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
周二中午,谢尧和李院长约好来看医疗设备。
介绍人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眼睛很清澈,跟小鹿似的,声音也不大:“这是我们医院打算引进的冲击波治疗仪,可以用来缓解颈肩腰腿痛之类的疾病。”
“嗯……”小姑娘好像忘词了,说话一直在打疙瘩,“也可以缓解足底炎症……”
谢尧抬眼:“足底筋膜炎?”
小姑娘脸红了红:“噢,对,是足底筋膜炎。”
谢尧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阖上眼睛,语气冷淡:“继续。”
这么一折腾,小姑娘更加紧张了:“这是多功能清创仪,主要作用是去除坏死组织,杀出细菌,还有……嗯,没有了。清创效率比较好,其他的……”
谢尧的神色已经有些不耐,他想,如果是他自己选择,一定不会投资这家医院。
三千万用来哄一个女孩儿——
谢尧一怔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想到了“哄”这个字。
旁边的小姑娘仍旧在一边打疙瘩一边介绍,谢尧干脆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见他要走的样子,小姑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泪水一下子就溢出来,眼圈泛红,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谢尧不耐烦到了极点,本来还打算继续看看,这下迈开步子直接往外走。
李院长见谢尧走出来,连忙追上去:“谢,谢总,这就走啦?”
“嗯。”谢尧没什么多余的话。
“欸,您慢走。”合同都签过了,李院长也没有追上去,只是往后看了一眼。
小姑娘还在那边抽噎,小艾有点于心不忍地给她递了一包便携式餐巾纸,而后马上小跑几步跟上谢尧。
“哭什么?啊?”李院长抱肩,又急又气地看着她,“机会给你提供了,你自己不争气,怪谁?”
小姑娘哽咽道:“这个谢总,他好凶……”
“凶你就紧张了?掉眼泪了?”李院长见她这样子,语气放缓下来,“行了,也别哭了,人都走了。”
“对不起,伯伯……”小姑娘仍旧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你这孩子,唉,”李院长叹了口气,又小声嘟哝:“我打听来,谢尧是喜欢清纯点的啊。难不成消息错了?”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只能看见那辆黑色的柯尼塞格扬长而去的背影。
这车现在市面上还非常少,看来这位谢总还是个喜欢玩车的。
“还是口味变了?”李院长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觉得自己老婆说得有道理,一个开医院的,本来也只算半个生意人,非得跟人学那些商道上的有的没的,吃力不讨好。
回头还得给人家赔罪去。
“许医生,早!”年轻的小护士欢快地跟她打招呼。
“早呀。”
办公室里窗明几净,清晨的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上透进来,许听蕾拿过桌上的茶壶打算去泡一壶菊花茶。在茶水是门口碰到严薇琳从里面走出来,许听蕾往旁侧稍微避让了些,严薇琳眼神往她这儿过了一眼,随后径直走了。
许听蕾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她爸妈就说她心气儿高,她还能辩驳几句,现在看来她是真没个眼力界儿,不会伏低做小阿谀谄媚那一套。
泡完菊花茶,她把茶壶放到自己的桌上,打算去更衣室换上白大褂。
走出来的时候,走廊里袁副院长朝她招了招手:“小许啊,你先过来。”
“欸,袁教授。”在职场上如果有副级,直接称呼“副院长”“副局长”什么是非常不识时务的行为,所以医院的人都叫袁副院长为“袁教授”。
“你那篇论文我看了,这写得——”袁副院长开口想说些什么,然后又把嘴巴闭上,啧巴了几声,眉头皱起来,“不大符合现在学术界的风格走向啊。”
学术还能有风格走向?
许听蕾的笑意逐渐消失,正色:“有什么话儿,您直说。”
“我的意思啊,小许。这个研究方向呢,你就改变一下。就不弄那用药那一类了,你性格好,可以写写与患儿亲属之间的沟通问题嘛。”
“我想这应该是儿科护理学要考虑的问题,而不是临床学。”
“你这姑娘,都工作好几年了,还在提大学专业啊?——你看你这就片面了,儿科嘛,临床和护理分得也没有其他科室那么清。你跟那些患儿的亲属不是相处得挺好啊,李院长都对你赞不绝口呢。”
一个巴掌一颗甜枣,还是扯空头的一句夸,就想让她放弃写了一个月的论文和实验数据,许听蕾眯起眼:“您的意思,我那篇是直接作废?”
袁副院长一副惊讶的表情:“也不能这么说,唉,你到底还是年轻,不懂我们前辈的良苦用心。”
许听蕾衣袖之下的手逐渐攥紧。
这意思是不想给她通过了?
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直接撕破脸?
她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自然知道这么做是最没用的方式。小鞋嘛,哪个新人没有经历过,除非是特别有后台的,其他大多将苦处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嗯,我知道了,辛苦袁教授。”她的声音温温和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袁副院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这就对嘛。小许啊,我有个堂弟,在医院做院长助理的,比你大了三岁,仪表堂堂的。就给我个面子,认识一下,加个微信稍微聊聊?”
“……行。”
“那我把你微信推给他了啊。”
袁副院长走后,许听蕾看着医院洁白的墙壁好一会儿怔神。
说不上来有多么委屈,她也不是从前受欺负就爱哭的小女孩了,处世之道嘛,你推来我推去地打太极。
诊室里还有患儿等着,许听蕾加速整理自己的情绪,推开门走进去。
安安和陈茹女士在里面等着,小姑娘这回不哭不闹,对着许听蕾“咯咯”直笑。
许听蕾准备好消毒钳、持针器、镊子、缝合线、剪刀等物品,准备给安安拆线。
陈茹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听蕾的眼睛,突然开口:“许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许听蕾还在做手术,并没有理睬。
等到手术做完,许听蕾仔细看了看她,这是一位很干练的职业女性,五官不算出挑,但是很有韵味。
“是吗?我可能长得比较大众。”许听蕾做了个调笑似的回答。
陈茹盯着她口罩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又看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你眼睛很漂亮。”
许听蕾:“谢谢。”
“那我们先走啦,”陈茹将安安抱在怀里,“安安,快给医生说再见。”
“再见!”安安朝她挥手。
“嗯,拜拜啦。”
许听蕾一直忙到中午十二点才从诊室里走出来,换好衣服,用酒精给自己消了毒,准备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明光医院是有员工食堂的,而且菜品不错,价格也算实惠。本来医院人来人往的就忙,很多人直接选择在这里吃,然后马上回去看诊。
许听蕾实在没胃口,就拿了一碟子花椰菜和一碗米饭。
“小许!”李院长见了她,招呼道,“来这里吃。”
李院长经常在食堂吃,听几个小护士说他是个妻管严,银行卡全都在老婆那儿,他老婆每个月只给他几百块钱生活费,什么也舍不得买,一件衣服穿好几年都不扔。
许听蕾走过去,把餐盘放在桌上,李院长见了,惊讶道:“你就吃这么点啊?”
“嗯,够啦。”
“这个……有件事我还是想跟你说的。”
“您直接说就好。”
“上回不是跟你说,去温州分医院那事儿吗,我本来也是打算从你和严医生中挑一个。”
许听蕾听着,依旧埋头扒着里头的饭粒,嘴里干巴巴没什么滋味。
“原本我是更倾向于你的,但是严医生写了篇论文,过了《中华医学杂志》的初审,你也知道这杂志的含金量。”李院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许听蕾觉得,李院长能达到这个级别实属不易,若是换作袁副院长哪里会管她的死活,说不定不动声色地人家就走了,她连知都不知道。
“您决定就好嘛。”许听蕾眸一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李院长看了她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叹了口气:“没见过你这么实心眼的孩子。”
许听蕾把嘴里的饭菜咽下,说:“我爸妈跟我说,做人就是该实心眼些,这样好,不容易钻牛角尖把自己给钻进去。”
李院长也跟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积成一条条:“要是我儿子也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那小子,一天不气我就算好的了。”
“您儿子不是成绩挺好的呀?”
“成绩是还行,考进了七中。欸小许,你大学是在交大念的吧?”
许听蕾敛下眸来,点头道:“嗯,是的。”
“唉,说起来我也想问,高材生怎么就来我们医院了。”李院长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嘟哝道,“那位谢总好像也是交大读的来着……”
许听蕾耳朵灵,把他的话听进去,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李院长又把目光抛来,似乎在思量:“年纪也一般大,不会是同一届吧……”
许听蕾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起身:“李院长,您慢慢吃,我先走啦。”
“欸,好。”李院长点头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