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危机四伏
此时,与淳于越辩道的各派代表约莫上百人,皆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同一处。
嬴扶苏将目光从人群中的白发老头身上收回,慢悠悠地望向了淳于越。既然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问题丢给了他,他自然也不好再回避,便作了一揖以示礼节,缓缓开口道:“以小生之见,自周平王东迁以来,诸侯国间的纷争杀伐持续了数百年,而秦灭六国只用了十年,这虽是伟业,但其中隐患也不得不察。如今天下初定,万民尚未归心,自然不宜严刑峻法,大兴土木,肆意耗费国力,法虽为大秦立国之本,但想要单独靠法来治理一统后的天下,已不合时宜。”
说到这时,他慢悠悠地停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然而淳于越并不打算给他回避的机会,兴致勃勃地开口追问道:“那么诸子百家之中,可有适合大秦的未来治国之道?”
话音落下,与嬴扶苏同来的众人皆是震惊不已,没有人想到,淳于越竟会胆大到在大庭广众之下试探着长公子的态度。
白风推了推身旁公子的胳膊肘,神情复杂地看向了他,轻声提醒道:“淳于越那老头子可没有安什么好心。”
她自然知道他的立场向来是如此,但此刻淳于越的做法无疑是在故意给他下套,让他在公开的场面表明自己的立场,毕竟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的话,是日后无论如何都推脱不了的。
嬴扶苏微微别过头垂眸看向白风,眉眼间带着几分镇定自如的笑意,柔声道:“论道而已,阿风不必担心。”
与此同时,只见端坐于法家众人中的白发老头悠哉悠哉地端起面前的酒水啜饮了一口,一双老谋深算的眸子紧盯着不远处的俊秀青年,似要看他如何作答。
“赖始皇帝陛下圣明,执长策而御六合,平定天下,如今大争之世已过,六国乱逆之心仍在,帝国顽疾,亦如沉疴。”嬴扶苏不急不慢地开口道,“皇帝治国,欲求万世太平,自然需要万民归心。儒家讲仁义忠孝,用儒家,自然可以教化民心,□□乾坤。”
“嗯,确实如此。”淳于越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附和道:“后生之言,颇有远见。”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除淳于越及其弟子外,皆是议论纷纷。客席中的李诗与兄长李由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却也不敢多言什么,只是两人站在自己父亲李斯的角度考虑,不得不开始担心这位长公子将来可能会与李氏一族产生矛盾。
“但是,以儒家之道,尚不足够开万世之太平。”
辩论席上,刚刚才对儒家满是赞许的青年又开了口。
众人停下争论,继续凝神静听,只见他慢悠悠地补充道:“天下黎民饱受战争之苦已数百年,乱世刚刚结束,百废待兴,而道家提倡无为,与民休养生息,不可忽视。此外,乱世初定,人心不古,若不以法约束人心,则必生乱根,所以当今治国之法亦不可全废。”
话音尚未落下,在场众人早已是惊愕不已。
只见嬴扶苏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气定神闲地总结道:“诸子百家,皆有其用,不可只听一家之言。”
话音落定,辩论现场一片哗然。
道家众人中,有一看似慈善的男子忽然气愤不已地拍着膝盖,暴怒道:“你小子还真是放肆!法家暴虐不堪,我们怎可与其为伍?”
此前,诸子百家为在这帝国的激流中争得一席之地,皆是势不两立的态度,从未想过还有能与对方共存的余地,可眼下这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突然口出狂言,让大家和平共处,各展所长,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与此同时,他也让自己在一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阁下是要学那乱臣贼子吕不韦么?你想要云集诸子百家,博采众长,又可知始皇帝陛下最痛恨的,便是吕不韦和他的那些无稽之谈。我劝你谨言慎行,否则,秦法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法家代表黑着脸,半质问半威胁道。
嬴扶苏挑眉望向那名向自己发难的法家学者,释然一笑,正欲开口反击。不料身旁的白风却先他一步出了头,嗤笑出声。
不管怎样,大秦的长公子在民间的辩论集会上被威胁,这场面让白风感到很是好笑。她嘴角噙着笑意,像看好戏般地扫了眼身旁的公子,只见他也正一脸轻松的看向自己,打算把这个出风头的机会让与她。
她回过头,随即轻蔑地望向刚刚发难的道、法两家的与会众人,开口驳斥道:“诸位自诩名士,竟如此小肚鸡肠,丝毫容不得他人异见么?战国纷乱几百年,才有了各家名流谈天论地、思想齐放的盛况,如今始皇帝陛下尚未要罢黜百家,你们眼里却已容不下一粒沙子了?真是荒谬可笑。”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错愕,然后是震怒。
“哪里来的臭小子和臭丫头,竟敢如此大言不惭!”法家代表额头青筋暴跳,指着嬴扶苏和白风的脸骂道,“如今陛下重法,朝中重臣皆拥戴法,连身为监国的长公子都要对法家恭恭敬敬,这泱泱帝国,岂容你们这些卑贱之人来指手画脚。”
闻言,淳于越的一张老脸瞬间涨红起来,假意咳嗽了几声。他转过头瞥了一眼身旁的长公子,却见对方只是浅浅笑着,似乎完全没有把法家代表的冒犯之言放在心上。
在旁边看了半天好戏的子婴一直偷偷窃笑着,此时终是忍不住开口质问道:“既然长公子都要对法家恭恭敬敬,那想必先生与长公子也交情甚好咯?”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了自家族兄,却见对方正淡定地从席间取了一个橘子掰开来吃。
“你!”法家代表恶狠狠地望着子婴,一时语塞,半晌,才语焉不详地回答道:“长公子日理万机,政务缠身,我等不便叨扰。”
白风觉得好笑,便转过头凑到身旁公子耳边,轻声问了句:“殿下认识这人吗?”
嬴扶苏摇了摇头,笑道:“不熟。”
淳于越认为自己想要让长公子厌弃法家的目的已然达到,便忙接过了话茬,同时也是转移话题道:“道家天天喊着无为无为,其实不也都是些逃避责任的懦夫嘛。”
人群中,还有几名前来参加辩论的墨家弟子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这时为首的那名墨家代表也忍不住开了口:“非也。你们儒家的孔老夫子整天强调什么君臣父子,伦理纲常,那才是阻碍世人兼爱的最大祸害”
嬴扶苏抬眸看了一眼墨家代表,见开口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墨家弟子,顿时略感失望,若是齐澍在此,他倒还可以找对方聊聊天。
陆陆续续的,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阴阳家、农家、兵家等代表也加入了这唇枪舌战的争论之中。就这样,现场很快就变得混乱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的争论着,原本有序平和的辩论瞬间变成了各家互相攻讦的战场。
“这就是诸子百家啊,真无趣。”
“阿风想走吗?”
嬴扶苏和白风甚感无语的望着眼前的场面,两人对视一眼,便决定起身离场。
一旁的子婴与李由、李诗兄妹也都起了身,正在这时,那名起初混在法家众人中的白发老头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后生请留步。”
白发老头佝偻着身子,悄无声息间便已至嬴扶苏身后,这速度让甘复星与四名护卫在旁的武士极为震惊,几人立马提高了警觉性。
哐,数把长剑出鞘,直指这白发老头。
嬴扶苏转过身看向这老头,却见他此刻的面容慈祥和善,并未什么敌意,他便示意让甘复星几人收起了剑,又垂眸看向了面前只及自己肩高的佝偻老人,恭敬地问道:“老先生有何指教?”
白发老头捋了捋胡须,笑道:“老朽刚刚听你之言,甚觉有趣,可是大秦靠法治国百年余,已是积重难返,如今朝中官吏,十有八九出自于法家,你不觉得,你提出的博采百家之长的法子,是在为自己树敌吗?或者说,是在自取灭亡。”
闻言,白风立刻感受到了这老头来意不善,便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这看起来半截身子都已入土的老头,尽管他那看起来孱弱的身躯对跟前的长公子完全不具备威胁力。
闻言,嬴扶苏皱着眉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在亲眼目睹了成蟜与芈启的死亡后,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担子实在过于沉重,历代先祖与自己的父亲披荆斩棘才换来这天下一统辉煌帝国,而他身为父亲的长子,自然只想要维持这帝国荣光,为天下带来盛世。
可是要想开创盛世,让六国遗民真正归心于秦,他就必须登上帝位,改这祖宗之法,而这必然会让他的敌人日益增多,他不愿意再让自己珍视的人受到哪怕一丝伤害,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可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尽管白发老头的话语直指他的软肋,但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他的答案。
白发老头饶有趣味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神情上写满了期待。
“治国这种事情,肉食者谋之,哪里由得了我们这些小民的意志,在下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辩论而已,胡乱想想总是不犯法的,老先生莫要当真。”
嬴扶苏望着眼前的老头,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吗?”白发老头一脸轻松地笑了,随即向眼前人抱拳作揖道:“是老朽叨扰了。”
出于礼节,嬴扶苏也向眼前的老者回了一揖,随即领着众人离开了辩论现场。
白发老头伫立在原地良久,意味深长地望着嬴扶苏等人离去。
两名相貌平平的法家弟子默默行至老头身后,其中一人兀自摘下人脸面具,露出了其原本的俊美样貌,他便是在兰池之战后失踪的姬克。
望着远处已乘车离去的嬴扶苏等人,国仇家恨突然涌上心头,姬克默默啐了一口口水吐在了地上。
“看来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要有趣很多。”白发老头眯着眼睛,转过头看向了身后的另一人,吩咐道:“传令下去,刺杀计划先终止。”
“喏。”老头身后的男子躬身领命。
“为什么要终止?”姬克满脸困惑,气愤不已道:“眼下嬴政不在咸阳,暴秦的股肱重臣也都尽数远离中枢,正是动手的好机会。那小子身为监国,只要除掉他,咸阳必会大乱。”
白发老头冷冷地瞥了姬克一眼,什么也没说。
“主公将你救下,可不是让你来提意见的。你也想成为芈启、成蟜之流吗?”另一名男子驳斥道。
闻言,姬克立马低下头,收起了心中的不平之意。
这时,驳斥姬克的男子继续道:“主公,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说。”
“属下刚刚接到密报,芈启手下的那群江东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又笼络了几名好手,在回城的路上设了伏。似乎想要找那小子为自家主子的死报仇雪恨。”
“你是说项粱和他那意气用事的侄子项羽?”
“是。这叔侄二人,在失去芈启的控制后,仿如脱缰之马,行事狂悖。”
“生死有命,看来惦记这孩子命的,可不止我们。那我们就且看一看这场好戏吧。”白发老头嘴角噙着笑意,目光越过姬克投向远处的公子荣禄,悠悠道:“看来这甘泉宫里,早已被各种势力派来的间人渗透成了筛子。”
此时,由荣禄派出的几名混入辩论席中的手下正向他回禀着自己皇兄的一言一行,荣禄握着酒杯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未动。
“他真说了诸子百家,皆有其用,不可只听一家之言这句话?”
在一群探子的回禀下,荣禄兀地抬起了双眸,瞳孔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是。小人绝不可能听错。”手下态度极为肯定地答道。
荣禄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又用擦了擦嘴角,良久,才冷冷笑道:“原来叛徒竟出在了自己家里。要颠覆父皇之法的,竟是他最看重的儿子。可笑至极!”
这时,一旁的谋臣忽然面露难色,劝告道:“殿下,要不还是把死士们都召回吧。找大臣将长公子今日之言奏于陛下,陛下自然不会再信任于他。杀人毕竟是最下策,过于冒险,您的二皇兄公子将闾便是前车之鉴。”
“冒险?”荣禄一把揪住谋臣的领子,低斥道:“你可知兰池之战时,父皇看我的眼神?当他看见落入成蟜手中为质的不是皇兄,而是我这不争气的儿子时,父皇竟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眼神。但我知道,他不是为我开心,他只是为我那皇兄没有落入险境而开心,因为他看我时的眼神,只有失望!”
“殿下,如今陛下东巡,长公子坐镇咸阳监国,若他有个不测,恐国本会有所动摇啊。”谋臣苦苦哀求道。
“胆小鼠辈!我才不是将闾那个蠢货,会把自己都搭进去。”荣禄一把推开了谋臣,对身后的手下道:“去吧,把皇兄的人头给我带来。”
“遵命。”
手下领命而去。
荣禄转过头,凝眸望着无限秀丽的灞水风光,嫉妒之意与欲望同时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