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被带偏了
甘泉宫书房中，从壁炉里散发出的热气烘得整个屋子都暖意逼人，与室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照。被竹简包围的华美青砖上，一尊错金铜蟠龙香炉里燃烧着沁人心脾的熏香。
在长公子近侍们的注视下，向来调皮捣蛋的公子胡亥老老实实地跟在赵高身后，低着头不疾不徐地步入了书房。两人向长公子行了礼后，十八公子便开始以极其亲切而诚恳的态度对兄长嘘寒问暖着。
起先，众人感到十分惊讶，而后是宽慰，陛下指派重法而严苛的中车府令赵高大人为十八公子之师之举，看来已有成效。
纱帘之后，白风慵懒地用手支撑着脑袋，半侧身子斜靠在软垫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端坐在案几后的如玉公子。
这胡亥有多调皮，她早已在当年的宫宴上见识过，若说眼前的青年是在严苛的皇家礼教中养成的温润公子，那位嬴胡亥则更像是被父母宠溺坏了的小屁孩，同样的父亲和皇子身份，性格上却是两个极端。但许久未见，胡亥似乎也刻意收起了淘气，比之前看起来沉稳了许多。
“皇兄身为大秦的皇长子，身负社稷重任，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冬季天寒，皇兄就不要出去走动了。以免再次给反贼们可趁之机”
由于赵高在一旁监督着，胡亥极为忐忑地跟自己的兄长寒暄着。然而尽管他已经在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却还是不小心触犯到了禁区。
“咳咳。”一旁的赵高看似不经意地干咳了几句，实则是在提醒胡亥注意自己的言辞。
胡亥不明白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一时便不由地失了分寸，支支吾吾道：“总之皇兄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顺利康复的。”
扶苏看出了自己弟弟的窘迫，同时也注意到了胡亥对赵高那极不正常的过度敬畏之心，堂堂皇子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一举一动竟然要完全被外臣所牵制，这绝非是什么好事。
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一旁的赵高，语气冰冷地嘲讽道：“看来孤这个弟弟还真是离不开中车府令大人的教导，连说句话都要看赵大人的脸色行事。难道在父皇面前，你们二人也是如此吗？”
赵高闻声心下一沉，看似温润无害的扶苏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他知道胡亥表面上是个混世魔王，实际上却是个毫无主见的蠢货，所以素日里对胡亥恩威并施，再加以巧言令色，以便其能够事无巨细地全都依赖自己。另一方面，他放纵胡亥的玩世不恭，让其看起来像是从未觊觎过皇位，以便远离争夺储君之位的风暴漩涡，同时又暗自培养着他的野心，让其韬光养晦，好在将来能够出其不意地取得胜利。
久而久之，两人便形成了一种默契，那便是胡亥在皇帝和诸公子大臣们面前的一言一行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只是他没想到，长公子扶苏竟会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一切，并直言不讳的指了出来。
“长公子恕罪。臣只是怕十八公子过于顽皮，无意间冲撞了长公子，绝非有意要干涉十八公子的想法。”赵高忙跪地向扶苏行了一拜，辩解道。
他知道，该认怂时便认怂，若是扶苏有意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皇帝，那么皇帝绝对会龙颜大怒的。
胡亥第一次见自己的老师如此低声下气地向别人认错，瞬间便对自己的皇长兄生出了敬仰之情，“皇兄切勿责怪先生，臣弟刚刚所言皆是发自肺腑，与先生的指教无关。”
“孤明白十八弟的心意。只是你身为皇子，应该要有自己的主见，不可事事都听他人之言。”
“皇兄教训的是。臣弟正在努力向皇兄学习。”
虽不知道胡亥所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但扶苏对这个弟弟的包容态度要胜过对其他所有公子。在经历了将闾一事后，他渐渐觉得，天真而单纯的弟弟，总比其他口腹蜜剑的弟弟们要好。
白风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一切，她想起前几次其他公子们来宫里拜访，也有不妥的地方，可扶苏从未以兄长的姿态训斥过他们。比较下来，她便明白了他是真的把胡亥当寻常的弟弟一般对待。
“长公子明鉴。”赵高附和道。
扶苏不想让他们二人完全下不来台，便命宫人奉上了茶水糕点给胡亥与赵高享用。来者是客，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但赵高因碰了一鼻子灰，整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他眯眼瞥见纱帘后侧身躺卧着的女子，不由得警觉了起来。那名和长公子和一直纠缠不清的反贼，难道就是她么？可是始皇帝为何会允许扶苏在屋内藏着这么一个反贼？他百思不得其解。
约莫在书房内坐了半刻钟不到后，赵高便领着胡亥向长公子告了辞，悻悻而去。
荷儿见赵高二人离去后，方才走进屋来，将之前在路上听到的话一一禀告给了扶苏。
“殿下的弟弟们可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啊？”白风眉头一皱，嘲讽道。
果然，他把胡亥当弟弟，但胡亥未必真把他当兄长。
闻言，扶苏却是不以为然，苦笑着解释道：“我幼时曾听姑姑说过，胡姬当年应该是与我母亲有什么过节，所以才会一直视我为眼中钉。她是胡人，性格直爽，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喜恶。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也明白她的心思。只是，胡亥是胡亥，她是她，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好罢好罢！你等着瞧罢！”
白风见他如此执拗，不肯听自己的劝告，便气呼呼地翻身从席上滚到里墙角处，背对着他。大有一副不想再理他的姿态。
“阿风生气了？”
身后传来极轻极温柔的声音，白风没有回应。她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
半晌后，她忽地感到背上传来一阵温热——他已顺着席垫爬到了她的身后，温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几乎是侧身把她揽在了怀中。
他的目光越过她柔嫩的玉肩，最终落在了她指尖正捏着的那个怪异石像上。那是他在夜郎国时送给她的。而另一只，他则私下送给了自己的父亲，还为此挨了一顿骂。
好在挨完骂后，皇帝最后还是将东西收下了。可他从未见皇帝玩弄过这个石像。
“阿风竟然一直将这个石像带在身上吗？”
不知道为何，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热潮出来。也就是说，她与他分别不见的这两年里，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我知道阿风是为我考虑，只是你未曾与孤的弟弟们接触过，难免会觉得皇家全是无情之人。”
见她还生着闷气，完全没有要理自己的打算。他伸手上前轻轻覆盖住了她用指尖摩挲着的那只石像，眸色一垂，语气极为诚恳而温柔：“是我错了。我以后会防着赵高和胡亥便是了。”
白风听见他认了错，身躯微震，半晌才转过头来，忿忿不平地说道：“殿下可不要认错。我才不想掺和你们家这档子破事儿呢。殿下是皇长子，未来的大秦皇帝，若是因我这三言两语，引起你们兄弟阋墙，恐怕别人又要说我红颜祸水。更甚者，若是殿下到时治理不好国家，那我就得成妲己褒姒那般的妖邪之女了。”
闻言，他忍不住微微笑了，“阿风怎么会这么想？”
白风没有吭声。可她一想起自己的意志甚至可以左右扶苏的想法就觉得气愤。在这甘泉宫里的几日，扶苏什么都顺着他。他太在乎她了，所以总是会失了分寸。
这对他和她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此外，她只要一想到始皇帝默许自己呆在此处的事情就觉得不寒而栗。她完全搞不懂皇帝在想什么，而这位长公子似乎也毫不遮掩地让自己在诸位公子们面前露面，彷佛她是这甘泉宫的女主人一般，可事实上，她无名无份，也许她暗地里已经被皇帝当了转移视线的棋子也未可知。
“若是来日扶苏做了什么亡国之举，也只能说明扶苏是个昏庸之主。断然与阿风，与其他任何人无关。”他柔声解释道，眼神闪着寒光，“请阿风相信我，纵是粉身碎骨，我也会护你周全。”
“我不要殿下护我周全。”她垂下眸，淡淡说道，“殿下先护好自己周全便足矣。”善良的人，总是难挡各种明枪暗箭，更何况，你还生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千古帝王的家中。
白风目光灼灼地望向他，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她知道，这样的说辞他已经被皇帝耳提面命地教训过许多次了，不需要她再多言。
他想改的，他自会改。他不想改的，他宁愿死，也不会改。
“阿风说的是。以后，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他难为情地点点头，旋又垂眸看向她，浅浅地扬嘴笑了。
这天底下，只有她是真正在意他的生死吧。不带任何要求，不带任何用心。
沉默了片刻后，他又缓缓开口问道：“阿风刚刚说你有一计，可以让我见到父皇？”
闻言，白风眼皮一垂，咸阳城内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终究是时时刻刻都在挂念着的。
两个时辰后，一袭绿袍的上卿蒙毅兼新任郎中令火急火燎地驾马赶来了甘泉宫。
只因一个时辰前，长公子病情突然恶化的消息忽然不胫而走，并开始在偌大的皇城内飞速传播着。
他特地跑去太医署求证，却发现太医令夏无且自半个时辰前去了甘泉宫后就一直没有回来。事态紧急，他也不再多想，便直接赶来了甘泉宫查探究竟。
一刻钟后，身材高挑的上卿蒙毅紧紧握着腰间的长剑剑柄，一脸严肃地立于甘泉寝宫中，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良久未言。
床榻上，着一袭玄色里衣的长公子正波澜不惊地享用着皇家糕点，笑吟吟地望着他，并开口问道：“蒙上卿不在陛下身旁伴驾，怎么跑来了甘泉宫？”
长公子这哪里是病情恶化的样子？蒙毅见状不由得眉头一皱，随即将目光投向了站在长公子身旁的白风。
毫无疑问，是她给长公子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可他实在难以想象，只不过几日，温文尔雅的长公子怎么就被她带偏了呢？他敏锐地扫视了四周一眼，夏无且不在宫内，应该也是被她施计诓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然，长公子意在何为，他早已心中有数。他低着头，向不远处的长公子躬身劝道：“殿下，既然陛下让您在宫中静养，您就不要再惹陛下不悦了。剿灭反贼一事，兹事体大，殿下身份尊贵，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就在前日，始皇帝已经单独召见了他，让他着手准备册封太子一事的事宜。皇帝不说他也明白，长公子终于要被立为太子了。所以，眼下正是关键时刻，绝能让长公子因为刺客一事引起皇帝不悦。
“蒙上卿不明白。孤必须要见到陛下。”刚刚还笑意盈盈的长公子突然正了色，以一种不容违抗的口吻说道。
蒙毅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长公子不惜犯下期君之罪，也要为那群微不足道的黔首出头劝谏始皇帝。可转念一想，不正是因为长公子心里有天下人，他蒙氏一族才愿意为其肝脑涂地的吗？
就在蒙毅左右为难之际，门外倏而传来皇帝的声音：“长公子要见朕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