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围困山谷的第八日,马廉率部枕戈待旦。
潜入山谷刺探的探子,无一归来,谷中有变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面。
军士在雪崩处堆起篝火,化开雪壁,浓浓黑烟腾空而起,在山峦的极远处就能看见。
这是总攻的信号。
若是谢潺没死,他必然知道。
大火燃烧了整整两日,雪壁融化崩塌,露出楔口。
山谷楔口,人马齐整,旌旗猎猎,不见一丝深陷困顿的模样,谢潺身披银尖大氅,立在队伍前,笑问:“马刺史可是来救谢某人?”
“关内道巡察使注定死在陇山狩猎的暴雪中。”
马廉冷哼,扬声道:“奸佞谢潺勾结窦氏,污蔑岐州谋逆,马某今日便要诛杀奸臣,清君侧,众将听令,取谢潺首级者,便是扶风马氏的头等功臣。”
“杀奸佞,清君侧!”
岐州军士士气大振。
马廉挥手准备强攻,半山上放下飞箭阻止军士闯入山谷,只见高高的崖壁上,一列黑衣人现身。
押在他们手上的,正是失踪数日的独孤淳和马佩玉。
“马廉,你往山谷踏一步,马氏子孙即刻命陨此地。”
马佩玉落着泪,断臂的独孤淳麻木地注视眼前黑压压的人。
马廉骑着马立在军士前,“玉儿,淳儿,别怪叔伯,除掉谢潺,扶风马氏才能活,你们先走一步,雍城的守军即刻便至,谋害你们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谢潺抚掌大笑,将马廉打断,“雍城的守军,为何还没到?”
马廉握紧横刀。
谢潺:“让我来告诉你为何。”
绑着炮仗的信号箭头齐齐射入空中,刹那间,战马嘶鸣。
宽谷尽头,卷起雪尘,马蹄如雷,滚滚而来。
飞扬的军旗下是万千泾州守军,驰援陇山。
陇山牧监想偷跑,被谢潺的亲卫一箭射落马下。
陇山牧场正是岐、泾二州交界山脉,马廉调遣的雍城守军在路上已被泾州部队拦截。
功亏一篑,马廉垂目。
泾州刺史骑马过来跟他打个照面,“好巧,顾某也是来陇山狩猎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单单一个关内道巡察使岂能调动泾州的军团?
谢潺着令,“岐州刺史马廉勾结陇山牧监谋逆,将相关人等押解回雍。”
马廉怎么都没料到,当自己重返雍城时,会成为阶下囚,岐州已经变了天。
谢潺没有将一干人等关入囚车押运,已然给足了扶风马氏最后的颜面,马廉铁青着脸坐骆驼奚车中,雍城的城池清晰可见,金甲卫士在城墙上巡游,城头旌旗猎猎。
跟军中日月旗、字旗截然不同,太常旗上画三辰,旃画青龙,清晰可见。1
唐旗,金甲,乃是圣人亲临。
马廉定睛远望,终是叹出一口气,难怪泾州刺史驰援谢潺。
坐镇雍城指挥,与他对弈的,是这个帝国最强大的男人。
逃不过了,这该是扶风马氏的劫数。
天子入住雍城以东的离宫,九成宫乃历代唐皇避暑燕居之所。
宫门外,从奚车下来的马廉,推开老仆的手,整理好圆袍,一步一步挪往正殿。
他是百年马氏的家主。
正殿内,谢潺和泾州刺史分立左右,龙虎军将领着甲上殿。
着赤黄常服的伟岸男子端坐中央,那是当朝天子,马廉十年未见,记忆中初登帝位的黄毛小儿,成了威压九州的君王,顶天立地。
马廉行叩拜大礼,天子让他平身的低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马廉抬起头,静观圣颜。
“你?”
天子竟然长了一张李都尉的脸!
灵州拓跋氏,御赐姓李。
马廉笑出眼泪,笑自己自诩聪明,到头来竟被他人戏弄于股掌之间。
什么法门寺礼佛,从一开始就是天子潜伏岐州的幌子,借由马氏之手给予窦氏最后一击。
他输得彻彻底底,棋局复盘,“马某想不到是哪步棋引来天子怀疑,抛出关内道巡察使的大饵,让我上钩。”
李雘令内侍监宣仙游观监斋上殿。
头戴如意冠,着广袖青袍,手持麈尾,柴三妙缓步入内,姿容清贵,气韵娴雅。
李雘问马廉,“现在可知错在何处?”
马廉看清了女冠的脸。
五丈原劫杀,真正的女冠,逃过一劫,他以为天衣无缝的真假女冠,害得自己满盘皆输。
柴三妙立在马廉身前,静穆地端详,命侍奉呈上仙游观符箓数支,“眼前的符箓,马刺史该是熟悉无比。”
马廉清楚他们想要的东西,他直视天子,他还有最后的价值。
李雘挥手让在场侍奉退下,亲颁口谕,“扶风马氏追随先帝,戎马倥偬,从龙有功,今受奸人蛊惑,犯下大错,以戴罪之身清除奸佞,将功补过,着马氏九族罚没家产,流放黔中道,钦此。”
“谢主……隆恩。”
马廉阖目而笑,“微臣必当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天子想要的,不过是让他以一人之力咬死京兆段氏,这是他为扶风马氏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
马廉供出仙游观地下密室,吕元赤查获更多密函,铁证如山。
长安城内,金吾卫中郎将崔湃领兵拿下段氏上下两百余口,涉及旁支千人有余,勾结岐州的谋逆大案交由大理寺主审。
世家屹立百年,谁家没有点筹谋,私底下串联都不干净,豪族人心惶惶。
年节里圣人去法门寺礼个佛,窦氏、马氏、段氏三家门阀相继倒台,让豪族中人见识到李雘的雷霆手段。
人不在京中,亦能遥控长安,让门阀大族俯首称臣。
李雘坐镇九成宫指挥长安行动,啃下关中五姓这个硬骨头,帝国核心的风云变幻通过各大都护府的留后院,消息很快传遍边塞各州,威吓住某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插旗的传令者,八百里加急,往来岐州和长安,消暑避寒的离宫,成了权利的中枢。
连日批改奏折的李雘,有几日没有见到柴三妙,于饮茶间隙,时不时向冯内侍询问柴三妙的近况,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去了哪些地方?
冯内侍根据暗卫的消息一回禀,“马氏流放前,女冠备了些钱财,托人带给马佩玉,让其在西南群山的清苦中,能过得好些,近日人都在雍城主持仙游观的事务。”
李雘点头,握住狼毫的手在折子上批下已阅,又念叨,“仙游观遭了大火,住宿不便,派人去将女冠接回宫里住,白日再送去雍城。”
九成宫在雍城郊外的山腰,路程不远。
冯内侍答喏,心想有一种不便,是天子觉得不便。
仙游观遭遇偌大的变故,身为宗正寺任命的正牌监斋,柴三妙去收拾残局,责无旁贷。
她有玄都观协助理事的经验,整理大火后各殿残骸,清点损失,重建尚需时日,也急不得。
她仔细询问观中几位资深的坤道,仙游观观庄资产几何?她还记得当初圣人下旨玄都观管辖仙游观时,新拨了土地和佃户。
本来想去郊外观庄瞧瞧,却被告知冯内侍派了接她回宫的人来。
柴三妙告诉对方自己留宿在仙游观并无不妥,来的人伏身在地,只说女冠莫要为难奴婢,接她回宫是圣人的旨意,才让她无话可说。
御苑水榭处,谢潺陪着天子手谈对弈,拓跋宏、吕元赤站在一旁观战。
天子面上看不出异样,实际心不在焉,谢潺已连赢三局,也不知道这盘棋下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只等到冯内侍将柴三妙迎进水榭,谢潺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天子打发无聊的工具。
棋也不下了,李雘让柴三妙与自己共坐胡榻,命人端上水晶皂儿,柴三妙边吃边听李雘和他们的闲聊。
谢潺提起京兆段氏的案子让长安世家收敛不少,“据说东市和平康坊的酒肆食苑里,一时间难觅各家子弟的踪迹,都怕谁说过往与段氏交好,想摘个干净,关中五姓其它世家也没了声音。”
李雘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听完,“甚好。”
谢潺讪笑,“只是崔九郎的抱怨可不小。”
柴三妙好奇,“中郎将怎么了?”
谢潺透露原来是清河崔氏的嫡孙降生,崔九郎再破大案,送礼的人差点踏平了崔氏的大门。
拓跋宏一脸羡慕崔湃的幸福生活,李雘允诺他看上哪家世家贵女,便替他做主。
拓跋宏连连摆手,“长安的贵女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在场男子哄笑,柴三妙指责他们对长安女子是有多大的偏见,笑声里,只有吕元赤一语不发。
众人告退后,独留柴三秒跟李雘两个人,柴三妙手上水晶皂儿的吃得极慢,李雘也不催她,就静静地看着她被日光晒红的脸颊,看了半晌,“一天忙得见不到人影,比朕这个做天子的还忙。”
柴三妙应声附和,“圣人事必躬亲,乃天下人之福,我又岂敢叨扰。”
李雘面上一哂,她在抱怨他忙?
“岐州的事告一段落,朕这两日得空,你就留在九成宫中。”
柴三妙还在想仙游观许多事情还等着她,李雘已经驳回她未出口的理由,表示仙游观有何处困难就告诉他,为了仙游观的长远福祉,柴三妙选择乖乖留在天子跟前。
她陪伴在李雘身旁,整日同处偏殿,对外只说天子与女冠谈玄,只有守在外面的冯内侍知道,这是属于两人的静谧时光。
谢潺一干人等都知道若无要事,不去打扰。
偏殿内,李雘斜躺在矮榻上,靠着抱枕,柴三妙在炉前调好安神的香,拿起经卷自觉坐到李雘身前,像在太清宫旧书阁的雨后时光,他在她的轻声低语中入眠。
李雘睡得很踏实,浅浅均匀的呼吸,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闭着眼让他不再锐利,也让她敢探出手指头,抚触他的下颚线。
他净了面,做回仪表堂堂的天子,她抽回手,被李雘一把拽住,放在唇边亲了几口,依旧闭着眼,觉得不过瘾,又搂过人,拥在怀中。
柴三妙由他抱着,很快进入梦乡。
李雘这才睁开眼,打量眼前人,皮肤细腻像是白瓷,鼻尖散着淡淡馨香。
避开她的唇,他亲了她的额头,下巴,来到肩颈徘徊许久,沉迷其间,终是一路往下。
动静惊醒了浅眠的人,怔愣中的柴三妙见到李雘手臂上挂着自己的腿,被诡异的姿势吓到,她推着男人浑厚的肩,看向殿外,警告他,“冯内侍守在外面呢。”
李雘伏在上方,顿住,人已经醒了,只能重新抱着,蹭她的脖子,然后闷闷地笑,手臂锁住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和她相拥而眠。
“睡吧,一会儿就好。”
冯内侍安排柴三妙入住清风殿,离天子所在的泰极殿连着一处回廊,距离很近。
这让李雘心情愉悦,从朝食到夕食,都会将柴三妙宣入泰极殿一道用餐,准备了她爱吃的干果小食。
有时候谢潺他们汇报政务,李雘也会邀请他们同食,闲聊时,好几次李雘叫吕元赤,他都没有反应,很明显有心事,但是吕元赤不提,李雘也全然当做没看见。
这样可不行。
柴三妙还顾念着她和吕元赤之间的师徒情谊。
选了一个午后,趁着李雘午休未醒,柴三妙在宫苑回廊里拦下吕元赤,问他:“近日为何情绪不佳?”
吕元赤也不回答,无言的望着宫墙飞檐。
等得柴三妙无聊地剥起绢帕里的婆罗果仁,吕元赤终于袒露心事,他说:“长安来信中,卢祁告诉我,窦宣仪盛极而衰,扶风窦氏全族倾覆,善姜知道后,闷闷不乐。”
毕竟窦氏在大明宫中鼎盛时期,大家都亲眼目睹过,如今河东柳氏崛起,仿佛是第二个窦氏,而柳善姜自己也将背负家族的责任,踏上窦宣仪同样的路。
柴三妙想起柳善姜在鞠场上的傲娇与倔强,“怎么,她怕了”
“嗯,卢祁说窦宣仪出事后,她就将自己关在宅子里,柳家请了太医署的人,说是心病。”
吕元赤左手锤在回廊木柱上,眼看着她消沉,又无能为力。
柴三妙默默剥开几粒果仁,吃了问他,“看在你我鞠场师徒的情谊上,若是你真心想帮她,我倒有个办法让她不用入宫。”
吕元赤回头盯着柴三妙,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只是这个办法只能用一次,要你豁出去。”
吕元赤以为柴三妙的下一句会问他,你敢吗?他当然敢!
可是,柴三妙问得是,“你喜欢柳善姜是吗?”
柴三妙决定要帮人,必然帮到底,她不求柳善姜的感谢,反正吕元赤会报答自己。
筹谋一番后,柴三妙径直去找到在岐州立下奇功的谢御史,也不磨叽,开门见山地表示,谢五哥能在陇山牧场脱险,她出了力,先贤都道知恩图报,如今她便来要谢五哥的报答。
注释:
1太常旗——太常,掌宗庙礼仪之官,由他负责画旗,画出来的叫三辰旗,又称太常旗。《隋书·礼仪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