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在柴三妙去找吕元赤的那个午后,李雘睁开眼,目送她离去,笑得像只狐狸。
选了一个吉日,谢潺宣称自己寻得几味方国好香,请圣人品鉴,正巧遇上吕元赤在宫苑水榭内汇报接管岐州军务,谢潺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李雘说公务已经谈完,知晓谢潺的来意后,李雘让冯内侍去把女冠请来一同品香。
香案上,柴三妙用香匙将香盒子里的香料勺到云母片上,放入宝珠盖香炉,不直接点燃,而是放在作为热源的炭饼上,隔火熏香,使香气免于被烟气熏染。
柴三妙行香,谢潺夸奖她蕙质兰心,并说他能于陇山脱险,全靠三妙想办法通知了吕二郎。
调香的柴三妙说:“我可不敢居功,那日从雍城前往法门寺,本就是圣人安排好的,我不过是让阿鸳把消息带到,真要论起来,还是吕郎将救了谢五哥。好似这胶白香,前调只是引子,主调才让人惊艳,促使它成了天下名品。”
斜靠着凭几,悠哉品香的李雘,品了半刻,“的确是好香。”
谢潺作礼,又接着道:“如此,谢某人诚谢二郎,多亏二郎处置得当,在马廉破谷围困的最后一刻,泾州部队提前抵达,阻击雍城调来的守军,力保关内道巡察使团毫发无损。”
被频繁点名的吕元赤回谢潺的礼,“吕某亦不敢居功,圣人去雍城之前,早已留下调遣秘令,如此,微臣才能调动泾州部队,一切尽在圣人筹谋之中。”
现下按吕元赤的话,岂不是功劳都成了李雘一个人的?
柴三妙连忙对谢潺使眼色,谢潺倒是一点没慌,“陇山谷口,泾州大军若是晚一日抵达,待雍城守军与马廉人马汇合,不仅控制陇山,还能反攻雍城,谢某纵是抵死顽抗,也只能以身殉国矣,为将者,当的是临机决断,吕二郎对谢某的救命之恩,谢某记下了。”
若不是吕元赤及时调动泾州大军,不仅是陇山上的巡察使团,连雍城的圣人都将陷入危机。
谢潺几句就将话递到李雘嘴边,所有人都等着李雘的态度。
李雘依旧斜躺着,单手撑着下巴,笑容满面,“吕二郎不必自谦,本次岐州大捷,龙虎军居功甚伟,赛祆节上大破雍城更是护驾有功。”
吕元赤已经单膝跪下,李雘问他,“朕要重重地赏赐大唐的贤臣,二郎心中可有稀罕之物,尽管开口。”
吕元赤不说话,只是头低地更低,看得柴三妙捏把汗。
李雘已经许诺,事情完美的按照她的计划推进,像在鞠场上,就差临门的一脚。
吕元赤挺直腰,再行叉手礼,朗声对李雘说:“恕臣斗胆,末将想娶河东柳氏女柳善姜为妻。”
水榭内,鸦雀无声,一旁伺候的一干人等全部跪下。
世人皆知,河东柳氏女是要进大明宫的人,吕郎将如此,岂不是在圣人手中抢人,危矣。
柴三妙也盯着李雘,倒不是觉得他对柳善姜放不下,而是河东柳氏由他亲手扶持上位,柳善姜受宠于御前,戏都是他亲自演的,如今却不好收尾了。
李雘抿着笑,扭扭手腕,问吕元赤:“为何单单要娶柳氏女?”
吕元赤答:“龙烁三年,自十六王院的鞠场上见到她,她便是臣的心上人。”
青梅竹马之情从男人口中道出,竟让柴三妙听得心悸。
李雘答应了吕元赤想要的赏赐,很干脆,只是坦言,婚,他可以赐,柳善姜的心只有吕元赤自己去抓住。
吕元赤幸福地微微颤抖,他说:“穷此一生,我待柳氏一心一意。”
这世间女子最大的幸福阿,不就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吗。
柳善姜拥有了让柴三妙羡慕的人生。
“……女冠?女冠?”
神思出游的柴三妙才听到冯内侍唤她,她木然地看着水榭里众人,不知道适才他们聊了什么,都在看自己。
谢潺笑说:“三妙,圣人道你功不可没,亦要嘉奖你呢。”
李雘坐正身体,目光落在柴三妙身上,几分期待她为自己的讨的赏赐。
柴三妙与他对视。
你,给的起吗?
她俯下身作礼,“侍奉阿鸳于五丈原于贫道有救命之恩,在雍城有相护之情,甘冒风险有通传之功,贫道请圣人赐三妙重返玄都观修行,仙游观监斋一职由阿鸳充任。”
“三妙……”谢潺不好当场多言。
她说这话岂不是要继续当坤道?
这小孩儿竟然断了自己的路,天子安排的可不是这样,天子想听到的更不是这个,泼天的富贵,盛极的专宠,只要她想要。
柴三妙一直不起身,好似在逼着李雘下旨。
李雘慢慢地收敛了笑,抬手招来冯内侍,起身离去,走之前留下一句,“准了。”
也留下水榭内错愕的众人。
自水榭中不欢而散后,柴三妙依旧要去泰极殿陪侍左右,依旧是朝夕同食,只是柴三妙往往看了一圈,动筷甚少。
李雘冷眼旁观,也不管她,“既然不合胃口,冯内侍筹备菜品时,自己又不说。”
柴三妙倒答得理所当然,“内侍监侍奉的是大唐最尊贵的人,哪有贫道多话的余地。”
眼看她小鸟啄食一般,胃口不好,李雘开始担心她吃没吃饱,让冯内侍悄悄去盯着。
冯内侍满脸笑意的回来禀报,原来柴三妙回了清风殿,有阿鸳亲手做的小食伺候,哪里需要李雘来担心。
午间依旧伴读小憩,柴三妙再不上榻,她说她不困,刻意坐在毛毯圆垫上,离了一段距离。
李雘也没说什么,自己脱靴上榻,闭目养神,睡没睡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
两人在殿内相处,不像以往天南地北的聊天,现在时常是人在一起,却各干各的,冷清的氛围让冯内侍都在思考要不要在殿内加个火炉子。
柴三妙按时报道,到点就走的态度,刺到了李雘,终于在某一个徬晚柴三妙告退的时候爆发,他说:“明日起,若如宣召,女冠无须再陪侍。”
谁知,柴三妙轻轻答喏,转身就离开了泰极殿,头都没回,只隐约听见殿内传来茶盏砸碎的声响。
一声,两声,无数声。
吓得阿鸳心惊肉跳。
回廊上,柴三妙不仅不怕,还吩咐阿鸳,“连夜收拾行囊,明早天一亮就走。”
阿鸳疑问:“有何事需要这般急切?”
柴三妙说:“在我回长安之前,当然要把仙游观的事物梳理出来,不能留下一堆烂摊子让阿鸳独自面对。”
阿鸳听得落泪,柴三妙以为阿鸳压力大,连忙安慰,“仙游观乃皇家御观,如今清除掉扶风马氏,在岐州是一等道观,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仙游观监斋,况且背靠玄都观,以后若有大事,上面还有李太真撑着呢,别怕。”
阿鸳怎么会不知道,她哭的是为她筹谋好下半生的除了她爷娘,就是柴三妙了。
柴三妙知道她家里拮据,自小便卖到玄都观中当小侍奉,如今一家人后半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
阿鸳心里的感恩,说再多也说不尽。
柴三妙抹去阿鸳的眼泪,“你忘了吗,你是妹妹,我是阿姊,五丈原上,若不是阿鸳舍命救下阿枝,哪里还有柴三妙活在世上。”
晨光微熹,柴三妙和阿鸳领着随从,大包小包带着,出了宫门,登上高檐犊车,去往雍城。
送行的小内侍一路小跑,将消息禀告守在回廊上的冯内侍,冯内侍转身便走,去的却不是泰极殿,而是柴三妙离去的清风殿。
殿外侍奉跪满一地,冯内侍迈步入殿,李雘立在殿中。
冯内侍回禀,“女冠出宫了。”
李雘没什么指示,只是那背影让人想起孤家寡人四个字。
清风殿内收拾得干净整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冯内侍明白女冠这是没打算回来。
李雘没有在清风殿内待很久,回了泰极殿照常批改奏折,召见要员,天子的公务一点没耽误。
暮鼓晨钟,女冠去了雍城一月有余,天子只字不提,问都不问,旁人也配合他当做不知道。
午间时分,李雘不再小憩,一直忙碌着,不想让自己空闲下来。
哪怕是一点点时间,无边的思念都会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只有冯内侍能看见,李雘又活成了他初登帝位的模样,没有人能轻易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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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祆节一战后,安掌柜和法滋将粟特商会萨宝和假女冠,交给龙虎军审理。阿昏
由于民间的身份不便进入九成宫,安掌柜便和吐火罗商队众人都住在仙游观中,同时也以供养人的身份帮助道观清理残破。
柴三妙回到仙游观,主持事务,有意识的教导阿鸳多看多学,将道观常住当着阿鸳的面核对清楚。
她不知道李雘什么时候回长安,在有限的日子里,只想教会阿鸳更多。
偶来闲暇,她便会跟安掌柜和吐火罗商队众人聚会。
玛夏阿嬷又为大家做了胡麻羊蹄,安掌柜不服输,也献上一手野味馎饦,都是柴三妙舌尖熟悉的味道。
他们聊家乡,聊安西都护府下辖数十个都督府,聊长安之外大唐的边境线,崇山峻岭,大漠如海,聊柴三妙没去过的远方,没见过的人,佛、道、祆、景的神祇看顾着同一片大地。
柴三妙说她曾经无意中见过一本奇书,粟特人写的。
安掌柜问她,“书名是不是叫《异域见闻录》?”
柴三妙觉得安掌柜厉害,他只是笑笑,又问她,“是不是在太清宫的旧书阁里见的?”
安掌柜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旧书阁果然不简单,她让安掌柜莫要再吊人胃口,好生说说。
安掌柜陷入回忆,“太清宫的旧书阁跟我的故人有一段往事,话说起来就太长了。”
柴三妙并没有如愿听到安掌柜的往事,她很快又被另外一件异闻吸引。
仙游观重建筹募善款,出了一名虔诚的信众,前前后后出资,所捐数额巨大,造册上却只记为无名氏。
柴三妙为这位慷慨的供养人单独做了法事,燃了高香油灯,护他平安顺遂,无疾无忧。
不久后,安掌柜说自己找到了这位做善业的无名氏,他领着无名氏进了仙游观的北配殿,立在柴三妙面前。
大氅的兜帽下,露出李雘的脸。
“你们!?”
柴三妙有点恼火,以无名氏的把戏,安掌柜将李雘神不知鬼不觉的领到自己跟前。
人带到,安掌柜便退了出去,留下许久不见的两人。
柴三妙问眼前人,“你来做什么?”
“看来你还不知道。”
李雘单手解下大氅,抬头看她一眼,“明日,安掌柜和吐火罗商队就要走了,我来为他们送行。”
也来看看你。
大氅挂在李雘的手臂上,后面这一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烛光微漾,人影绰绰,柴三妙仅仅是站在李雘身前,便将他月余的思念抚平。
他如此想她,她不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