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姜妮拉着苏韵锦的手，跳下操场的高台时，听到背后有人小声地发出疑问：“就是她吗？在食堂里”
另外一个女生附和道：“嗯，她当时很凶。”
姜妮偷偷看了苏韵锦一眼，她面色平静，没什么反应，大概没有听到吧！
其实，苏韵锦也听到了，她突然想起之前在食堂里发生的不愉快，如果不是有人提起，她都要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果然，没那么容易逃脱冲动的惩罚。她没有勇气回头去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只是拉着姜妮加快脚步往前走。
走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混入上楼的学生群里。她觉得已经摆脱了那两个说话的人，便放慢脚步，走进大厅，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觉得有些意外落水的仓促感，呼吸不稳，心跳加速。抚着胸口，长长地出了口气，想起那个男生嚣张跋扈的态度，她简直不敢回想，如果不是生理期的情绪极度狂躁，她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招惹一个“混混”。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当时的情况有多可怕。
她抓着姜妮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微微发白。她突然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想离开这里，想早早毕业，想摆脱一切来自未知的恐惧。
她想到如果那个男生真的耿耿于怀，要报复她的话，她可没有多余的精力跟他周旋，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让她重现当日的勇敢。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胸口闷，心脏被挤压得几乎没有呼吸的空间，身体也越来越笨重，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可上课的教室在三楼，她还在二楼的大厅里跟在人群后面僵尸般地爬楼梯，如果他此时出现正胡思乱想时，她的头发突然被人揪住，整个身体跟着往后倒去。
她松开了姜妮的手，四处乱抓着栏杆，可什么也没抓到，只是无助地退下两级台阶。世界安静下来，稍微站稳，头皮的痛感就传到了神经末梢，眼睛不自觉地湿润了，她抬手护着头发，回头看扯头发的人——那张邪恶的脸上挂着笑容，“被我逮到了吧！”
她咬着牙说：“松开。”
“那你说点好听的，向我道歉。”他扯着她的头发晃了晃手腕。
刺耳的声音，刺眼的笑容。她压低声音说：“求你，松开手。”
他松了手，头发从手中滑落，重重地落在背上，头皮松弛下来，疼痛被全部释放出来，正在缓慢地退散。苏韵锦站稳身体，泪珠在眼眶里打个转咽了回去，转身就走。
他走到她身边，笑着问：“这就走了？”
她问：“你有事吗？”
“你忘了？”
“忘了。”
他毫不在乎地说：“那天在食堂你泼了我一身汤。”他说完话，挑着眉毛看她，表情有些得意。
苏韵锦注意到周围正在上楼的学生都放慢了脚步，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方向，她不由得脸上一热，心里敲起了鼓，不想继续跟他纠缠，只是眉眼低垂着说：“对不起，那天是我的错。”
男生听了有些意外，愣了几秒才笑着问：“这就道歉了？”
苏韵锦沉默着。
周围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们脚步停滞，呼吸汇聚成不小的气流，在她周围打着旋儿。
他又说：“你那天的勇气去哪了？”语气蛮横，有些取笑的意思。
苏韵锦低头看着地面，看着那些停留下来的脚以及脚上的鞋。头顶是嗡嗡的声音，真像捅了马蜂窝。她站在原地，面红耳热，后背渗出细密的汗珠，被衣服的布料摩擦着，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着皮肤。大概那就是如芒在背的感觉吧！她心里想着，咬着牙沉默以对。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厉害吗？”他往近走了一步，盛气凌人地俯视着她。
很多时候，走在人群中，苏韵锦会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俯视众人，然而这时，所有人都在俯视、琢磨着她的表情。她想大吼大叫，想推开众人跑回教室。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原地，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她仰着脸看了看眼前的男生，他蛮不讲理、飞扬跋扈，越是反抗，他越强势，她只好低下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身体里的血液快速地流淌，撞击着血管和肌骨，她有点头晕恶心，眼前开始出现跳动的波纹，她只好抬起头，却正好对上那双眼睛，清澈和猖狂，野蛮和温柔，在他的眼中混合得比例相当，看不出真实的感情，她揉揉头皮，说：“对不起，我很诚恳地道歉。”
他歪着头笑了笑，反问：“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周围有不小的噪音。
她的脸颊热得像要烧起火来，每呼吸一次，身体里的力量就会散失一部分。她咬咬牙，低着头沉默不语。
男生看着她圆圆的颅顶，倒吸一口冷气，又问了一句：“嗯？你说呢？”
她不吭声。
他受不了她的沉默，生气地推着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直戳得她胸口开始发疼，她才说：“我已经道歉了。”她的话戛然而止，男生挑衅地问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对不起。”她偏过脸去看着别处，没有焦点，眼里的泪珠已经聚集得太满，无处可放了。
男生用力一推，她往后倒退几步，靠着栏杆站稳，眼里的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一颗一颗，后来连成了串，整个眼眶都红了。她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泪水，转身越过人群往班里走。身后传来男生慌张的声音：“你哭什么呀？我又没欺负你。我叫林时远，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得到回应，人群中发出笑声。而她狼狈得像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慌不择路地回到了教室。
林时远看着女生仓皇逃跑的背影，无所谓地耸耸肩，对着人群挥手喊道：“看什么看，散了，散了吧。”
人群纷纷散去，往各自的教室走，嘴里津津乐道着刚才的一幕。
——
高三（三）班的门口围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令人厌烦。
苏韵锦从人堆里挤过去，匆忙走回座位，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谁是苏韵锦？出来。”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句，理直气壮的声音。
可苏韵锦经历过刚才的事情，耻辱感压迫她耳鸣得厉害，什么也没听见。
“苏韵锦，有人找你。”声音震耳欲聋。教室里的人都纷纷看向苏韵锦。她还趴着，一动不动。
坐在前面的男生李斐回过头用笔戳着她的脑袋，“有人找你。”
苏韵锦的头皮又是一阵刺痛，她在袖子上抹抹眼泪，抬起头，不耐烦地看着李斐：“你能不能轻点？有事吗？”
她带着鼻音的声音，有些嘶哑的声音，穿过厚厚的空气，传到了黎阳的耳朵里，他看着女生的脸，有些晃神。窗外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女生落在一团温暖的淡光里，头发凌乱，通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大而茫然地盯着人看。她的表情让人无端生出同情心。黎阳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身边的人没有声音了，安静得像掉进了真空世界。
苏韵锦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又哑着嗓子问：“怎么啦？”
李斐指指门口，委屈地说：“有人找你。”
她看向门口，那里站着一群围观的学生，正看得热闹。见她看过来，人们都纷纷避开视线，只有黎阳还没来得及回避，直直地撞上她的视线，他愣在原地，脸色不自然地红了，他想往后躲，可后面都是人。
陆慷见他没反应，推了推他的身体：“你说话啊！看傻了？”
黎阳清清嗓子说：“听说你暗恋我？”他的声音不高，却还是让人群里爆发出起哄的尖叫和大笑。
他瞬间脸颊红透，耳朵也染了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他其实想说的是“我喜欢你”这类的话，但他错过了机会。
苏韵锦没有听清他的话，看着他陌生的脸，以为又是一场恶作剧，她愠怒地皱皱眉头，又趴回了桌子。
黎阳看着她的身影，抓了抓下巴，懊恼地说：“完了。”
姜妮站在人群后面，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听见女生们说：“原来她也暗恋黎阳？”
“真没有自知之明。”
“对呀，也不看看自己的脸。”
姜妮的耳边充斥着不堪入耳的话，每一句都是她想说而不敢说的。
她想到苏韵锦暗恋黎阳，心脏处好像失去了知觉，不痛不痒，只是觉得空虚。她知道女生们嫉妒得快要发疯了，才会说那些难听的话。她也嫉妒得要命，可苏韵锦转学而来的那天，她就觉得这样的女生，和她们不一样，她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脸上总是挂着安静、温柔的笑容，她看向别人时，眼神真诚而坦荡，她问过苏韵锦为什么总是微笑，她还记得苏韵锦的回答，‘我也不知道该对你们有什么表情，笑容是最安全的。’她摸着自己的脸，相比于自信、漂亮的苏韵锦，她简直太不起眼了，她自卑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耳朵却能敏锐地捕捉到周围的声音。
黎阳转身对朋友说：“走吧。”
陆慷临走前朝教室里大喊：“苏韵锦，黎阳要追你，听见了吗？”
喧哗声在整个走廊里蔓延开来，无边无际，淹没了盛开在阴暗处的嫉妒和憎恨之花。
黎阳转过身的时候，姜妮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羞涩、兴奋，他英气逼人的脸上还留着不自然的笑容，被朋友们推搡着从姜妮身边走过去了，他们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依稀能听到他们口中的玩笑话：“是不是还得靠兄弟？你太怂了。”
黎阳只是笑笑没说话。他的笑容很温暖，像冬日里融化冰雪的阳光。
姜妮这样想着，胸腔里就好像横着一根刺，越挣扎越痛，最后和皮肉长在一起，每次呼吸，都会隐隐地疼，无法根除。
在她的青春里，最无可奈何的伤痛，大抵就是自卑地喜欢着一个人，不敢告诉他，也不敢接近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将秘密深埋于心。她只能等着长大，等着时间来抚平一切伤痛，慢慢遗忘他曾在生命里带来的美好悸动和无限幻想。她走回座位，还是对苏韵锦说了句安慰的话：“上课了，你别哭了。”
苏韵锦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只桃子，她看了看姜妮，勉强地扯着嘴角笑说：“我没哭。”
她说完话很尴尬地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觉得有些丢人，那么多人看热闹。”
姜妮刚才酝酿许久的嫉妒和厌恶突然间变得没有着落，苏韵锦比他们所有人都好，她善良、坦诚，她勇敢、坚强，她从不搭理那些关于她的闲话和说话的人，她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姜妮不确定地说：“刚才，黎阳”
“怎么啦？”
“他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苏韵锦摇摇头，舔了舔嘴唇边残留的泪痕，咸咸的，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姜妮看着苏韵锦的脸，轻轻摇晃脑袋，“没说什么。”
数学老师推门进来，屋里的吵闹瞬间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慢慢平息，无影无踪。
桌上的数学书安静地躺着，苏韵锦细长白皙的手指正在上面划过，姜妮低下头，心里闷闷的，喘不上气来，说谎，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