眼里闪过一丝不耐,语气倨傲地朝山郎扬扬下巴,“罢了罢了,请小公子上车来罢!婢子自会差人服侍小公子更衣梳洗。”

    “阿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又是谁?”山郎不理老妪,只盯着妇人看。

    “唉哟我的儿!快听阿娘的话赶紧上来!你的好日子要来了!”似是怕引起老妪不快,妇人慌忙从马车中下来,上来拉住了山郎的手,“阿娘有话要告诉你!快点上车!横竖阿娘是不会害你的!”

    “孙娘子,你这是?”

    孙娘子这时才发现走过来的英招和萼绿。

    她有些畏惧地用余光瞟了瞟身后,转头挤出一个笑脸来,“两个好孩子,这些年多亏了卓夫人和你们,我和山郎才有条活路。现下老天终于开眼,山郎的父亲来寻我们回去,这马车便是来接我们母子二人的。受你们恩惠多年,我本应亲自向恩人拜别,奈何他父亲那边催得紧,我们须得连夜离开。请你们代卓夫人受我这一礼,以成全我们母子的感念之情。”

    “阿娘你不是说我父亲早就亡故了么?现在这父亲又是从何而来?”一旁的山郎挣开孙娘子的手,愤懑地盯着她。

    “你父亲尚在世,是我当年被……哎,此事不是一时半宿能说清的,你听话,等到马车上阿娘再说与你听可好?”

    老妪从窗口探出头,警告般地看了孙娘子一眼,“眼下还得赶路,请二位跟故人别过后速速登车!”

    “你若是现在不跟我说清楚,就别想我跟你走!”山郎突然发起怒来,躲开孙娘子再次伸过来的手,跑到了招娘身侧,“你不说清楚我便不离开!我要跟着招娘去见卓夫人!”

    “山郎你怎能如此待我!”孙娘子眼中的泪珠滚滚落下,“此乃家丑,你何苦逼阿娘当着外人讲出!”

    “招娘不是外人!”山郎一把拉住英招,“卓夫人也不是外人!这些人才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外人!”

    “山郎!”孙娘子用袖子拭了拭泪,哀求地拉住英招,“招娘,你倒是帮我劝劝他呀!

    招娘只得暗暗叹了口气,认真看向少年,“阿山哥哥,你跟你阿娘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你比我更清楚。眼下你亲生父亲派人过来,想是接你们二人去过好日子的。你就听你阿娘的话跟他们走吧。”

    “你也让我走?”山郎不敢置信地盯着英招,攥着她的手掌越发用力,“你可知我这回离开之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你刚才不是让我编瑞香花吗?你已经不想要了吗?”

    招娘摇摇头,“但凡你记得住,对我来说便够了。可是对你和你阿娘来说,像现在这样的生活,你们想一辈子都这样过么?”

    山郎呆呆地看着招娘,原本发烫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泌出一层又一层冷腻的汗,被风一吹似冰一样冷硬,几乎抓不住英招的衣角。

    “你们二人,去把小公子‘请’上车来,我们即刻出发!”

    老妪等得极不耐烦,努努嘴便有两人从马上翻身而来,将山郎架了起来。

    “阿山哥哥!”

    少年身形一顿,立马转向招娘,脸上是藏不住的期待。

    “纵海阔山遥,终有相见之时。我等着你的瑞香。”

    伴着萼绿低低的抽泣,少年的脸一寸一寸黯淡在落日的残光里。

    卓萤再一次沉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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