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灞水论道
阳光和煦，春风浮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扑哧扑哧。在离岸较近的浅水滩上，水性较好的男子们纷纷脱下外套，一头扎进清澈的水流里。
灞水岸边的沙地被刚冒出头的茵茵绿草尽数覆盖，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少们席地而坐，或歌或咏，其乐融融。
岸边绿洲上，傲立的柳树细枝在空中微微飘动着。
几名武士模样的护卫警戒地持剑侍立在柳树下，静静地保卫着草地上正端坐着抚琴的年轻公子，而与年轻公子围坐在一起的，还有两男两女。
众人中间是一张圆形案几，上面摆放着美酒果肴。
如玉公子专心致志地抚着琴，其他四人亦是专心聆听，沉醉其中。
琴声婉转悠扬，充满了春日的宁静与活力。
为首的青年今日兴致盎然，亲自为大家抚琴，所弹皆为秦地名曲。至于此时，已是数曲罢后，他便又续上了一曲。
白风将双手撑在地上，身子向后微仰，轻松地依靠着柳树而坐。她目光灼灼地屏息凝视着眼前那张俊美严肃的面容，片刻也舍不得挪开。
末了，这听起来让人轻松愉快的琴声突然曲调突转，于清幽之中流露出了几分哀思之感。
“此曲乃今日最后一曲。”嬴扶苏缓缓开口道。
想到秦人自入咸阳以来的数百年悠悠岁月，此刻都付于众人笑谈之中，他不禁抬眸望向面前的白风，在百感交集中，指尖轻拈，最终拨定琴弦。
音律刚刚落定，一旁的子婴、李由与李诗皆是赞叹不已，只有白风表现平静。
白风明白他此刻心中所忧，却也没有多说。
“收起来吧。”随着一曲终了，他将膝上的琴交与护卫拿走，神情复杂地将目光移向了四周的攘攘人潮。
“妙极妙极！殿下抚琴，起初是峨峨兮若高山，而后又洋洋兮若流水。最后”李由兴奋不已地说道着，忽地想到什么般，愣住片刻，不由得将目光瞥向了白风。
当年伯牙与钟子期以高山流水证知音，如今长公子故意在他兄妹二人演奏此琴，无非是在向他们兄妹二人宣告那白家女子对他的重要意义——不仅仅是爱慕之心，她也是这世上唯一懂他之人。
聪明如李由，很快就明白了长公子的用意。
只是他不明白，这白家女子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将堂堂大秦的长公子迷到如此地步。
“最后如入幽林，如游春江，安静平和，极慰人心。”子婴忽地出声，打破了长公子与李由之间的尴尬。
闻言，李诗忍不住莞尔笑了。
她虽早已看破长公子与白风之间得一切，却也丝毫不感失望，只是兀自拿起酒壶，将案几上的酒爵一一满上，随后又端起手中的酒爵敬向面前的长公子道：“小女曾与阿父听遍咸阳城中的琴师之乐，而这众多琴师之中，无一人可与殿下的琴技相比。今日得听殿下之乐，实乃小女之大幸。”
“咳咳，殿下还真是深藏不露啊。”白风看着那僵在空中的纤纤玉手，随即也举爵敬向了面前的公子道：“多谢殿下为我等抚琴。”
闻言，一旁的子婴与李由也纷纷举爵：“敬殿下。”
嬴扶苏无奈，只能端起酒爵陪他们四人饮下这一杯。
由于坐在他们周围的是一群儒生，几人的交谈声便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儒生们的论道声里。
远处水声潺潺，万物都充满了生机，忽然笛声响起，划破长空。
白风饮完酒，望向不远处在灞水岸边吹笛的几名少年，挑眉笑道：“殿下如此精通音律，平日里却少有演奏，真是可惜了。”
嬴扶苏转头看向她，立马察觉到了她的意有所指，便以手支颐，故作轻松道：“既然阿风喜欢听，以后日日为你演奏都行。”
在另外三人的注视下，大秦长公子那充满温柔怜爱之意的眼神缓缓落定在白风的身上，丝毫也没有避嫌之意。
闻言，李诗将目光从面前的长公子身上收回。她默默低下头，兀自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李由登时便看出了自己妹妹的困窘，开口调节氛围道：“今日上巳佳节，殿下微服来此处与民同乐，实乃大秦子民之福。”
嬴扶苏摇摇头，道：“有诸位贤臣良将为陛下鞠躬尽瘁，才是大秦真正的福气。”
李由微微扬起嘴角，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说起来，我前些时间还在市集上淘到了一个西域的乐器，很有意思。“子婴忽地想起来什么般，忙起身穿过人群。
众人见他从马鞍旁挂着的包袱里取出一个葫芦状的乐器，又兴致勃勃地穿过人群回到原位坐下。
白风看到那葫芦状的新奇乐器，立马来了兴趣，身子往前一凑：“这是什么？”
嬴扶苏本是漫不经心地看着白风，但在见其与子婴距离过近后，原本松弛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极为警惕地盯向了子婴。
“好像是叫什么葫芦萧来着，阿姐，那个西域乐师还教了我怎么吹，我给你吹一曲听听。”子婴一边说着，一边将嘴对准葫芦的口上，像是在往葫芦里吹气般鼓起了腮帮子。
他挥动双手按住葫芦萧上的几个孔，随后又任灵活的手指在孔上舞动着。
悠悠扬扬的奇特乐声从葫芦萧中传出，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周围的人群也纷纷将目光投向这处。
白风见情况不妙，连忙伸手拦住子婴继续吹下去，笑道：“回去再吹吧，在这里太引人注目了。”
她知道眼下的咸阳城中，可不似表面上那般太平。
不远处，正与其他诸子辩经的博士淳于越被这奇特的乐声吸引，以为是哪里来的外邦人在演奏，抬眸一看，却看见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几张面孔。
淳于越随即起身，在几名徒弟的簇拥下，缓步走向柳树下的贵族青年。
四名护卫见状，忙横剑于前，拦在了其面前。
淳于越望向站在护卫身后的甘复星，捋了捋胡须道：“老夫只是想拜会一下长公子。”
“原来是先生，失礼。”甘复星自是认得来者是谁，便让护卫们都让开了道路。
淳于越目的十分简单，他曾作为长公子的儒学老师亲自教授其孔孟之道，可当时皇帝又让拥趸法家的甘罗也作了长公子的老师，皇帝的属意不明，他也不敢强行将长公子拉到儒家这边。如今皇帝东巡，长公子扶苏受命监国，他自然要努力争取一番长公子对儒家的支持，而眼下，正是合适的时机。
柳树下的几人看见儒家众人走来，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身，以表对老夫子的敬意。
淳于越在嬴扶苏面前驻足，领着身后的弟子们躬身行了礼道：“臣，淳于越，见过长公子。”
嬴扶苏笑了笑，道：“今日扶苏也是微服出宫游玩，先生不必多礼。”
淳于越眯着眼睛，露出慈祥的笑容，开门见山地问道：“臣方才正在与几位道家和法家的友人辩论，论的是大秦的未来，不知长公子可愿移驾过来一听？”
闻言，嬴扶苏的目光越过淳于越的肩膀望向不远处围坐于一处的诸生们，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然而，他擅作主张接受李由之请，已经有些对不住与白风的出游之约，此刻纵是对这些诸子名流们的看法再感兴趣，他也无意去听什么辩论了。
他转过头看了白风一眼，随即低下头，婉言拒绝道：“多谢先生盛情，只是扶苏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恐无法接受先生的邀请。”
话音刚落，白风却忽地开口道：“殿下还有别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他有些惊诧的看着白风，柔声问道：“阿风想去听么？”
白风点了点头：“殿下常居宫中，平日里能听到这么自由的辩论么？”
他明白她的好意，便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听听。”
“是。”既然长公子都开口了，一旁的李由兄妹与子婴三人自是不敢多言。
就这样，嬴扶苏一行人都在淳于越的引领下，起身加入到了另一拨人的论道之中。
淳于越知道长公子微服出巡事关重大，便只向众人介绍说这五位后生是自己的友人。
众人闻言，也不计较和多想，只是简单地向几位来宾行礼示了好。
君子之交，礼尚往来。嬴扶苏几人见状，也都一一回了礼。
几人刚刚盘腿坐下，一名法家代表便抬头看向复归原位的淳于越，咄咄逼人地开了口：“先生刚刚说，大秦想要长治久安只有儒家可以做到，此话未必过于狂妄了吧？先生可知，只要始皇帝陛下一句话，咸阳城中的儒生就能在一夜之间尽数消亡。”
现场的氛围登时便凝重起来，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淳于越，期待着他的回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淳于越开怀大笑着，半晌后，才缓缓看向那名法家代表，问道：“到底是我儒家狂妄，还是法家自负？秦灭六国后，依然严刑峻法，昔日六国故地反心汹涌，始皇帝又能杀尽天下人吗？”
“那又如何？人性本恶，光凭道义根本约束不了黔首。如先生所言的那种情况，只要用律法严惩那些反贼，杀一儆百，陛下的刑威便能传达于天下，到时候无人再敢犯法，大秦江山自然永固。”法家代表挥舞着双手，情绪激动地说道。
这时，与法家诸人对坐的道家领袖忽地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一旁的嬴扶苏微蹙着眉头，静静地听着几人的唇枪舌剑，平静的脸上始终没有露出明显的反应。
白风忽地伸出胳膊肘碰了一下他，示意他看向法家代表身后的某个老头，打趣道：“殿下的求学之心，比他如何？”
嬴扶苏抬眸看向那老头，只见那老头身着缟衣，头发苍白，虽已过耄耋之年，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在人群之中显得格外亮眼。
正在这时，那老头也缓缓抬眸看向了他，一双细眼炯炯有神，甚至带着几分恶意，或者说杀气。
他感到这人的长相有些许熟悉之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到过。
“后生，你觉得这大秦的未来，该用哪家之道来统御天下呢？”
正在他若有所思之际，旁边突然响起淳于越的征询，打断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