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菊花茶
夜晚七点的京都，盏盏亮起的灯光似巨卷徐徐铺开，每户窗子透出的光晕如同棕黄的眼，那是狩猎者在窥伺，这座繁华喧嚣的都市是他们的围猎场。
谢尧站在三十五层大厦顶层办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城市。
车辆和人流成了细蚁，挪动的速度由于距离的落差变得极缓。一片高楼耸立之中，绿茵地和不算高的联排楼层显得格外不同。
北京交通大学，学生们的象牙塔，他的母校。
人总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间相互转换，很多人在毕业许久之后回想起学生时代，绝不会是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压轴题的几种做法，而是你悄悄喜欢的那个人的背影。
谢尧收回视线，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属制打火机，点燃一支烟。
“进来。”他的声音清冽。
沉重的实木门被推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谢总，我是明光医院的院长，过来给你汇报项目进度。”
谢尧转过身，淡淡瞥了他一眼。
男人赔着笑脸，又改口道：“……副，副院长，我姓袁。”
谢尧很明显兴致缺缺，伸手把文件拿过来翻了几页，迅速浏览有价值的信息。
“你们这个文件谁做的？”谢尧语气生冷。
袁副院长本来想邀功，一看谢尧的脸色，改口道：“哦，是我们医院的一个实习生做的，年轻人嘛，总得锻炼锻炼。”
谢尧吐了一口烟圈，青白的烟云徐徐升起，在他骨节分明的手间环绕一圈儿，而后消散不见。
“上我这儿锻炼来了？”他分明没带什么很重的语气说话，却莫名让人感觉到压迫。
袁副院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你们医院的什么理念什么历史，以后都别写上去，”谢尧翻到某一页，“还有这些医师论文——”
他的话在这里顿了顿。
“《中华医学杂志》是医学界目前最具权威性的杂志之一。”袁副院长以为谢尧不清楚情况，解释道。
谢尧不动声色，目光落在这一页上写的几个字上。
“《儿科临床药物不良反应及合理用药》——主治医师：严薇琳”
谢尧抬眼，眉宇间神色不明：“这标注的是第一作者？”
问到这个问题，袁副院长直了直腰杆儿，回道：“准确来说，这篇论文是严医师耗时一个月通过自己的实验和研究写成的。我院人才济济，这点谢总您放心。”
耗时一个月啊——
谢尧眸光微寒，手指搁在烟灰缸的边沿掸了几下。
袁副院长的眼睛转了个圈儿，面前这位的心思他实在猜不透。
“如果现在我做决定，一定不会投资你们医院。”
谢尧把文件甩在桌子上，几页纸由于惯性的作用“呼啦呼啦”翻过去，红木质的办公桌，一叠鲜明的白晃了人眼。
袁副院长突然脊背发麻，紧张之意从心头直戳脊梁骨。
“侵犯著作权罪在《刑法》第217条，是不是？”谢尧坐在真皮办公椅上，将左腿往右腿上交叠，双手合拢往办公桌上一搁。
他的眼神很凌厉，像鹰。
也像位于顶端的狩猎者，在窥伺属于他的猎物。
许听蕾走出自己住的小公寓，和往常一样打算去乘地铁。
一辆奥迪停在马路边上，车窗摇下来，里头坐着一名黄发青年：“许医生！”
许听蕾仔细看了看，认出这是袁副院长的堂弟，院长助理袁泽。
前几天加了微信，“吃了吗”“许医生也是本地人呀”地尬聊了几句，总体没什么有用信息，许听蕾的态度礼貌而保持距离。
但对方直接到她家楼下来，让许听蕾有点不快。
“你好。”她并没有把这份不快表现出来。
“我送你吧，正好顺路。”袁泽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看过来。
都特地这样了，这完全就是在逼她。
许听蕾皱眉：“不用了，谢谢。”
她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袁泽没有想到对方态度这么强硬，颇有点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对不起，我好像有点打扰到你。”
许听蕾：“……”
“就这一次吧，我以后不会这么善做主张了。”
许听蕾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上了车，只不过是坐在后座。
袁泽丝毫不在意地把车窗摇上来，寒暄似的问：“许医生没想着买车啊？”
许听蕾摇了摇头：“没摇到号。”
这里不是别的城市，这里是无数年轻人向往的地方，有人在夹缝中苟延残喘，有人乘风而起扶摇直上，有人暗淡离场，有人飞黄腾达，这里是首都。
车上有很浓重的香水味，许听蕾不由得放轻了呼吸，觉得十分不适。
袁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许医生还打算继续做研究吗？”
他在说她的论文那事儿，尬聊的时候他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她就提了句“论文被否定”了，就有无数个话题可以展开。
“看情况吧。”
许听蕾想，早知道当时就回个“没有”更简洁明了。
车子驶到一个红绿灯路口，停在几辆车后头，袁泽看向后视镜，许听蕾的坐姿很端正，拘谨且生分。
他笑了笑：“我有的时候在想，我以后要结了婚，肯定舍不得我老婆这么忙。”
许听蕾：“哦，挺好。”
“不过许医生的研究怎么也是有价值的，我跟我堂哥提了一句，他这人啊，老古董。”
“啊，是吗？”
“他和严医生的年龄相差有点儿大，很多我们年轻人的事都不理解。许医生喜欢看电影吗？新上的几部——”
“到了，谢谢你。”
袁泽闭嘴没再说话了，把车停好之后，许听蕾很明显也没想要跟他一路，而是直接走向自己的科室。
他望向她曼妙的背影，舔了舔干涩的唇。
明光医院儿科，许听蕾走进办公室，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她把自己的东西在桌上放好，如往常一样拿起水壶想去泡菊花茶，打开盒子一看，里头的干菊花已经见底了。
“许医生，我这儿还有一包。”小护士走过来，拿过许听蕾的盒子就往里头倒。
干菊花的香气很淡，是一种不太惹人讨厌的微苦。
一股脑儿呼拉倒进去，带出许多零碎的杂志，在空中一扬，落到地上就不见了。
“——欸，不用！”许听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连忙去拦她。
“同事嘛，应该的。”小护士这才收起自己拿袋子干菊花，拿在手里，笑意晏晏，“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恭喜什么？”许听蕾听得云里雾里。
小护士一哂：“……就，严医生放弃去温州的那个名额了，您没听说呀？”
许听蕾微愣，随后佯装淡然地提起自己的水壶：“哦，这事儿啊。”
“哈哈哈，还有啊，听说许医生的论文过了《中华医学杂志》初审，我连一次杂志都没上过呢，何况是这种级别的杂志。”
“……什么？”许听蕾眉一拧，凝眸盯着小护士。
“就——论文，额，过了呀。”
小护士挠了挠头，觉得许听蕾的反应有些反常。
这时候，办公室的气氛再次冷下来。
门固定在墙壁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蹬蹬”作响的声音。
由远及近。
“许医生，”严薇琳的妆一直非常精致，浓重的唇彩显出上唇姣好的m形状，五官和脸型的比例堪称完美，语调有些微妙，“我是真没想到，还是你比较厉害。”
许听蕾微皱眉，实在想不出其中的玄机，于是道：“毕竟是同事，你也不必打哑谜。”
严薇琳挪开视线，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身后走进来一个人，正是袁副院长。
“小许啊。”他依然是和善的模样，可这回的笑意更加浓，甚至多了丝……讨好？
“你那论文我后来又看了看，写得还挺好。”
许听蕾：？
袁副院长很是赞许的模样：“我这不给你投稿了吗？过了《中华医学杂志》的初审呢！”
许听蕾莫名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她抬了抬眉，稍一思量，立刻想明白了。
“李院长不是说，严医生也有篇论文过了初审呀？”
“哈哈哈，那可能是李院长记错了，严医生前段时间在高校学习呢，哪有时间写论文。”
“哦，这样呀。”
“这个去温州的名额呢，我和李院长都觉得应该是你去。小许，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袁副院长脸上堆着笑，这是吃定了她的样子。
许听蕾把目光移向严薇琳，见她侧着脸，没打算说话的样子。
“你们还没有别的要跟我说的么？”许听蕾敛了眸色。
“还，还说什么呀？”袁副院长做出和善且体谅的模样，“我们严医生都让步啦。”
许听蕾看向摆在自己办公桌上的水壶。
里头散着几朵菊花，已经没有了什么水分，显得有点干巴巴。
“我不需要严医生让步，”许听蕾笑意如三月拂面的风，柔柔的，左脸显出一个酒窝，“我也跟父母商量过了，去温州，我没空。”
办公室的气氛骤然冷下来。
几个小护士识趣地退到一边，假装各干各的事，实际都竖着耳朵听。
“小许，你——”袁副院长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很是遗憾的样子，“你再考虑考虑？毕竟我们医院很注重人才的培养……”
许听蕾笑意依旧：“不用考虑了。”
她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我得去诊室了，这个名额还是好好地给严医生留着吧。”
严薇琳听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手渐渐攥紧。
袁副院长把她拉起来，到走廊的一个角落，低声斥责：“你这出的什么主意？原本我就觉得你直接剽窃很不靠谱……”
“当初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现在责任全在我了？”
袁副院长看着她带着几分埋怨的眼，终究是叹了口气：“现在怎么办？人不愿意去。谢总那边……”
“你真的确定谢尧和她有关系？万一只是谢总自己的意愿呢，单纯地看不过——”
“你也知道看不过啊。行了，现在你说怎么办？”
严薇琳微低下眸：“不如组个局，就说是同事之间的小聚会，把谢总也请来。”
“说得好听，谢尧是这么容易就请来的？”
“不然你还想怎么办？”
袁副院长深吸一口气，面上显出几分进退为难的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