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兄友弟恭
因刺客事件而封城的第五天，咸阳城中人心惶惶。
自始皇帝下令禁止城内居民擅自出入都城后，许多商贾趁机哄抬物价，导致关中地区的米价已经由原来的六十四钱每石飞涨至一千六百钱每石，民间怨气横生。
一连几日下来，昔日喧嚣繁华的帝国都城开始被未知的阴霾所笼罩着。
皇城外的高墙之上，悬挂着两名刺客的首级与尸身，一名是企图刺杀始皇帝的宫廷乐师，另一名则是企图颠覆大秦的楚国余孽。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皇帝下令将反贼曝尸示众的行为极大地震慑了住了首都百姓，与此同时，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又开始借题发挥，矛头直指嬴秦统治的暴虐，各种离奇的流言开始在民间疯狂地传播着，咸阳城中暗流涌动。
尽管训练有素的秦军每日都在挨家挨户地搜查着刺客，但刺客们却彷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踪迹。但声势浩大的中尉军绝不能无功而返，为此，不少行迹可疑的黔首被一一逮捕投入狱曹，严刑逼供。一时间，咸阳城中冤狱四起，怨气沸腾。
几日来，长公子扶苏虽然被皇帝禁足于甘泉宫中，却没少听见民间的传言。尤其是那句“始皇帝死而地分”，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
他明白，最受这句预言所困扰的，还是他的父亲——始皇帝嬴政。
他完全不敢想象当这句话传到皇帝的耳里后，皇帝的心情会如何暴怒。而自他受伤那日的匆匆一面后，嬴政就再也没有来过甘泉宫探望他。毫无疑问，皇帝早就算准了他会为秦军在关中大索刺客一事进言劝谏，所以干脆也不来看他，图个耳根子清净。
书房里，一袭绿袍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于乌黑的案几后。此人便是师出吕不韦门下，十二岁因出使赵国有功而官拜上卿的法学大家甘罗。
及冠礼之后，始皇帝亲自为长公子挑选了两名夫子，一位是儒学大家淳于越，一位便是上卿甘罗。
此时，上卿甘罗满眼期冀地望着锦席上正在任由太医令为其换药的长公子。尽管两人之间隔了几层纱帘，还有些距离，他不大能看清长公子的脸色，却依然念念有词道：“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也。圣人有必信之性，又有使天下不得不信之法。殿下熟读商君之书，岂不知仁义绝非平治天下之道？”
扶苏刚刚向他问起皇帝调派中尉军进城大索刺客一事，他便开始一板一眼地用法家思想来教训起他来了。
闻言，站在长公子身边的妙丽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她不动声色地低头看向眼前的扶苏，期待着他做出反击，然而他却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
这时，一个苍老而声嘶力竭的声音盘旋在她的脑海里，余音犹在，久久不能散去。
“孟子曾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刺客事件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又调派数万名中尉军在咸阳城中抓捕反贼，导致咸阳米贵，谣言四起。这样一来，只会扰得民心不安，百姓们怨声载道。臣不认为此举有益于陛下贤名。还请长公子尽力为之，务必要劝谏陛下啊。”
就在甘罗以探望之名跑来看望扶苏的前一个时辰，那位同为夫子的淳于越也是借着探望受伤的长公子之名来到此处，不过他说的却是和甘罗相反的话。淳于越所想，便是让扶苏上书劝谏始皇帝，求其停止封城抓捕刺客的扰民之举。
嬴政到底是想做什么？竟然同时把儒家和法家的两个老腐朽指派为扶苏之师，难道就不怕这两人在自己儿子面前因观念不同而打架吗？想到这时，她困惑地摇了摇头，觉得皇帝的这种行为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夏无且低着头将药罐里已经捣碎的药草敷在结痂的伤口上，又用帛布紧紧缠住长公子的背部和他那白皙而细瘦的腰上以固定药草。
在听甘罗说完那番话后，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俊美青年，却见他只是用双手撑着案几，脸上的神色平静如水。
见长公子半晌未言，似乎被自己的看法说服，甘罗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补充道：“天下平定，六国归秦。然人心不服，绝非仁义之道可以平治，只有严刑峻法方能使万民归心。重罚轻赏，则爱民，民死上。陛下重法，方才用雷霆手段以期翦除反贼势力，臣以为此举无不妥之处。长公子还是不要违逆陛下之命，在宫中安心静养才好。”
他心里明白，若是长公子继续以行王道和仁义之名劝谏皇帝，那就意味着自己这两年的言传身教失败了，到时候皇帝必然会勃然大怒。
席塌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夏无且为长公子换好了药后，长久侍立于扶苏身旁的女子在为其更衣。很快，站在扶苏身后的两名宦官领命上前挽起殿中的层层纱帘，只见夏无且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
夏无且瞥了一眼不苟言笑的上卿甘罗，幽幽说道：“殿下的身体尚未恢复，上卿大人还是少跟殿下谈论国事的好。”
甘罗越过夏无且看向席塌上端坐着的长公子，只见其身着一袭玄色金纹长袍，眉眼如星河灿烂，波澜不惊地道：“既然夫子不愿意为扶苏向父皇进言，扶苏也不愿强求夫子。夫子说的话，扶苏自会考量。”
“殿下能这样想，老臣感激不尽。”甘罗朝不远处的长公子微微作揖道。
在他身边，一名身着黑袍官服的青年恭恭敬敬地躬身站着。这青年身形高挺，模样刚毅，年纪与扶苏不相上下，不仅有文人之风，亦有武将之采。他是便是甘罗之子甘复星，因早年在长公子身边伴读，便暗暗立志要在未来辅佐长公子继承帝位，帮其整顿朝纲，治理大秦。
甘复星朝长公子方向微微躬身，眼见着长公子不想与自己的父亲多言，他也审时度势，转过头劝告自己的父亲道：“阿父，殿下重伤未愈，您既然有心来看望了殿下，殿下也已经知道您的心意。我们还是尽早辞去罢，好让殿下安心休息。”
由于郎中令夏楷在前几日围剿刺客的行动中不幸阵亡，皇帝便任命了上卿蒙毅为新任郎中令。甘复星则因受到长公子青睐而得到蒙毅赏识，昨日刚领了中郎将一职，协助蒙毅统领宫中禁军。甘罗知道长公子对自己的儿子有恩，便不再多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甘罗连忙理了理身上的绿袍，随即站起身向不远处的长公子行了一礼，“殿下好生休养，老臣告退。”
“殿下务必保重玉体。臣也先行告退了。”
扶苏点了点头，目睹甘氏父子躬身离去。
“殿下静心休息，臣申时再来为您换药。”
见诸事已毕，夏无且便也躬身告退了，好留长公子一个清净。
嬴扶苏扬手让侍立在殿中的几名宦官都退下后，便兀自取了一卷案几上的竹简缓缓摊开，一行小篆字体的墨字映入他的眼帘：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他本是想随便翻览一些书籍，以解烦闷之心。可这句出自韩非子之书的话语此刻就像预言一般在提醒着他。
“阿风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他抬眸望向身旁的白风，早已不复刚刚在人前那风轻云淡的模样。
白风屈膝在其身旁坐下，沉声道：“殿下难道不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吗？”
她知道他对此事想法颇多，却因为禁足令无法走出甘泉宫拜见皇帝，方才会如此困扰。
他垂下头，幽幽地叹了气，“父皇就是怕我烦他，才禁了我的足。也许父皇是对的，也许我是错的呢？”
五日前，刺伤他的芈安在被秦军围剿的过程中斩杀，其尸身与高渐离一同被悬置于城墙之上，以儆效尤。听闻此事的他几乎是气得呕了血，那好歹是他的表兄，幼时的玩伴，竟然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想到这，他心里既震怒又无奈。
不过，就算他心里还是像五年前一样认为皇帝的手段过于无情，他也不会再像当年那般草率行事。现在的他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份是在什么位置上——他是始皇帝的儿子，是秦王血脉。这是芈启亲口说的，也是敲响他心里警钟的一记重锤，所以他按捺下了想为芈启一群人求情的想法。
同时他也明白，只要芈启等人一日没有被抓到，皇帝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当下，因为芈启等人的事情，秦军便要在咸阳城中上百万无辜居民中掀起腥风血雨，他不禁开始质问自己，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殿下可还记得你曾说过什么？道之所在”
“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么请殿下相信自己的直觉。上次你说我阿父的事情，我不信你，但事实不也最终证明了殿下是对的么？所以，我相信你。”
她嘴上老是爱说他是个笨蛋，可她知道，他有超出常人的坚韧不拔之志和洞悉一切的睿智。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随即浅浅一笑，但眸中忧色丝毫未褪。
不知道为何，当这句他期待了许久的话真正从她嘴里说出来之时，他并没有像期待中的那样高兴。这一刻，她相信他，可他不相信自己啊！
白风似是看出了他的难处，询问道：“殿下是在想怎么样才能见上始皇帝一面吗？”
他点点头，“嗯。”
她咧嘴笑了笑，“说起来，我倒有一计。”
那日始皇帝要她留在甘泉宫中，她没有推辞。而在那日晚上，满身是血的父亲白仲便悄无声息地入了甘泉宫。嘱咐她自己一切安好，无需为他担心。
短短几日，咸阳城中发生了巨变。
纵使宫外的世界是狂风暴雨，可她却无暇顾及，只因她此刻只想好好珍惜眼前人。因此这几日来，她便时时刻刻都守在了嬴扶苏身旁，和他共进退。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宦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禀告道：“殿下，中车府令赵高大人求见。”
闻言，白风忍不住眉头一皱，“这人是谁？”
“此人精通律法，颇有文采，陛下便命他掌管天子车马。只是他与李斯同为法家拥趸者，与我并不熟络。”嬴扶苏说着便眉心一拧，旋又看向来禀的宦官问道，“他来做什么？”
宦官躬着身子，支支吾吾道：“与赵高大人，同来的，还有十八公子胡亥。”
“前日来了位公子荣禄，昨日来了位公子高，你的这些弟弟们还真是关心你啊。”白风幽幽叹道。
始皇帝在那日离开甘泉宫后，便立刻下令把扶苏被刺客刺伤的事情通知到了各位公子府上。因此这几日来，十几名公子便各自怀着心思轮流赶来拜访，差点没把甘泉宫的门槛踏破。
面对白风的嘲讽，嬴扶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赵高是胡亥的老师，两人同来拜访自己也实属正常，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明白眼前的宦官为何会如此慌张，便柔声问道：“不过是来了个胡亥，你急什么？”
“奴婢失态，请殿下恕罪。”宦官答道。
然而，他与长公子都知道，这公子胡亥可是个混世魔王。这一来，势必又要把平日里安静有序的甘泉宫闹得个鸡飞狗跳了。
甘泉宫门前，一辆安车上的金属缀饰不停地在风力的驱使下交相碰撞着，在宫墙之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十八公子，赶快下来吧。”身着绿袍地赵高苦口婆心地朝安车里喊道。
半晌，安车里才有了动静。
只见十三岁的胡亥怏怏不乐地从安车上跳下来，被赵高堪堪扶住。
早恭候在一旁地侍女荷儿随即领着两人穿过重兵护卫的宫门，往长公子所在的书房走去。
“公子可还记得一会儿要说什么吗？”赵高在胡亥身后轻声提醒着。
“母妃说，让我来看看皇兄死了没”有。
不及胡亥说完，赵高便恐惧不已地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果然，要是他不跟过来，这不长心眼的十八公子指不定要捅出什么大篓子来。
“我的个小祖宗啊，这话可不能乱说！您是自愿来看望长公子的，并且是发自内心希望你皇兄早日康复，明白吗？”赵高皱着眉头，轻声嘱咐道。
他不知道自己在路上说了多少遍，可胡亥就是记不住。
“嗯嗯。”
胡亥瞪着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神色紧张的老师，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状，赵高方才疏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捂住胡亥的嘴。他转过头望向站在原地等他和胡亥的侍女，尴尬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一旁的荷儿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听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