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黄柳树
刚开始,这富秀才还是顾着周麟的,教他念书、读诗,盼他长大后出人头地,得文书、入朝堂。
“然后呢?”
“然后……”阑提聚力,一掌朝戚远洲背后拍去。小侯爷顿时失去平衡,往桥下跌。
那嘻笑的娃娃、商户的喧闹声,在戚远洲耳朵里开始变得不太真切,冰面就像有了法术,吸着他极速坠落。他伸手去撑,碰到冰面的那一刹那,没有想象中的痛,反而继续往下降。
他彻底失重。
待戚远洲意识恢复的时候,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爪,又学着小妖怪捏了捏自己的脸。胸前的平安锁闪着银光,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比寻常大几倍,虚得将将抬手,才能按到椅子面上。
他竟变成了个娃娃?戚远洲大惊,又紧忙环顾四周,亭台流水,花草繁茂。“麟儿!”他被一个叫声惊到,下一秒那急匆匆的步伐赶过来,一把拎起他的小手。
戚远洲抬头,一个精瘦的蓄了胡须的男人正紧锁眉头俯视他。
精瘦男人也不蹲下来,戚远洲还得向后倾着脖子,只听那男人道:“麟儿,一日不书,百事荒芜,大丈夫顶天立地,你以后是要做状元郎的,怎能如此荒废!”
麟儿?又听这精瘦男子一口一个书啊、状元的,小侯爷经过前几次的大梦,接受能力已经猛速提升。
他这是又入梦了,不过这次横竖都是小妖怪使的招,这是闲费口舌之力太累,直接让他体验了。想他现在变成的小娃娃,应该就是故事里的周麟,这精瘦男人,就一定是那个穷秀才了,戚远洲想到这人吃绝户忘恩负义的事迹,不由鄙弃。
穷秀才眼看着没自己腿高的小孩儿,那小珍珠似的眼睛里涌起一股嫌弃的情绪,一时间有些愣,等眨眨眼睛再看下去,那情绪又消失不见,他便只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接着唠叨:“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又是些古人的诗词。
我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啊!戚远洲无声呐喊。
正跟着穷秀才往书房去呢,远远地一声“周郎”,叫住了一大一小俩人。穷秀才闻声,立马撒开抓着儿子的手。
一女子正慢慢走过来,肚子都那么大了,还在努力扭着腰,面容则是高颧骨、大眼睛,水灵灵地。那女子面无表情瞥了戚远洲一眼,而后一手扶腰,一手揉肚,道:“周郎,我这肚子今日涨得很。”穷秀才过去搂住女子的背,“你小心些,大夫让你多活动,你也不必走这么远,这都四个月份了,摔了碰了怎么办。”随即道:“麟儿,自己去书房,前天教你的文章必须要背下来,今晚我就来查。”
穷秀才扶着妻子回卧房,戚远洲迈着小腿往书房倒腾,途中路过黄柳树,冷不丁脑袋被砸了一下。
那是个小人儿,也就六七岁的年龄,她穿了一身橘色纱裙。
他往树上看去,树高、人瘦,小丫头拿石子儿往他身上拋。
“琼华!”戚远洲笑开,把树上小丫头吓了一跳。
小丫头利落地顺着树干滑下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琼华?你叫我?”阳光那样好,风带来树叶,吹乱小丫头的额前发。
戚远洲想,前几次的梦里都有和琼华一模一样的人,这次他是个小孩儿,想必琼华也是。
“是呀,我在叫你,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故作老成。
“我叫春芹,难听,我一点也不喜欢。”小丫头皱眉,“琼华,这个名字好听,我以后就叫这个了!”她恍然大悟般笑起来,许是赶上换牙期,门牙处空荡荡。
戚远洲一个没忍住。
“你不许笑!”小丫头生气了,忙拿手遮上,瓮声瓮气道:“哼,那你叫什么呀?我住在隔壁,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儿。”
“周麟。”他道。
晕眩之感传来,他倒抽一口气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冰面上,小孩子们把他围成了一圈。
岸边阑缇正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小侯爷狼狈至极,颤颤悠悠爬起来,一脚踩在自己毛披风上,又侧着倒下去。冰面太滑,他出溜着爬上岸,阑缇这才迟迟伸出手来。
“没良心的,带你吃了那么多东西,你还这般欺负我。”小侯爷揉着腿,一瘸一拐地找了茶亭坐下。
“叫你去祸害人家小丫头。”阑提胳膊肘支着桌子,道:“好端端地叫人家琼华,看见个橘色衣服爬树爬假山的就走不动道了,以为谁都是你家小公主呢?”
“还不是你让我进了故事里,我这么一个威风世子怎么就变成个小娃娃了?”
“不然呢?狼心狗肺的秀才?”
……
戚远洲想着那个小丫头,道:“故事还没讲完呢,周麟后来怎么样了?还有穷秀才。”
阑缇清清嗓子,“书接上回……”
说这穷秀才的新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自然而然就分走了穷秀才的一半精力,那周麟极自律,每日背完书、做完父亲留的功课,便去书房旁的后院,等着隔壁的春芹溜进来和他一起玩。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妇生的儿子是个不中用的,成日里不是出门打鸟,就是和戏班子里的小花旦相交正热,穷秀才心里装着状元梦,眼见小儿子没奔头了,便把全部心血灌注在大儿子周麟身上。
新帝五年,周麟年十八,进京赴考,过关斩将,三月廷试,得高中状元。状元郎骑高头大马回城,穷秀才易满堂灯烛,一家老小皆在宅门外驻足而待。
状元郎下马,邻里皆蜂拥而上,贺喜的,攀故的,一浪接一浪,恨不得把他当成庙堂的菩萨供起来。周麟红袍含帽,他的老父亲在门口看得热泪盈眶,仿佛那马上的人换成了自己。
状元郎回了好,道了谢,急着扬头在人群鼎沸中远望,如愿所得在那棵出头的黄柳树上看得一倩影。
周家一朝出了个状元郎,这么多年的“赘婿、绝户”之说突然间就消失个一干二净,那央亲傍眷的,放款的开钱庄的,是差点把周宅的门槛踏破。
穷秀才本就是个攀高枝儿的,自然眼光高,道那赵家女儿长的一般,刘家姑娘家世不行,近二十个适龄女子,竟没一个让他满意的。桌上的一堆画卷还都合着,他回头看自己的大儿子,状元郎风轻云淡地给自己泡了壶蒙顶茶,正喝的惬意。
穷秀才见他这般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气得拂袖而去,门板被甩的咣地一声,合页处生生裂了一道缝。
穷秀才走后,状元郎放下茶杯,细细关好门,将那桌子上的画轴推下去,取来一卷空白绢布平摊在台面上。软笔蘸墨,他按着心中的轮廓细细勾勒,窗棂割开来的光斑在屋内转了个圈,状元郎终于放下笔,他双手提起绢布,一个红颜倾国的少女跃然于纸上。
状元郎眼眸含光,终于笑了。
戚远洲就是在这时又进入到了故事中,他定定瞧着画上的人,总觉有几分熟悉。
隔日,朝廷的宫人驾临周宅,宣了圣旨,曰周麟官至上书房行走。穷秀才听了后那是涕泪涟涟,直叫老天有眼,他周家祖坟冒青烟了,让他的状元儿子得了这份美差,戚远洲大概猜了一下周麟的反应,便作势大喜,奉了银子,恭敬地迎走宫人,同后娘把父亲扶回房。脑子里又突然出现了一股强烈的念头,他懵懵地顺从,又换下衣服,急急去了后院。
此时就和他之前梦到那个东篱一样,身体又开始不听他使唤,有了自己的意志和行动
。
后院黄柳树的低杈上,一个穿着短利的少女晃悠着腿,红粉小鞋上挂着的蓝穗儿荡下来,直蹭得他脸痒痒的。
“下来吧,琼华。”他温柔道。
少女这才一跃下来,乌发红唇,正是画中人。
戚远洲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想到:“小丫头不会真改了名字了吧?”
状元郎替少女梳好发髻中炸毛的地方,道:“你偷听到了吧,我要去宫里当差了,职位不错,能安安稳稳一辈子。”
少女自然欣喜,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可是我看你爹给你物色了那么多姑娘,有钱的、有美貌的、有才华的”少女伸出手指头数,手指掰到第四个的时候,突然被状元郎一把握住。
“此心只待一人。”他郑重道,“我只想天天见着你,就算你是天天上蹿下跳也好、冲我生气也好,就算你做个悍妇,我也只心悦你。”
“悍妇?”少女吹眉瞪眼,“我就是淘气些,我才舍不得跟你发脾气打你骂你呢。”
“我总有一种感觉,咱们俩上辈子一定见过,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得到安宁。”状元郎直视女子的眼眸,“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
少女另一只手覆上他的,道:“我们从小就认识啦。”
“算了不想了,对了,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他从袖子里掏了一会儿,手攥个拳头出来,展开,是一副黄玉耳坠。
“我一定会娶你,等我们成亲那日,你就戴着这个。”
少女接下,欣喜地瞧了个仔细,随后谨慎地放进胸口的兜里。明晃晃的太阳下,两人一高一矮,影子拉了老长。
状元郎下午进宫复命,傍晚回家时,竟全然没了上午接旨的意气风发。穷秀才问他,他也不说,回屋插上门,任凭怎么敲也不开,僵持到半夜,穷秀才年老,精神跟不上了,只得回屋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