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狐狸与兔子
无事可做，但又没有一丁点的睡意。
要叫陈青勉现在回到那张令他倍受折磨的床上，他是万分不愿的。于是他穿上外套，坐在书桌前发呆，橘子只吃了一半，因为甜得牙疼，而且，他已经不渴了，咽喉没有像刚才那样对水源渴望得过分，所以他把剩下一半摆在眼前。
坐了会儿，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打厚厚的资料，首页有些毛了，不过还不影响观看。
按亮台灯。
他埋头下去，翻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笔尖和纸张相撞，沙沙作响，这样的声音有令人安心的功效。时而，他也会在手腕酸涩的时候久久停顿，目光沉淀下来，四处飘零，最后落在那半颗漂亮的橘子上。
甜。
他想起了它在舌尖跳舞的滋味。
手掌撑住下巴，他微微歪着头，似乎又陷进了什么深思中，连笔歪了都不知道，还是不在意？
她是父亲的女人。
……
黎敏枝来到办公室注意到第一件东西就是那个陌生的笔记本，它被摆在电脑前一个显眼的位置。
她放下包，拉开椅子坐下来。
笔记本的封皮上有用黑色水笔写着的班级和名字，字迹清晰，笔画有力，虽然谈不上什么飘逸，但干净整洁，是老师们最喜欢的字。
从某个角度来讲，她也是欣赏这种字的。
她从包里取出一袋牛奶放在手边，并未着急打开，她的注意力仍在这本笔记上。
四下打量一圈，办公室里没有人，只有空调是开着的。
黎敏枝垂眸思斟了会儿，然后拿起笔记本随手翻了两下，倒是表里如一，不过……她叫陈青勉抄写的目的并不是要欣赏他的字。
余光警觉着四周，没有特殊情况。她轻轻把笔记本合上，转手将它投进了搁在一边的皮包里，包小是小了点，装下它却是恰好，仿佛是为这本笔记订制的牢笼。
漂亮的秀眉得意地挑了下，但这样的得意没有持续太久，她晓得它只能在私下无人时展露。
黎敏枝把牛奶盒撕开，小口小口地浅啜起来。
陈青勉又被叫走了，而且又是被黎敏枝叫走的，2班的各位面面相觑，都为这件事感到疑惑与后怕。
就这……没完了？
进入办公室，黎敏枝先是抽了几个知识点，陈青勉可以应付。
“好，”黎敏枝的脸上露出个很难得的笑容，“那把我要你抄的知识点给我吧。”
陈青勉努努眉，说：“我今天早上已经交了。”
“交了？”黎敏枝惊诧，“你交到哪儿了？”
她觉得自己表现得还不错。
“这儿。”陈青勉指指她的办公桌。
黎敏枝顺着他的手看下去，眼睛注视桌面，现在那儿只放了她的教科书和一打学生上交的作业。
“你确定？”黎敏枝瞥瞥他，明眼可见，他的神情有了一点变化。
“我确定。”陈青勉肯定地点头。
黎敏枝侧身过来正视陈青勉，那两注目光似剑，瞧得他心底毛毛的，她看了他半晌才继续说话：“那东西呢？”
语速很慢。
她眼睛里有许多情绪，叫陈青勉看得眼花缭乱，他心乱如麻，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黎敏枝说完还笑了笑，“难道我会知道吗？”
那可不是什么善意的笑。
“……”错愕在陈青勉的脸蛋上绽开，就像一朵鲜艳的花朵在春天开放。
“但我写了。”他强调了一下。
“所以，东西呢？”黎敏枝忍着心底的好笑与嘲弄问他。
问题回到起初，但如果他们要纠结这个，那么只会永远在循环往复的圆圈里打转，眼下的现实是没有。
那本笔记莫名其妙消失了。
陈青勉屈起手指，指尖从校服裤滑过，最后又重新垂了回去，这像极了他此刻的心路历程。
“我会重写的。”
争辩没有别的意义，除了让他们去往风口浪尖。
盯着她看了好久陈青勉才抬脚离开。
笔记本是他今天早上亲手放在办公桌上的，可她却跟他说不在了……
谁会要这东西呢？
没理由的。
陈青勉不由自主放慢脚步，他眨眨眼，疑惑在刹那间消散，他掉头往综合组办公室看去，可那儿大门紧锁，他什么也看不见。
呵。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
这女人……好像是在针对他？
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他的儿子，所以想要刁难他？当然会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出现在他与父亲附近，目光如炬地望着他的父亲。
他回首，冷风打面。
不觉烦恼。
他毫不吝啬地扬起嘴角，似乎正愉悦着。
这算是欺负吧？而且，还是不道德的欺负。
黎敏枝百无聊赖的时候会产生这样的反省。
可是，她本来就是要欺负他啊！仗着自己有老师这样的身份，可以尽情地把不快发泄在他的身上。
对陈青勉不公？
谁叫他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就凭这一点，他也是有罪的。
只是抄一抄、写一写，受点手上的折磨，根本无关痛痒，比起她母亲所遭受的一切，这点痛苦连皮毛都及不上。
抄吧。
她期许下一次能在他脸上看见怨言。
第二个笔记本被交给黎敏枝的时候是在周五。
他双手把笔记本呈给她，很客气地开口：“黎老师，这是上回罚抄的。”
说得很平静，语气和嗓音里都没有听出一点抱怨。
“好。”黎敏枝伸手接下。
“那我回班了。”陈青勉说。
“嗯。”黎敏枝冷淡淡地点头。
她总是这样，用不咸不淡的口吻回应人，陈青勉不免猜想她在父亲的面前是不是也这么高傲？
不……
不会的。
父亲不喜欢那样的女人。
所以，她是一只披着狐狸皮的兔子，还是一只披着兔子皮的狐狸？
笔记本是当着办公室许多人的面交给黎敏枝的，她不能再视若无睹地把它丢进垃圾桶，哪怕就是不看，她也不能再用没收到这样的理由叫他重新写一遍。
封面还是班级和姓名。
翻开第一页，字迹照旧工整。
的确是个好学生，没有与她发生一句争执就乖乖把知识点补上来，不抗争是好的，省得她还要花心思去对付他。
当然，假如他想要争执，她也不会惧怕。
这世界上，她最不畏惧的东西，就是害怕。
没有再继续翻下去的必要，她在之前讲过，让陈青勉抄写不是她的目的。笔记本被她放进抽屉里，不出意外，它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
……
稍有心眼的人都看得出来，陈青勉成了黎敏枝眼里的头号眼中钉，这每回进教室抽人背书，兜兜转转都会回到他身上去。
回回如此，没有一次意外的。
好像就是因为之前那张试卷的事情……
恶婆娘说了，她不管他们背不背，但要是答不了她说的问题，那就得抄知识点。
“抄抄抄，还抄个没完了！”
下了课，被罚的学生在黎敏枝走远了才敢大声吐槽。
“你小点声……”旁人拍拍他的肩膀，恶婆娘杀回马枪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要是被她听见，那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茬，刚刚还在大肆埋怨的学生马上朝教室门口看去，幸好……幸好今天黎敏枝走得够彻底。
撤回视线的时候恰好看见陈青勉。他也被罚了，刚才抽问的时候他没答全，其实也不算没答全，可恶婆娘就是不满意，这不满意就得抄，没有理由的。
类似的事件在他身上最近发生得很频繁，可这位好学生一次抱怨都没有，至少在班里他们没有人听见他说一句恶婆娘不好的，相反，他每次都兢兢业业地照做。
真不愧是乖学生……但是不是有点乖得过了头？
课间的10分钟，陈青勉习惯什么都不做，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发呆。
他单手撑着下巴，双眼的视线飘忽不定，过了几分钟，换成左手，思绪却稳稳停留在自己的世界。
她的手段就是这样？
毫无新意。
不过……趣味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最起码，她的为难是真实的。
手指轻轻敲着脸庞，眼底却浮起几分难以觉察的欣喜，之所以别人看不见，是因为这份欢喜在产生之初就已经消失了。
笔记本会被准时交给黎敏枝，一次又一次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没心思去记到底是第几次。
新鲜感和得逞的快感都呈现出滑坡式的下降。
她以为这样高强度的抄写会叫陈青勉产生一点痛苦和不快，可是这么久了，他还是一如既往。
她的惩罚好像石沉大海，只听见起初一声响，过后的过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波澜了。
他全部都照做，不管黎敏枝让他抄哪儿、抄多少，他都会一字不漏地写下来，并且奇迹般地维持着属于陈青勉的认真。
笔记可以说没有瑕疵，那些笔画和主人一样谨慎乖巧。如果一个人连被惩罚的抄写都能保持自己的气度，那么他的耐心和韧性都是不能想象的强大。
至于抱怨？
没有。黎敏枝从来没有在他的嘴巴里听见一句对她不满意的话，他对她的态度是服从，并且是无条件。
这种滋味不太好……就如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她感觉自己在跟一团空气作斗争。
那一堆陈青勉上交的笔记挑不起一点快意恩仇的刺激，它们一去不复返，从它们身上，她也能得到一点东西。
那东西，叫挫败。
是有过那么几分钟的挫败感，但这不意味着黎敏枝会放弃报复，如果现在就轻易放手，岂不是说明她认输了？
不可能！
既然他陈青勉能写，那她为什么不能继续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