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下午的地理课上,地理老师在讲台上讲得神采飞扬、忘乎所以。
教室里出奇得安静。温暖的阳光照进教室里,暖融融的氛围令人昏昏欲睡。
苏韵锦懒懒地靠着窗台看老师在黑板上画球体、计算赤道和黄道的角。
她转头看看窗外,辽阔的天空似乎又往高升了几尺,看不到几朵浮云,蓝色显得太过寂寥。金灿灿的光芒洒下来,将整个世界填满,阴影被推到墙角边缘。
玻璃窗反射着亮晶晶的光线,上面虽然还残留着雨季的污痕,但强烈的光芒还是掩去了几分肮脏,她能看到远处的操场和实验器材室,远处的宿舍楼屋顶像一道灰白的分割线,将学校的范围固定下来。经过整个夏季的暴晒和雨淋,绿色已经丧失了那种新鲜的生机和活力,变得厚重而沉稳,隐约间透着灰白的光。
“你来算一下这个角应该是多少度?”地理老师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她回过神,看见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男生摇摇头:“老师,我不会。”
“不会啊?”老师皱着眉头问了一句,那张生动、活泼的脸变得阴沉。
男生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老师继续问:“我刚才不是讲过了吗?很简单的啊!你忘了吗?”
男生还是没有答话,低头看着桌面,好像一尊凝固了的雕像。
地理老师看着下面睡觉的几个学生,脸色渐渐发红,她用黑板擦敲了敲讲桌,“所以,你们都不认真听课吗?”
她的声音不高,竭力克制着身体里的愤怒,“你们是高三的学生了,上课就是这种态度吗?”
苏韵锦看着她的侧脸,颇显立体的五官和严肃的神情让人害怕。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她也看向了别处。
地理老师是这个学期新来的,年纪应该在三十岁左右。她留着一头长长的、个性十足的蜜棕色卷发,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她个子小小的,喜欢穿裙子和高跟鞋;她似乎永远精力充沛,讲课时条理清晰,又富有激情。可就算是这样,下面的学生也不买账,该睡觉的睡觉,该玩的玩,上课的气氛很颓废。
那时候,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对此习以为常。
在新校长上任前,这所学校的校长因为贪污被罢免,教师工资拖欠严重,不良风气弥漫,校纪松弛,学生流失严重,既没有升学率,也没有教育经费,教师和学生都在白白消耗光阴。学校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当地政府为了挽救学校,不得不从别处调来了新校长,以扭转不利局面。
苏韵锦是从姜妮那里得知这些事的,她推了推正在打瞌睡的姜妮,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小声问:“怎么啦?”
苏韵锦挑挑下巴示意她:“老师,生气了。”
“为什么?”姜妮清醒了,坐直身体看着老师的方向。
苏韵锦低声说:“可能是太多人上课睡觉了。”
“哦。”姜妮转过脸紧张地问,“那她看见我了吗?”
“不知道。”
地理老师提高了声调,说:“我不管你们在别的课上是什么态度,以后上我的课,都不许睡觉。”
没有回应。
一阵窸窣作响的声音,大概是那些睡得正沉的学生被叫醒,教室里热闹了一阵,又安静下去。
原本温暖而惬意的氛围变得紧张,现在只觉得闷热、干燥的空气笼罩了教室的每个角落。
苏韵锦觉得热,后背渗出一层薄汗,她脱掉厚的棉衣校服,露出了浅蓝色的夏季校服。
她的动作很轻,可停留在窗户上的那只苍蝇还是受了惊吓,飞走了。
外面的世界突然变得很空、很空,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地理老师又问了一次:“谁知道答案?”
没有人应声,她的视线在教室里来回试探,殷切地等着回应。
苏韵锦看着她愠怒的脸色,一言不发。
苏韵锦最初来的时候,看见班里的情景,也觉得厌恶,但几个星期后,她就习惯了,甚至生出强烈的优越感和淡淡的怜悯。她总是温婉地微笑和沉默,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一群没什么未来的人,也从没想过为自己争取未来。
彼此的对峙似乎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每个人都屏息凝神,都想立刻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
苏韵锦觉得身体正在膨胀,血液回流到胸腔、喉咙和脑袋,闷闷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片红晕。每一秒都是折磨,好像下一秒就会爆炸,血肉模糊。
铃声打破了沉默的对峙。
地理老师无奈地说:“科代表下课来办公室拿模拟卷,你们回去做了,下节课讲试卷。”她说完就转身去收拾课本。每个人都重重地吐了口气,苏韵锦如释重负地看着她离开教室,过了几秒后才起身离开座位。
下课后的走廊里永远喧哗如潮,骚动不安。
苏韵锦没看见老师的身影,猜测她已经回了办公室。
老师们的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她每走一步,那种优越感便深刻一分,当她走近门口,从楼梯拐角处吹来的风凉飕飕的,她已经有些飘飘然了。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地理老师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看见她进来,茫然的眼神逐渐恢复亮光,“你记得回去叮嘱他们做模拟卷。”
“好。”她走到老师身边,低声应了一句。
“不做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苏韵锦点点头,乖巧地接过老师手里的一沓试卷,油墨味扑鼻而来,手指触到良好的质感,她心里满足地笑了笑,“好的,老师,那我先走了。”
老师点点头,那头卷发像海浪似的波动着。她转身离开了。
苏韵锦从办公室出来时,看见一群男生正在走廊里追逐打闹,声音嘈杂,她贴着墙角低头走路。经过那些教室时,不经意间扫一眼,下课后的气氛和课堂上截然不同。那个死气沉沉的课堂,好像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她回到班里,男生们正在后面打闹;女生们坐在一起议论事情,她们脸上的表情丰富生动,有人惊讶地张大嘴巴,看到她进来,稍稍收敛了,嘴巴里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苏韵锦只听到这样一句话,至于她们议论什么内容,她无从知道。大概又是些八卦、绯闻的事。
她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特定的、牢固的圈子,整日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而她,在所有的圈子之外。
那些圈子,不欢迎她,她也从来不想挤进去。
她把试卷分成八叠,分别放在第一排学生的桌上,再让他们传给后面的人。
分发试卷时,她无意间看到这个月的校报也已经发下来了,整整齐齐地堆在第一排学生的桌上。
某位坐在前排的男生嘟囔一句:“怎么都放在我这里?”
苏韵锦不理他的抱怨,好脾气地说:“麻烦你了。”
男生没说话,转身把一摞试卷和报纸扔到后面,几秒钟后,试卷就像雪片般纷纷飞扬、坠落,夹杂着嘲弄的声音:“谁愿意做题就发给谁啊!发给我干嘛?”
这话好像是说给苏韵锦听的一样,冷嘲热讽,又透露出几分嫉妒。
那个年纪的女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嫉妒心和虚荣心已经强烈到足够让她们失去理智的地步,而她们更愿意归之为别人的不怀好意和城府深重。苏韵锦耸耸肩,漫不经心地把洒落一地的试卷捡起来放好,才走回座位。
姜妮也抱怨说:“我快累死了,这么多试卷,哪里有时间做啊!”
她看了看苏韵锦,“你做完了借给我看一下。”
“嗯。”苏韵锦翻了翻报纸,视线一一浏览过文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文章,她折好报纸塞到书包内层,随意地拿起了试卷,题目都是老师刚刚讲过的,没什么难度,她习惯性地在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将试卷夹进地理书的扉页。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埋头趴在了桌上。
滚烫的泪水溢满眼眶,她闭上眼睛,泪水落进了衣袖,晕染成一片湿乎乎的、又热又黏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