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上午的第二节课结束后,马上就会响起眼保健操的铃声,悠扬的女声在空气中传播。
闹哄哄的学生们边说话边捂着眼睛应付差事。
苏韵锦用手指撑着眼眶,感受到轻微的疼痛在眼球周围蔓延,松开手,睁开眼睛就看到学生会的那些人正在检查卫生,他们在本子上写了几笔,苏韵锦又闭上眼睛,继续着轮刮眼眶的动作。
听学生们私下里议论,学生会也是最近才开始重新运转的,他们几乎包揽了学校里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检查卫生、课间操、仪容仪表、检查学生有没有穿校服以及举办各种活动时维护秩序。反正,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大,学校里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自从新校长上任后,他严格要求男生们要剪短发,不能烫染;女生不能染发、涂指甲油以及留长指甲,不能穿奇装异服,所有人都要穿统一的校服——灰蓝相间的上衣和藏蓝色的裤子,衣服宽松得能装进两个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提高成绩,规范校风,恢复当年的教育水平。
这些人尽职尽责,但那些习惯了无拘无束的学生们苦不堪言,只能在背后小声议论,将不满宣泄在卫生间的墙上,听男生们说,那里到处写着侮辱校长和学生会成员的话。但苏韵锦没见过,她不信男生们有勇气做这种事,他们只是在骗女生。她觉得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救。
她听着广播里的节拍沉默地轮刮着眼眶,就像是机械的工具,一下一下,反复摩挲,眼眶温热,心里被塞满烦躁,好像腹腔里挤满一个个气泡,咕嘟咕嘟地往外翻腾,搅得她心神不宁。
终于,音乐停了下来,学生们做完眼保健操,起身离开教室往操场上走去。人山人海,她们被裹挟而出。姜妮挽着她的手,低声说:“刚才差点睡着。”
“我也是。”她的眼睛盯着前面女生的后脑勺一眨不眨。
姜妮继续说:“我不喜欢课间操,还不如睡一觉呢!我现在严重缺觉。”
苏韵锦也认同她的话,自从上了高三,自己好像总是不够睡,总是在用课余的时间来补觉。但这远远不够,脑袋永远是混沌的,永远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她抓了抓额头的碎发,没有说话。姜妮转头问:“你呢?”
“我也是。”
“可是,我看你上课的时候很精神啊!”
苏韵锦拉起袖子,挑着眉毛说:“这就是原因。”
姜妮见她细瘦的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淤青,愈发显得皮肤白皙,惊讶地问:“你自己掐的?”
“嗯。不然呢?”
她竖起拇指,撇着嘴说:“你可真够狠的。”
苏韵锦低头笑笑,她没有回应,默默拉下袖子,淤青和淡蓝色的血管被包裹在温热的衣服里,没有人会发现那些不为人知的努力。
——
绿色的塑胶操场上还残留着一层薄薄的露水,太阳照过来,地面上反射着清亮的碎光。
男生们故意踏着水迹走来走去,水珠四溅,吓得女生纷纷躲避。
苏韵锦经过时,裤子也被溅到,她低头看了看裤子上的湿痕,抬头看向旁边的男生们,他们脸色微微一变,不好意思地收起脚,走到队伍里规规矩矩地排队了。
苏韵锦冷着脸走到最后一排站定,等着音乐响起。
她看见前面的学生们随着音乐伸展四肢,相互触碰,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心里有些淡淡的忧伤蔓延开来。她仰着脸,任由光芒洒在略显苍白的脸上。
太阳已经爬上了半空中,从屋顶露出圆圆的脸,光线洒在脸上,温温的,她张着嘴呼吸,冷气窜进胸腔,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烦躁被冷气冲撞得四处溃散,胃里翻江倒海,她恶心得厉害,忍耐着最后的几个动作,终于,音乐声停了,人群匆匆四散,像无数支流沿着平坦的大地流淌向前。
她也跟着人群往教学楼走,混在人群里,就像生命被潮水淹没,毫无抵抗之力,只能顺从。
从操场到教室的那段路是青春期里最漫长的一段路,却是苏韵锦最喜欢的路。
一路上,她静静地走路,视线偶尔停留在某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身上,少年的脸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她的心里泛起涟漪,但很快被她的理智平息,就像肥皂泡在阳光下漂浮,噗的一声,破了,凉凉的,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
她从操场的高台上跳下来,穿过沙砾遍布的校道,眼前就是升旗台。
旗帜在地面的投影跳跃不定,自由自在,那应该就是风的形状吧,她这样想着,经过升旗台,走上了通往二楼的台阶,坚硬的大理石台阶,泛着灰白的色泽。
平日里台阶两侧的扶栏边会站着一群爱玩的男生,他们故意对着经过的女生吹口哨,吸引她们的注意力。
这些男生大都是后面班级里的差生,整日无所事事、胡作非为。
今日也不例外,他们还在那里站着,眼睛盯着经过的女生看,眼神中充满了赤裸裸的欲望,有人吹了声口哨,正说些难听的话,大概是在议论某个女生的长相。
苏韵锦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孩脸色愠怒地推开人群走远了,她的马尾晃来晃去,活力十足。
姜妮捏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看,那些男生。”
苏韵锦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些人,问她:“你认识吗?”
“不算认识,就是天天见到他们。”
苏韵锦揉了揉眼睛,只能看到那些人模糊的轮廓,遗憾地说:“可惜我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有一个还挺帅的,就是那个”
苏韵锦眯着眼睛看,还是没看清,摇了摇头。
姜妮疑惑地问她:“你不会近视了吧?”
她耸耸肩膀,无奈地说:“不知道,不过,最近看黑板上的字都有点吃力。”
“说实话,后面班的男生成绩虽然差,但长得还是不错的,女朋友也换得勤快。”
她笑问:“你什么意思?”
姜妮撇了撇嘴,嫌弃地说:“就我们班的那些男生,数量不行,质量也不行,个个歪瓜裂枣”
苏韵锦看了一眼从身边走过去的男生,苦笑着说:“你这话要是被我们班的男生听到,看他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胳膊突然被人拉住,她回头去看,几个陌生的男生正看着她,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容。她看到有人戴着耳钉,有人染着灰色的头发,这些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想起早晨在超市里见过的那几个男生,拉着她的男生声音挑衅地问:“你新来的?”
“嗯。”她点点头,动了动手臂,还是没挣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有事吗?”
“你叫什么名字?几班的?”
原来是搭讪。她的手攥紧了,掌心紧张得沁出冷汗。她低头看见他的手正拉着自己的校服,骨节粗粗大大的,古铜色的皮肤看起来很有力。她抬起眼睛再度看向他,狂妄的笑容渐渐收敛,一排牙齿白森森的,和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眼睛很亮听见后面有人嘀咕着“别挡路啊!快上课了。”苏韵锦不悦地皱起眉头,没说什么话,抬脚就走。
那只拉着她胳膊的手用力一扯,她的手被硬生生地从衣兜拽出,手里的东西也被带出来,轻飘飘地掉在了台阶上,她条件反射地低头看着地板上的白色卫生棉,薄薄的一片,白色的包装,粉色的封口纸刺眼地横在中间。男生愣了一下,松开手后退一步站着没有说话。
周围的学生停下来,散开,形成一个孤立的圈子,她站在中间。大家的视线在地板上的东西和她的脸上来回切换。苏韵锦脸红了一度,翻了个白眼,“幼稚,蠢货。”说完便蹲下身子捡起了卫生棉,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厅。
身后的人大声嚷嚷着:“远哥,你丢不丢人?”
“这你也能忍?她骂你蠢货!”
“你蠢吗?”
人们开起了玩笑,林时远推开旁人,“滚一边去。”他追到大厅时,看见刚刚被惹恼的女生已经走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他跟着人群走上三楼时,女生已经不见踪影。他看了一圈,四周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他望着两侧幽深的走廊,有些失望地插着口袋站在原地发呆。朋友追上来,用肩膀撞他的肩,坏笑着问他:“你看什么呢?”
“当然是看美女啦。”林时远粗鲁地推着杨敬往走廊深处走。
——
卫生间的镜子前,脸色发红的苏韵锦问姜妮:“你来例假了吗?”
“还没有,可能要到月底了。”姜妮边洗手边整理头发。
“哦。”她停顿一下,恹恹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做女生真的好辛苦。”
“是啊!痛得死去活来。”姜妮盯着镜子看了看,“还经常被男生欺负。”
苏韵锦没说话,用冷水洗了手,拢拢头发,让毛躁的头发妥帖地垂在肩侧。
她从镜子里看到身后是等着洗手的女学生,校服衬得人没什么精神,脸色蜡黄。她离开洗手池,走到了外面。姜妮跟在后面:“我刚才以为你会生气呢!”
苏韵锦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
“那个东西掉在地上。”
“哦,没有生气。”她无力地甩甩手,刚刚浸过冷水的手,被风一吹,干巴巴地疼,像是被刀刮过一样。
“不过,他是故意逗你的,”姜妮停顿了一下,又问,“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苏韵锦笑了,“他们见了女生不都是这样吗?”
姜妮笃定地摇摇头说:“不,他们只会对好看的女生动手动脚。要是长得不好看,他们就会羞辱她,我”
上课的铃声响起。
姜妮的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只能听到尖利的铃声在整个校园里萦绕不散。
走廊里的学生们横冲直撞,骂声、笑声,持续地进行着。过了一会儿,走廊安静下来,老师们从办公室走出来,往各自的教室走去。
苏韵锦坐回座位,翻找着上课要用的书。
历史老师推门而进。外面,是寂静的走廊,空荡荡的,空气冷却下来。很好的氛围,适合上课的氛围。全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又想到姜妮的那些话,很少有女生能直面这样的现实——残酷的现实。
老师开始讲课了,声音低沉、磁性,好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声音,属于历史的声音。
她看着老师的脸,眼镜片后面的眼睛,还有翕动的嘴唇,慢慢集中着注意力。
那么漫长的岁月,一节课接着一节课地上,不断地往脑海里灌输着知识,不知疲倦,从不间断。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接受那么多东西,她的脑袋被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不断地压缩着知识,在脑海里分门别类地储藏着,像一台高精密的储存机器。这些知识有时会压得她呼吸困难,但她不敢放弃。
她想着有一天,这些东西会让她变成更好的人,就还是憋着一口气,不停地去接受、容纳、自我消化,变成生命的一部分。
那些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人,也许都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有的人坚持着,有的人放弃了,彼此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谁也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