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定不负,相思意
三更天,门被轻轻推开了。
周麟穿了一身灰黑的衣服,肩上挎着麻布包裹,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爬上了黄柳树。
睡梦中的少女刚被东西落地的声音惊醒,嘴就被一双手紧紧捂住。
“你愿意跟我走吗?”周麟压低声音问。少女扒开他的手,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副打扮?”
“陛下要封我做驸马。”月光中,周麟的脸白的不像话,“没办法了,公主殿下心意已决,明天圣旨就会下来,只有一晚上的时间,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求你,跟我走。”
“你读了十多年的书,刚刚高中状元。”少女坐直,紧紧抓着周麟的手,“你得了最优渥的官职,也算得上平步青云。”
“这样的你,确定要跟我私奔吗?”这样锦衣玉食、书香环绕、官路亨通的你,真的愿意为了我放弃一切,抗旨而逃吗?她的心从未跳的如此之快,手心出了汗,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那黑瞳。
你愿意吗?她在心里问。
周麟没有说话,只是倾身,双臂紧紧抱住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说过,在你身边,我就安宁。”
两个身影穿梭在黑夜中,往城外奔去,黑夜是如此寒凉,心情是如此畅快。
第二日,穷秀才发现自己的状元儿子不见了。许是出门采买了?他差人去寻,未果。许是去和隔壁的姑娘私会了?他出门,发现隔壁的也一脸慌张。
两个男人在门口把信息一对,得出一个结论。
坏了,状元郎和小娘子私奔了!
更坏的事儿在几个时辰后翩跹而至。
宫里又来人宣旨了,穷秀才道小郎君出门,替他接旨,宫人一开口,则惊得他老胡子乱颤。
他家是祖传的吃软饭没错,可这公主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他家儿子?又偏偏挑在他家儿子私奔这一天?穷秀才额头冒出了汗滴,豆大地砸下去。
只是一宿,人应该跑不远。穷秀才想着,还是隐瞒了实情,把旨接下。
这一接就接出事情来了。
公主殿下许是万分欢喜,竟乘了轿亲自驾临,要多看一看她心爱的、未来的夫君。等她千拥万护地来到周宅,未来夫君不在,却正赶上穷秀才因找不到状元儿子对回来复命的仆人大声叫骂。这下子纸包不住火了,公主大怒,圣上大怒。这不是在往他天子的脸上吐唾沫?一个状元郎,竟然宁愿牺牲前途也不要做她宝贝女儿的驸马。
官兵迅速出动,在城内城外,甚至城外不算太深的山都搜了一遍,两天两夜毫无踪迹,又扩大范围,半个月后,把私奔的两个人从隔壁城的隔壁——一处山村中揪了出来。
风餐露宿,他们只来得及跑这么远。
灰头土脸的两个人被绑上绳索,压到了公主面前,公主扒拉开一旁的男宠,紧接着将少女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随后轻飘飘的声音传下来:“甚美,传令,发配给人伢子,随便扔去哪个窑子都行。”
得令的两个侍卫走上来,抓住少女的胳膊就往外拖,周麟咣当一下磕了个头,公主便叫停了动作。
“我想要的东西,不能得不到。”她红艳艳地笑,“你做我的驸马,她就能好好地回家去。”
“否则玉臂万人枕,朱唇万人尝。”她太清楚怎样毁掉一个女子,她送了太多女孩子进去,惹了她的,比她漂亮的,她生气时恰好在她身边的。
被抓住的少女紧紧盯着周麟,半晌,见那低着的头轻轻点了一下。
“好。”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解决了,婚期定在本月初十,好日子,宜嫁娶。
周家的状元郎骑上了高头大马,一身喜服,脸色更白。
后院那棵黄柳树被砍了,只剩下一截树桩。
少女再没有爬上墙头。
她被幽禁在宅内,成日望着墙那头发呆。
墙那边,常听那穷秀才阴阳怪气地嚷嚷着,什么“公主殿下赏赐下珠宝啦!”“麟儿最近官儿做的好,圣上夸他啦!”
乌发盖住她脸颊两侧,她只默默攥紧手中的耳坠。
状元郎回来过一次,她听着宅外的马蹄声,沉默多日的脸泛起一个微笑。
穷秀才摆了酒,周边邻里都去了,她爹没好意思去,在院子里长吁短叹。“公主殿下好脾气啊,能把你好好的送回来。”她爹这么说。
她躺在藤椅上,任它慢慢摇。
公主殿下好脾气,没有把她送进窑子里,她该感激才是,与人私奔,不是个好人家女孩儿会做的,这可是坏名声的大事儿。
她爹这么说。
“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十里八乡都传遍了你跟男人跑了,你眼光放低点儿,我看开茶铺的刘家儿子就不错,只比你大十岁,一定是个会疼人的。”
她爹这么说。
她爹实在是个好父亲,刘家讲她不一定还是不是完璧之身,彩礼只给一头牛,她爹不开心,说这是作践我女儿,果断退了这门亲事。
她爹真的是个好父亲,杀猪的张家多给他一只驴,他就答应了。
初冬的那天,她倒在了冰凉的地上,手腕血肉模糊。
邻里又传开了,说这家女儿不能娶,手废了,干不了活。
手废了还怎么杀猪?张家和她爹一样果断地退了亲。
又过了几年,少女变成了大姑娘,大姑娘变成了老姑娘。周家状元郎领回了一个小娃娃,隔壁又摆了酒,偶尔还能听见小娃娃咯咯咯地笑声。
穷秀才不愧是吃绝户的,脸皮够厚,差人给她家送来了几盘菜,她爹大怒,统统扔在了地上,盘子四分五裂,食物溅了满地。她过去捡起来,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吃下去。
邻里又传,这家的老姑娘疯了,找了很多大夫都没治好,是个赔钱货。
再次听到状元郎的消息是在一年后了。
她那时正裹了厚厚的棉被,缩在房檐下看落雪。
那时仅在位十年的皇帝一场大病后暴毙,新帝是他远在边疆的弟弟。弟弟回来继承王位,顺便查了一下王室的沉疴旧疾。
这一查不要紧,查出来了公主殿下是怎样仗着先帝的宠爱亏空国库,是怎样肆意地豢养男宠,生了个孩子名义上是驸马的,实际却和那个最得宠的男人脸型、眼睛、鼻子长得一模一样,以及,她是怎么在少女时期害死了新帝的母妃,顺德太后。
天子一怒,伏尸九万。
驸马爷得了助纣为虐的名头,诛九族。
得意了大半辈子的穷秀才被官兵抓走时,还在叫嚷着:“我是可是当今陛下的亲戚,是国公爷!”,全府上下,皆被抓走。
她在隔壁听着哭叫声,用力咬着的唇流下鲜血。
地点选在菜市口,行刑那日,飞雪满天,周府上下老小穿着单薄的衣服跪在雪中,身子都僵硬得忘记哆嗦,周麟则跪在最中间,最后一个处刑。
高壮的汉子往刀上喷了烈酒,胳膊抡一下,一个人头落地,二十几下过去,只剩了曾经的状元郎。
人群之中有个披着连帽斗篷的人,身量瘦长,个子矮小,全身被包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那个人用力挤到了最前面,直站在周麟正前方。
在高壮汉子最后一次喷酒时,状元郎的眼睛一亮,竟是堪堪笑了。
他展开了这辈子最灿烂的笑容,对着台下那人说了一句话。
未发出声音,只有嘴型。
胳膊抡下,吃绝户的周家终于也绝户了。
状元郎笑着陷入黑暗,被风雪裹挟的脑袋咕噜咕噜地滚到台下,热血、热雪。
众人纷纷吓得往后退,独那瘦弱矮小的人定定站在原地。
她从容地摘下帽子,脱掉披风,露出里面和血一样红的嫁衣,她容颜一如往昔,乌黑的发用桂花油梳过,脸上抹了胭脂,唇色嫣红。
耳朵上,挂着那对儿在时光中走了快十年的黄玉坠子。
她踏着雪走了五步,小心翼翼地抱起头颅,用披风裹上,顶着风雪,往城外走去。
众人这才看清,竟是那个疯了的老姑娘。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大雪更厚,只消一会儿,就盖住了之前的脚印。
只听后来有人说,在城外的崖边发现了带血的披风。
戚远洲轰地醒过来,竟是还在茶桌旁,他赶紧摸了摸脖子,那冰凉铁刃的触感仿佛还未消退。
桌对面阑缇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似有水雾。见他醒来,只开口问了一句。
她问:“你在梦中走了一回,可知道那状元郎最后说了什么?”
戚远洲和她隔着一张茶桌,恐慌感消退后,他仔细回想,阑缇就静静看着他,等待着。
直到心跳恢复如常,他闭眼,脑子里闪现出状元郎心里的声音。
“他说”小侯爷开口。
“他说:‘春芹,我来娶你了。’”
我来娶你了,隔了这么多年,你怕是等急了。
不过没关系,咱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
以天为被,地为床,叫这苍天见证。
茶亭这头的灯突然一连串地灭了,周围顿时只能借云掩的月光而视。
桌那头似有压抑至极的哭声传来,哭声哽咽,那般苦痛,仿佛千丈光阴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叫人逃不脱。
灯灭了好一会儿,又重新燃亮,桌那头已没有了人,一转头,小妖怪的手拍在她肩膀上。
她道:“我懒得走,背我回家。”
他顺从地背起小妖怪,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梦中的那个女孩儿,状元郎好像也这般背过她。
那时小姑娘念的什么诗来着?
他边走边回想,最后在走到巷口时念出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
“此水几时休。”背上的小妖怪轻轻开口,顺着他的话又接上。
“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瘦小的姑娘趴在少年郎的背上,月光蒙了纱照下来,像一幅远久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