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最近的天气确实冷了,呼吸时,隐约能看到缕缕白气在空气中扩散。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裹着湿意的冷气,快步走向长廊。
那些人已经穿过走廊回教室了,阴暗的走廊里只有被烟味搅得乌烟瘴气的空气,蓝幽幽的一片,直往头发和衣服上落。
刚走到三楼大厅,就看到英语老师背着双手站在那里沉思。她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跟老师解释了刚才的举动,并道了歉,老师冷冷地点头说:“下不为例,回去吧。”
回教室的路上,她想着老师刚才的表情和话语,以后上课应该会很尴尬吧!
经过教室后门时,从玻璃窗看到里面的情景,后排有几个趴着睡觉的学生,他们头上蒙着夏季的蓝色校服。前面有几个女生正在交头接耳地说话,有人甚至仰着头笑了起来。她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七点三十五分,还有五分钟就要下早自习了。她快步走回教室,门一开,安静了片刻,温暖、昏黄的空气里,冬季灰色的校服显得格外阴郁,间杂着蓝白色,视觉上没那么死气沉沉。没人说话时,只有收音机里还在机械地播放着听不懂的句子。
学生们看见是她,刚刚安静下去的气氛又开始热闹起来。
刚才老师在教室时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现在那几个活跃的学生在议论昨天的篮球赛——男生们在议论球技,女生们在议论男生的长相,她像是突然被扔到水里的沸腾片,紧绷的情绪慢慢溶解,与教室里喧闹的氛围融为一体。
她走回座位,姜妮拉着她的校服袖子问她:“你没买早点?”
她苦笑着说:“我去卫生间,买什么早点?”
“好可惜,等会儿又要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了。”姜妮做了个失望的表情。
“我不想吃早点,你自己去吧!”
姜妮叹口气,伸了伸懒腰,抓着她的手腕看了看时间,嘟囔着:“还有两分钟,我想先撤了。”
她好心提醒一句:“英语老师在大厅。”
“真烦。”姜妮不耐烦地收起英语课本,把下节课要用的数学书放到桌面,又从口袋里掏出零散的纸币,掂量着早点该吃什么,“面包还是油酥饼?你说我要喝牛奶吗?”
苏韵锦摇摇头没有说话。
下课前的两分钟,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时间的流逝好像突然变慢了脚步,拖拖拉拉的,怎么也不肯往前走。
等人们快要不耐烦了,刺耳的铃声却忽然响起,解放了那些早已饥肠辘辘的学生。
“我走了。”姜妮丢下一句话,匆匆起身往外面走,转眼间就冲到了教室门口。
此时,前排正趴着睡觉的人也醒来,那些说话的女生也停止了谈话,后排的男生推开桌椅像风一样往外跑。教室里顿时像炸了锅一般,桌椅嘎吱作响,脚步声杂沓,整条走廊里犹如涌起一阵海潮,轰隆作响,浩浩汤汤。等人群都涌出教学楼,才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挂在墙上的钟表,指针在滴答滴答地响。收音机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已经没有声音了。
苏韵锦觉得好像日日都是如此,死气沉沉的早自习被下课的铃声打断,原本疲倦、困乏的学生突然间变得清醒,争先恐后地往教室外面跑,似乎早餐成了学生们唯一的动力。只有在那时,每个人才会变得活力十足。
以往,她也是人群中的一员,挤在人群里,被推着往前走,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但今天早晨她没有去,而是动作迟钝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块金箔纸包好的巧克力,撕开包装纸,塞到嘴里,等着巧克力在口腔里融化,甜腻腻的,又有些苦,她喝了口保温杯里的热水,固体融化后黏糊糊地贴着腔壁往胃里爬。她趴回桌子上,任由意识散漫得无边无际,最后变成一片白茫茫的荒原。
——
原本就不宽敞的超市里挤满了学生,被唤作叔叔、阿姨的老板熟练地递东西、结账、收钱、找钱,多年的经验已经造就了他们一气呵成的熟练,还有一双精明的眼睛。
装着油酥饼的保温箱已经见底,白色的箱底残留着油迹和辣椒粉,香味在整个屋子里弥漫不散。
货架上的面包和饼干被扫荡一空,牛奶孤零零地挤在角落里蒙尘。
超市的那扇玻璃门一直敞开着,冷风不停地往屋里钻,聚集的热气一点一点地流失,等到学生们都离开后,屋子里已经冷飕飕的了。终于安静下来了。外面的浓雾正在散去,天色微微发亮,冷冷的蓝色被浅白色晕染。超市的灯还亮着,老板在整理货架,收拾空箱子,老板娘一边数钱一边嘟囔着:“应该是对的。”
“相信我的眼睛,没人能逃过我的眼睛。”老板自信地说完话,开始把门口的货物搬进来,拆箱、上架等。老板娘笑眯眯地点头、数钱,没有说话。
——
苏韵锦被丁零当啷的敲门声吵醒,抬头看见男生们正拿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踢开门进来,平静的空气顿时四分五裂,时间的碎片纷纷落地,发出惋惜的声音。她揉着太阳穴,看着窗外已经蒙蒙亮的天空,叹了口气。
男生们陆续坐回座位,几个人围在一起边吃早点边议论电子书的内容。女生们跟在后面,笑着走进来,也往一处坐,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苏韵锦继续看着外面的世界,灰白色的天空,几颗不太显眼的星星,将早晨清冷的气氛显露无遗。
没一会儿,东方的天空就出现了近乎透明的橘色,太阳要升起来了,雾气散得很快,远处的楼房渐渐呈现出清晰的轮廓,青灰色的外观和宽阔的玻璃窗将视线固定在一个正方形里。笔直、修长的电线分割了寂寥的天空,那时候,他们的世界就那么大,学校就是整个世界,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着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别无其他。也许说起来有些枯燥、乏味,但绝对安全,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些跑步的人影也不见了。大概体育生的训练也结束了。操场上显得很空旷。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的情景,作为体育生的学生们绕着操场跑步;而以文化课为主的学生们坐在教室里上自习,所有人都在努力装作用功刻苦的样子,起早贪黑,筋疲力尽。
铃声一响,所有的人都离开固定的轨迹,跑到超市里买早餐,以保证度过整个上午的体力和精力,直到中午来临。
食物,成了最强烈的诱惑,也是唯一的盼望。
两周以来无一例外。苏韵锦看着空荡荡的操场,以及远处用绿色栅栏隔开的旧楼,眼神逐渐茫然。她心神不安,身体处于最差的状态。
教室里再次塞满了人,闹哄哄的,热情洋溢的叫喊声,驱散了刚才的昏昏欲睡。
她注意到在休息的时间里,学生们的精力远远大于上课的时候。
在课堂上,老师们每天都要扔好几截粉笔头,才能唤醒那些睡眼朦胧的学生,对着那些还在坚持、挣扎的人喊话:“最后一年了,还是要坚持一下,不要功亏一篑。”
在泥潭里挣扎向上的学生和出于职业道德而不愿意放弃学生的老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来往。
当然也有些学生,老师已经放弃了,对他们上课时公然睡觉的行为视而不见。
苏韵锦想到早晨被英语老师敲桌子,心里闷闷的,他一定也以为自己是故意睡觉,把她归为浑浑噩噩的那类学生中。他哪里知道,苏韵锦对这种环境厌倦至极,若不是因为高考政策,她才不会来到这所声名狼藉的学校。
她原本在市里最好的高中,因为户籍原因,不得不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度过高中的最后一年,她有时也觉得窒息,这里的学生懒散、堕落,对知识不屑一顾,对未来茫然不知,他们心安理得地消耗着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就算是面对着即将到来的高考,也没有动摇他们的习惯,得过且过,任由时光白白地流走。
不过,再有一年也该结束了。
这种起早贪黑的日子,她虽然逼着自己清醒,可无数知识还是让脑袋昏沉、麻木。
她只能想着这些知识日后会在一场考试中发挥作用,就咬咬牙坚持了下来,没让自己放松过一天。她坐在教室里,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身边的学生们,不禁有些得意。少年时期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等她从这里毕业,这些人,就和她形同陌路,再也没有交际了。
微弱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不温不热的,衬得屋顶的灯没那么明亮、刺眼了。
后面的男生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调侃某人,言语中夹杂着猥亵和下流的词语,一定又是从哪些电影里得来的灵感。
这个年纪的男生,似乎正处于精力极其旺盛的时期,说话和做事都带着原始的蛮力,就连说话的语气,都让人觉得危险至极。
在她的印象里,男生们好像都有一个公开的秘密。
姜妮从外面回来后,坐在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苏韵锦坐起身,看着眼前的女孩小声说:“肚子疼。”
“喝红糖水吗?”
“不了。”她伸手拿过保温杯,拧开杯盖,热气蒸腾而上,指尖不小心被热水烫到,她正在揉搓,突然被一声“砰”的声响吓到,寻找声音的源头,发现教室门被人一脚踢开,门上的玻璃晃了晃,停了下来。原本玻璃上的裂缝向着另一侧延伸出去,一条歪歪扭扭的痕迹横亘在那里,随时可能碎掉、砸下来。
一个男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盯着玻璃看了几秒,骂了句脏话往座位走过来。
他是班长李斐,他粗鲁地一屁股坐下来,姜妮就不满地说道:“你们男生的手都断了吗?老是用脚踢门。”
李斐看了她一眼,大大咧咧地说:“又不是我踢的,再说关你什么事?”
“我看你不爽。”
“那你别看啊!”说完,他得意地笑了,下一秒面包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苏韵锦看着那个缺口,再看看李斐大嚼大咽的样子,心想:他真像饿死鬼投胎。
姜妮一拳头砸在李斐的肩上,他猛地转身过来怒目而视,一只手的拳头高高抬起,瞪了半天,拳头最后也没落下,只说:“再有下次,我捶死你。”
姜妮见他没有动作,还在逞强:“有本事现在捶啊!”
“你”
“你什么你?小心我告诉老师。”
“去啊!谁怕谁?你又没证据。”李斐嘴里含着东西,说话不清不楚。
苏韵锦看着他们俩的互动,觉得幼稚,微微勾起嘴角笑。
李斐在姜妮的肩上推了一把,虽然力道不大,但姜妮还是往后趔趄一步,撞到后面的书桌,书桌上的书哗啦啦落了一地,后面的女生立刻起身大骂:“瞎了吗?”
姜妮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地说:“都怪李斐,他故意推我。”
女生没有去捡地上的书,而是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一本《政治与经济》走到李斐的身边就是一顿拍打,姜妮也跟着起哄,李斐被打得毫无招架能力,捂着脑袋大喊大叫:
“你们这群泼妇。”
“”
“以后没人敢娶你们。”
“用你管。”两个女生加重了力道,男生抱着脑袋到处躲,嘴里威胁着:“再打我还手了啊!”
而周围看戏的男生们开始发出“嘘”声,笑得更大声了。
这样的场景,每日都要看见好几次,苏韵锦已经习惯了尖叫声和暴力的场面,厚厚的书本打在身体上的响声,一声一声,在青春的时光里留下了绵长的回声。
关于青春的画面,就定格在某个清晨,阳光穿过玻璃窗,笼罩着那些“撕打”的人,他们的脸上镀了一层温暖的色泽,让笑容看起来更加肆意。他们稚嫩的脸蛋开始出现青春痘,单纯而又复杂的心思蓬勃生长,喜欢和厌恶在身体里碰撞,日益根深蒂固。
铃声响了,女生们手上的动作缓慢地停下来。男生逃过一劫,但也会成为日后被同类取笑的素材。他骂骂咧咧地坐下,脸上的红晕扩散到耳边。
数学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安静得出奇,她反手摁下门口墙上的开关,关了教室里所有的灯,光线黯淡下来,刚好能看到黑板上的字迹。密密麻麻的字迹,苏韵锦习惯性地眯着眼睛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公式,也跟着写在笔记本上,随后烙印在脑海里。她再抬起头时,老师已经写完,她吃力地看清最后一行字,写完后,老师开始讲解。
教室里足够安静,苏韵锦的耳边只有老师单调而机械的声音。
老师停顿一下,嘴里说着:“现在请同学来解一下这道题。”
教室里鸦雀无声,苏韵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颊不自觉地发热发烫。她回头看了看教室的情况,三分之一的人都趴在桌上睡觉,剩下的人埋着头回避老师的视线。前排的学生没那么恐惧,因为老师盯着后面的人看。她看了很久,像是精心挑选什么物品,难以抉择,终于,那双温和的眼睛看向苏韵锦,她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老师点点头:“坐下吧!”
她坐下后,身体里汹涌而出的温热正在淹没她的思绪。她也变得心不在焉,想逃离教室。
过后,姜妮低声问她:“你听课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答案?”
“假期里补过课。”
“哦。”姜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啃着自己的大拇指一言不发。
苏韵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她看着讲台上的老师,大脑却毫无意义地停留在回答问题之前,她的脑子好像生了锈,不再运转了。她懊恼地咬着嘴唇,泪水积满了眼眶。
——
下课后,姜妮不出意外地歪过身子,讨好地说:“给我讲一下刚才那道题,我不是很理解。”
“你不是听了吗?”
“没听懂。”姜妮撅着嘴唇,不开心地说话。这时,李斐转过身嘲笑道:“你就是榆木脑袋,装得像个好学生,其实就是个草包。”
他的一句话引火焚身,之前的场景再度上演,姜妮憋红了脸,狠狠地朝着他的肩膀砸下去,声音闷闷的,但听起来也会让人联想到疼痛的感觉。苏韵锦神情慵懒地隔岸观火,生活因为这些琐碎的细节而变得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