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39.流水无情处
白琼花见到卓萤从楼上走下,眼睛就是一亮:“招娘,你跟着我这几日尽穿着胡服,我倒忘了你原本是这般标志的娘子了!”
卓萤侧头一笑,鬓间的双蝶簪子轻轻扑腾着翅膀:“阿琼姐姐莫要打趣我!要论标志,便是整个洛京也未见得能找出能比肩阿琼姐姐的人来呀!”
白琼花也笑道:“看来这几日我倒没白白喂你吃那些甜糕饼,不然你怎得这般嘴甜?”
卓萤一想到白琼花这几日源源不断送来的点心就一阵后怕,忙苦着脸求饶道:“好姐姐,话是实话,可那糕饼我是真吃不下了,求你送给别人吧!”
白琼花见她一副讨饶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高知翔从外院跑了进来:“娘子,车已备好,若娘子收拾好便可出发了。”
卓萤便同白琼花道别,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知道如今形势微妙,洛京之中并不安全,却在这当头执意出门,实在是太过任性,更劳烦阿琼姐姐为我置办马车和人手,让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我……”
白琼花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打断她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不懂分寸之人。那李卉确实救过你,没想到他还是你幼时旧友,便冲这两点我也觉得你应当赴他之约。所以你别觉得不好意思,我自称为姊姊,当是要帮你这个妹妹多多考量。只可惜今日我与阿绩有事要议,不然我定亲自送你过去。”
卓萤忙谢她:“阿琼姐姐的事情为重,且姐姐已帮我安排得极妥帖了,再不敢让姐姐为我这小事情分神,阿琼姐姐千万别觉得亏欠我什么才是!”
白琼花便目送她们离开,忽而又开口叫住她:“招娘!”
卓萤刚刚转身,就瞄见二楼似是孟绩房间的窗户翕开了一条缝。见她突然回头,那窗户便“啪”的一声合上了。
白琼花脸上表情有些严肃道:“世道复杂,人心不古,虽真心难得,但却也要懂得保护自己。”
卓萤认真点头道:“我明白。”
上车不久,萼绿便嘟囔道:“白将军说那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觉得山郎会伤害招娘不成?”
想了想,她突然一拍手道:“莫非她明着是说担心招娘的安危,实则则是暗示招娘不要将永北的事情过多透露给山郎?”
月丹见她又说起白琼花的不是,忙替白琼花分辨道:“白将军本就不了解李郎君,且她那般疼惜招娘,自然是站在招娘的立场上真心实意嘱咐她的。况且我们与永北诸位将军交集颇多,便是她有心提醒招娘几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这外面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孟将军,又不知有多少人想从咱们口中探听关于他的一二呢!”
“你怎么现在也站在那白将军那一边去了?”萼绿不满地看她一眼:“即便是白将军不知,我们还能不知山郎是何种人么?这般揣测他的用心对他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卓萤不想听她们争执,便开口道:“行了,都别再说了!阿琼姐姐若真想警告我什么,以她的性格,绝对是想什么便直接跟我说什么而非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作什么暗示。我倒相信她是真心想提点我,而她的话并未有什么歧义,便无需再讨论了。只是萼绿,我们与李郎君到底有十年未见,且他早有自己的大名,若再叫他‘山郎’反而不妥,说不定也会犯了他的忌讳,你便别再这般叫他了。”
萼绿嘟着嘴:“那可是山郎!他怎么可能会生我们的气?招娘,你难道还未看出来,他行事大气和善,更存了一颗仁慈之心,当真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山郎呀!这样的一个人怎会为称呼心存不满?”
卓萤见与她说不通,只得作罢,口中却又忍不住道:“你便听我所言行事吧。”
几人正说着,就觉得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高知翔在车外瓮声瓮气道:“娘子,我们就要到了。”
卓萤出了马车,发现她与李霄平约定好的地方正在洛川岸边,而远远有一艘画舫停在河心。
有一只悄无声息地小船划到了卓萤面前:“请卓娘子等上船,世子已恭候多时。”
萼绿从喉间溢出一声尖叫:“世子?你说山郎是世子?”
月丹微微皱了皱眉,又悄悄拉了她衣袖一把。
那执桨者似是没听到她的惊呼一般,只半垂着头立在一边等卓萤上船。
载着卓萤的船在洛川上行了一刻钟,众人终于能清晰地看到那画舫的模样。
只见那画舫虽精致却并无金玉点缀般庸俗,四面仅围着素纱,有一青衣郎君正倚栏抚着一手古琴。
其声虽如涧水汤汤,激流波涌,长听之下却有凄绝哀鸣之意,如人长恸泣血,喑哑力绝。
众人听到耳中,都心有戚戚之意。
忽听那琴声一顿,李霄平抛下那古琴,一脸惊喜地站到了卓萤面前:“招娘,你来了!”
卓萤却垂下眼,待走上画舫,才恭恭敬敬朝他行礼道:“卓萤见过临东王世子。”
李霄平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月丹等人听她如此称呼,忙也朝他拜下去。
李霄平温声道:“招娘怎得对我如此生疏?难道你忘了,你我乃是旧时的玩伴?如今这船上没有什么世子,只有李霄平。你便不要再拿对旁人的虚礼来对我了吧。”
卓萤摇头道:“纵是如此,世子到底身份尊贵,卓萤却是一介平民,如此尊卑不分实在有碍礼数,还请世子受卓萤之礼。”
李霄平面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只得又回她一礼:“如此,你我便可如幼时那般说话了吧?”
卓萤却只淡淡一笑,站到了一边。
李霄平身后钻出来一个看着颇为伶俐的小厮,见众人都站着,忙躬身朝他道:“世子,里面已按您分吩咐布置好,还请世子与贵客移步里间。”
月丹正要去扶卓萤,就见这小厮笑容可掬道:“这位娘子,奴已在在外间布好了果品茶汤,大家一路辛苦,便请先随奴去休息吧。”
这是要将卓萤单独留下的意思。
月丹有些犹豫地望向卓萤,见她轻轻点头,这才带着萼绿与高知翔等同他离开了。
李霄平亲自掀起素纱:“招娘,快进来吧。”
卓萤暗暗吸了口气,侧身转入了里间。
因着四面有窗,室内却并不显得昏暗,微凉的河风穿过大大敞开的窗户盈满了整个房间,为这个酷热的早上平添了一丝清爽。
卓萤估摸着案几正中应是李霄平的位置,便想在他身侧的矮几上坐下,却被他强势地制止了,转而将她压坐在主座对面。
“世子殿下,还恕卓萤不能……”
“如何不能?”李霄平手上微微用力,略带不悦道:“我不是早说过如今这里没有什么世子,你权当我是童年玩伴,更无需跟我如此生疏拘谨。”
卓萤只好放弃挣扎,与他面对面坐好。
李霄平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来,让人奉上水来净手,将颜色红亮的甜藕挟到她面前的碟子中:“我记得从前镇外有一个很大的荷塘,一到盛夏我便总钻进去摸些藕出来充饥。你见了便总拉我去你家,将藕交与卓夫人处理,不一会儿我总能吃上甜甜嫩嫩的胭脂糖藕。只可惜,我离家后曾让人试过千百遍,却无一人能及卓夫人所做味道十之一二,不知招娘尝着如何?”
卓萤望着他那张早已与幼年不相似的脸,将那藕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卓萤吃着味道是极好的,比之阿娘做的,令有一番风味。”
李霄平忽而一把攥住卓萤的手腕:“招娘,我却不要别人做的,只想要旧时的味道,不知,你可愿为我重现?”
卓萤垂下眼道:“世子殿下有命,卓萤自当愿意一试,只是阿娘故去已久,恐卓萤也无法复刻。”
“不是世子的命令,你便不愿意?”李霄平眼中浮出薄怒:“招娘,从刚才起你便对我客气疏离,你果真不想将我当做朋友?还是你在怪我前两次并未表明身份?又或者,你在怨我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联系你?”
卓萤轻轻挣开他的手,叹气道:“卓萤从未怪过世子殿下,只是十年未见,殿下与卓萤各有各的经历,单说这身份的落差,也无法再让你我回到从前那般,若要卓萤还将世子殿下当做童年玩伴对待,卓萤恐怕一时也难以适应。”
李霄平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抹苦笑:“确实……是我太心急了,光顾着因寻到你高兴了,却忘了这十年却有很多物是人非。”
说完他又有些急道:“这十年非是我不愿来找你,确实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卓萤轻轻点头:“卓萤知道,世子殿下无需解释,便只是沾亲带故的帝王家,想必殿下要走到如今这地步也经历了旁人无法想象的披荆斩棘。”
李霄平再一次怔住了。
他的阿娘,在赶赴遥远芜州的路上,曾一遍一遍对他说过:“山郎,你记住,你不是什么没有阿耶的野种,你的阿耶是临东王!从今起,你便是临东王世子!将来还会是嗣王!”
彼时他还沉浸在远离故土和旧友的哀伤之中,并不想明白这话背后的含义,却依然记得阿娘说这话时脸上迸射出来的异样光彩。
他终于见到了他从记事起便缠着阿娘问东问西的,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父亲。
这位在他人生中缺位了数年,曾经被他阿娘搪塞为病亡的男子,虽顶着嗣王的名头,却用呆滞的表情和瘫痪的躯体,以一种对小孩来说极其恐怖的状态出现在他面前。
而正是他这样生死无异的状态,才是自己终于能够回到这王府中的原因。
临东王生性风流,府中庶子无数,而临东王妃却在五年前才生下一个体弱的儿子来。
临东王被医者判中风邪之症且难以治愈之后,几个已成年的儿子便蠢蠢欲动起来。
芜州虽穷,临东王府虽旧,但总有人眼睛盯在那皇室的头衔、稀薄的兵权和微不足道的荣光之上。
在唯一的嫡子经历了数次离奇的遇险之后,临东王妃终于想起曾被她远逐出去的曾经育有临东王一子的自己的婢女来。
她派人去遥远的鹃州,将那婢女与孩子接了回来。
她在婢女卑微又热切的目光中许诺她与那孩子的地位,然后毫不留情将他们母子分开,让那孩子正是归于自己名下。
这孩子,是她的希望,是她一手扶持和打造的,专门为她的嫡子,为将来的临东王世子抵祸消灾,清除一切障碍的棋子。
临东王的庶子们在接下来的数年中离奇暴毙,陆续失踪,或有人精神失常。
临东王妃终于觉得自己已将这场内宅之战的胜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却忘了养虎为患这四个字有多么讽刺。
孩子的野心从不是这小小的芜州,在他越长越大之后,在他戴上这世子的桂冠之后,他的野心更是膨胀到任何人也现象不到。
李霄平认为他见识过人间最厉害的鬼怪与妖魔,踏过人间最崎岖苦难的道路,手中沾过难以形容的肮脏与血腥,自认为内心早已无坚不摧,却不知为何,竟被卓萤这短短一句话动摇了心绪。
他哑着声音道:“你刚才……是如何知道我是临东王世子的?”
卓萤平静道:“当年来接世子的人骑着矮脚褐马,后来卓萤曾在书中读到芜州便为矮脚马产地之一,加之来接你的人虽说着官话,却带一股乡音。卓萤阿娘曾接治过一对从芜州而来的母女,她们说话便如那人一般,所以卓萤便肯定世子是去往芜州方向了。世人出门多以牛驴做驾,来接你的除了两马大车之外,另有一队骑卫,芜州地界不大,能养有高马,养有部曲护卫的,恐怕便只有王府了。加之刚才上船时撑船人称您为‘世子’,而芜州只有一个王,所以卓萤便胡乱猜测,您应当是临东王世子殿下。”
李霄平呆了一会儿,忽而发出一阵笑声:“招娘!招娘!这么多年倒是你竟未从变过!”
不知为何,他竟似笑出了眼泪,只见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对卓萤道:“今日你能来赴我之约,我本该心满意足,却忽略了你我若干年未见,彼此定有生疏,此前唐突并非我本意,却是因为我太高兴了。”
他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道:“你不知前几日我在东市遇到你,心中有多么忐忑,谁知你竟不认得我了,你却知我心中有多么失望?我原想着你我既无缘相认,便这么算了,谁知在那粥棚之外,竟又让我遇到了你!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上天定是感动与我的诚心便又能让我再次与你相遇!招娘,你曾说过我们定会再次相见,这话我没有一日忘记过,对你,我也没有一日忘记过。”
卓萤见他眼中闪烁着几乎是狂喜的光芒,脑中也忆起幼时的趣事,不禁感叹道:“卓萤也未忘记过世子殿下。”
李霄平眼中欢喜更甚,但转而又黯淡下去:“只可惜,如今卓夫人不在,不然……对了,卓夫人是如何去的?”
卓萤听他说起自己母亲,鼻间忍不住有些酸:“阿娘身体向来不好,是病故的。不过她走时很安详,世子殿下亦可放心。”
李霄平眼眶一阵湿润:“当年便是卓夫人收留我与我病重的阿娘,又顶着骂名和压力妥善照顾我们,施予我们饭食衣药,给我们遮风避雨之处。若非她与你,我恐怕活不到现在,更别说承袭什么世子之名了……”
卓萤见他情绪低落,忙道:“若阿娘见到今日的世子,必会为您感到高兴!还请世子不要觉得遗憾或愧疚。倒是孙娘子这些年可好?”
李霄平慢慢平复了情绪,点头道:“她过得很好,只是常常叨念芜州天气干冷,说日后定要再回鹃州。”
说话间,两人的生疏慢慢散去,又忆起幼时过往,便觉得亲近了不少。
李霄平踟蹰了一下,对卓萤道:“今日我约你过来,一则是想与老友叙旧,二则却是想告诉你,若你有任何苦衷和隐情,无需瞒我,我已早不是当年的孩童,但凡你说,我总能护你周全。”
卓萤一愣:“卓萤如今并无任何不妥,不知世子所指为何?”
李霄平紧紧盯着她道:“若无隐情,你为何与镇北将军同行?”
卓萤恍然大悟,便简单将自己与孟绩之间的事情描述一番。
李霄平听她所讲,不知为何表情越发阴沉,似是不信道:“孟绩斩庞未都,除王镬,手中冤魂无数,是个再粗鲁不过的武夫,你当真觉得我会信你在他手中无碍?”
卓萤正色道:“孟将军为武将,替朝廷征伐必定会惹人争议,世人对的他误解与成见皆是常情,却也不是实情。孟将军实则人极好。而卓萤与他关系坦荡,选择与他同行确是卓萤的选择,无人强迫,亦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
李霄平的眼中似有火焰漫过,然而只是一眨眼的瞬间,快到让卓萤以为是自己眼花般,他便又恢复到了平静的模样。
“既如你所说,那我便放心了。”李霄平认真地看向卓萤道:“招娘,我希望你能知道,你永远可以选择相信我,而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卓萤心头一动,抬眼看他,最终郑重点头。
接卓萤的船已经越来越近,她忽而转头对李霄平道:“《别鹤》虽雅,但到底太苦,世子殿下还是少弹奏为宜。”
见李霄平的脸色沉下来,她便朝他行了一礼,大声道:“《幽兰》虽声微,却志远,卓萤便借此祝世子皆能得偿所愿。”
李霄平的脸因她这句话,突然在沉沉的乌云之下绽出极为耀眼的光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