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瓮中之鳖
从诸子百家的辩论席上离开后，嬴扶苏见自己表明态度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找借口与李由、李诗兄妹二人辞了别。
安车轱辘缓缓转动着，原本堵塞不堪的道路比来时要顺畅许多。
甘复星与子婴骑马在前面开着路，四名武士则骑马跟在了车后。
车内坐着嬴扶苏与白风二人。
“在灞水岸边的时候，李诗看殿下的眼神中可充满了倾慕之意。殿下就这样将他们兄妹二人抛下，真的好么？”白风半枕靠在车窗上，将远处的湖光山色一览无余，忽地开口问道。
嬴扶苏正研究着手中从西域传来的葫芦乐器，闻言才缓缓抬眸看向了白风，但却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上青丝飘动，笑问道：“阿风以前老嫌我只为别人着想，如今阿风也要不顾自己的感受，为不相干的人说话么？”
微怔片刻后，白风回过头问道：“怎么，殿下这时候倒变得果断起来了？”
嬴扶苏摇了摇头，笑吟吟道：“只是不想让阿风觉得困扰罢了。”
白风别过头，避开了他真诚的目光，继续望向车外。
半晌，他又继续补充道：“不管是父皇、李斯，还是李诗，他们想要用我的婚姻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念想，我都会一一斩断。因为，扶苏的正妻，只能是阿风。”
车内一阵沉默。
白风垂下眸，喃喃道：“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马车继续向咸阳城方向行驶，路旁的绿柳在风中摆动着。过了灞水与渭河的交界处之后，路上的车马便愈发稀少。
就在这时，车夫忽地勒住缰绳，车轮也慢慢地停止了转动。
“保护殿下。”甘复星的声音响起后，一道道拔剑声也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只见马车前的道路上，此刻横尸数十，血流成河，与此同时，数十名天行卫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速速将此处打扫干净。”姬缭背对着身后的一众的手下，负手立于安车前不远处，发出了冷峻的命令声。
白风推开车帘，望见眼前景象，眸中瞬间生出寒光。
血腥的气味儿在空中蔓延着，姬缭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随即躬身望向了车内，只见在白风的身侧，长公子扶苏的神情半隐在车厢之中，金色的阳光落在其线条流畅的下颚上。
还未等车内的青年开口发问，姬缭便已率先禀报起了情况：“一群宵小，竟敢不自量力，欲对殿下不利。臣奉始皇帝陛下之命，于暗中护卫殿下周全。只是，前方恐还有不测，恳请殿下，让臣等护送您回宫。”
车内的青年微微叹了口气，问道：“想要杀我的这些人是何人派来的？”
姬缭闻言垂眸，一时面露迟疑之色。
青年察觉到了眼前人的难言之隐，神色微变，语气坚定道：“无论何人，但说无妨。”
闻言，姬缭方才下定决心，拱手道：“在启程之前，殿下是否在灞水遇到了荣禄公子？”
话说到这份上，青年的心内早已有了答案，却还是不敢相信，只是小声嘀咕：“你是说荣禄？”
姬缭微微躬身，抱拳道：“此事，臣亦会陈书禀告始皇帝陛下，请长公子殿下宽心。”
在得到确切答案后，青年微微垂眉，半晌未语。而一旁的白风只是微眯着双眼，彷佛对刚听到的答案丝毫不觉惊讶。
思虑片刻后，青年神色疲惫地挥了挥手：“先回宫吧。”
“喏。”姬缭得令后提剑翻身上马，率领着车队再次启程。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两双闪烁着冷光的眸子隐藏在树林中，淡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叔父，这么多暗卫可不好对付，现在该怎么办？”其中一人问道。
“按照原计划行动。城门口人多眼杂，这些护卫也无法在一片混乱中迅速找到目标。”另一人镇定自如地答道。
话音落下，两双冰眸在暗处交汇，眸中都充满了恨意。
与此同时，灞水岸边仍是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喧闹不休。
和煦的春风之中，十来名随从小心翼翼地围在公子荣禄周遭伺候着这位作风奢靡的皇子。只见他半倚着身子靠在席上，端着酒爵，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荣禄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微眯着的双眼紧盯着不远处正与冯家儿女交谈的李由、李诗兄妹，缓缓问道：“廷尉李斯是父皇的宠臣，若是我能娶了李斯的女儿，会如何？”
“可是，朝中人人皆知，陛下想让李斯的女儿嫁给长公子。”一旁的谋士看着脸色瞬间就沉下去的的主君，心中一紧，旋又补充道：“当然，目前来看，长公子并无与李斯一族结亲之意。若长公子真对李诗有意，应该也不至于会把他们兄妹二人抛下独自先回了城。”
荣禄皱着眉头，愤愤不平地低声道：“什么都要留给他，我倒要看看若他不在了，父皇还怎么把李诗嫁给他！”
“殿下，请您声音小点，此乃公子府外，周围人多眼杂。”谋士躬下身，面如死灰道。
这时，在旁边伺候的侍妾端起酒壶，将空酒爵满上，荣禄垂下眸子，紧盯着眼前为自己倒酒的女子，沉声道：“为什么我派去的杀手们还没有回信？”
荣禄在心中盘算着时间，此时距离他皇兄走远约莫半个时辰，按道理那些杀手已经动手了，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回来向他回禀？
越是这样想着，荣禄心中便愈发焦躁不安，嘀咕道：“那群废物，孤费了那么大心力，养他们那么久。难道连帮孤截杀皇兄这件小事都做不好？”
“殿下，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谋士闻言不禁拱手叹息，脸上满是绝望。
“如此胆小怕事，我要你有何用？”荣禄瞪了身旁的谋士一眼，忿忿道：“眼下父皇不在咸阳，正是除掉皇兄的好机会，若是等到父皇东巡归来，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殿下真有与长公子力争到底的决心吗？”谋士问道。
荣禄正端起酒爵欲再饮一杯，闻言，高高扬起的右手顿在了空中，字字珠玑道：“整个大秦境内，只有始皇帝陛下是天，所以从小到大，孤从未想要违悖父皇之意。可唯独此事，孤不想给自己留后路。”
谋士皱了皱眉，深知身旁主子对始皇帝陛下的敬畏，也知眼下机会十分难得，可此次刺杀行动若是失败，还能有什么机会呢？思来想去，谋士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殿下，您似乎有些日子没去拜会单舜工大人了？”
荣禄眯起狭长的双眸，很快便嗅到了谋士言语中的危险气息。
考虑到卫尉许宥跟着始皇帝东巡未归，而新上任的卫尉军副统领单舜工乃是荣禄的表舅，谋士脑海中只剩下了最铤而走险同时也是最狠的办法：“卫尉军镇守咸阳，单副统领若能与公子一起举兵起事，大事必成。”
闻言，荣禄微微皱眉望向了灞水嬉闹的游人，以及远处的天际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此举虽险，却也势在必得。”谋士说罢，颤颤巍巍地跪伏在旁，只等着自家主子做最后的决定，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半晌，荣禄才冷冷地发出了一声嗤笑，尔后掸了掸身上的锦袍。
“走吧。”
只见荣禄灵活地从席上跃起，随即大步流星地往车驾方向走去。
谋士望着毅然向前的身影，知道自家主子心意已决，便领着一群人快步跟了上去。
远处夕阳斜照，微风轻拂，灿烂的光晖映射在碧波之上，随着涟漪一阵阵荡漾开来。与此同时，如织的游人们在尽兴玩耍了一天之后，纷纷掉转方向，踏上了返回咸阳城内的归途。
咸阳城城墙上，一名裨将握剑立于垛口处，眯眼望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往城内赶来。
城墙脚下，一群来自楚国民间的伶人摇摆着花灯挤入人群中央，很快，这群伶人便拉起大台表演起楚地的傩戏，不少游人都被这新奇的表演吸引住了目光，纷纷凑了上前，严重阻碍了后来行人的入城速度。
裨将看着眼前这不同寻常的情景，却没有作出任何驱散的指令，只是命令身后的两名将官道：“传令下去，严查进城人员的身份，以免有心怀不轨之人趁机潜入城内。”
两名将官对视一眼，顿时心生迟疑。
其中一名留着络腮胡的将官横下心来，抱拳道：“今日上巳节，出城游玩的都是咸阳民众，大人若是严查进城手续，恐怕查到天黑都查不完，万一到了宵禁时间，岂不是耽误了黔首们归家。”
“本官依照秦律严格护卫城内安全，你们是要抗命不遵吗？”说话间，裨将那张老气横秋的脸上已全是怒意。
“属下不敢。”
在上司的威震恐吓之下，两名将官只好领了命悻悻而去。
见城门处已经开始严格布防，民众被一一拦在门外，裨将脸上的神情忽地变得阴鸷起来。很快，入城的通道变得拥堵不堪，大批的民众聚集在城门外，怨声沸腾。
裨将转身走进城楼里，见到了负手在此等候的项梁叔侄。
“都准备好了吗？”项梁问道。
“事情都已办妥。”裨将躬身向项梁作了一揖，态度极为恭敬：“十五年前，若非昌平君的救命和提携之恩，我恐怕早已死于沙场。今日该是还恩的时候了，请项公务必要为昌平君报仇雪恨。”
项梁点了点头。他心中暗暗感概，如今这咸阳城中，楚系的势力基本被清洗殆净，好在昌平君昔日仕秦时在暗中留下了一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联系的亲信，今日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请阁下放心，项梁此举，必不负主公在天之灵。”说罢，项梁便领着身边的年轻侄子迈步离开了。
此时的咸阳城门外，一辆安车在数十名护卫的拥趸下缓缓汇入人流，很快，车驾的一行人便被围堵在人流中寸步难行。
见周围人头攒动，安车周围的护卫们皆是高度警觉，一手紧握缰绳，一手紧按剑柄。
姬缭此前早已听暗卫禀告说昌平君的残部仍在咸阳城内活动，便猜想现下的局势与这些残部有关。
“提高警惕，务必护卫好少主安全。”
“喏。”
转念一想，姬缭又觉得那几人实在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便找人唤来一名守城的秦卒，问清了情况。在得知是守城裨将下令严查进城人员身份才导致的道路堵塞后，姬缭便让甘复星带人前去与那名裨将交涉。
甘复星闻言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领命而去。一旁的子婴望着姬缭向众人发号施令，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与此同时，由于车驾被困在人群里无法再向前行进，一众护卫只得原地待命。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安车外传来伶人的唱词，其声如诉如泣，悠扬动人。
白风凝眉静听片刻，只觉得倍感熟悉，喃喃道：“这群伶人唱的好像是楚辞。”
一旁的嬴扶苏微微颔首，确证道：“没错，正是屈子所作的《九歌》。”
白风立马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蹙眉道：“殿下觉得这只是巧合吗？”
“肯定不是巧合。”嬴扶苏微微笑了，“所以，想要下车去看看吗？”
正在这时，姬缭策马行至了安车窗旁，禀告道：“殿下，臣让中郎将去与守城的裨将交涉，迟迟未有回音，眼下的气氛实在太过诡异，故而，臣打算亲自去查探究竟。请殿下在车上静候片刻，由臣的部下们护卫。”
“孤知道了。”车内，嬴扶苏沉声答道。
话音落下，姬缭又转身吩咐了几句，方才离去。
白风皱了皱眉：“所以，殿下明知道此事不寻常还要去凑这个热闹？”
“嗯”嬴扶苏低头沉思片刻，随即拉开了车窗，望着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道：“看来对方早已设好了局，如今这情形，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了身，所以，不如先发制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白风无奈地笑了，“殿下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吧？”
“阿风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嬴扶苏摇了摇头，嘴角噙着几分淡然自若的笑意：“我看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