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麦垄上静悄悄的,谢知夕没跟着长阿来。
看着不远处新立起的没有墓碑的土包,那是他不久前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搭起来的。
离这个土包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矮土包,那是长阿白天搭的,两块土包紧挨在一起。
“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
长阿脑海中静静的想着谢知夕说过的这句话,虽然他才一只脚刚踏入这世道,但艰辛与残酷就已经掀开了一角。
可,靠刀子就真的能让这世道变好些吗?
也许,谢知夕说的真的是对的?
长阿的眼眸里也变得迷茫起来。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晚风吹过麦浪发出“沙沙”的轻响。
低微的诵经声在这片寂静的夜色下,传的极远,像似传到天边。
·
小镇的外围是冷清、孤寂的,一盏灯火也没有。
长阿摸着黑回到客栈时,银月已经挂到了树梢上。
客栈的门虚掩着,一豆烛火在微弱的跳动着。
长阿低着头,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想要个机会跟谢知夕谈一谈,但又不知怎么开口。
脚步刚走到二楼,长阿就皱起了眉头。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笃笃笃——
长阿轻轻在房门外敲了两声。
“进。”
一打开门,浓郁的血腥味顿时铺面而来。
木盆中本来应该摆着白色麻布,这时已经是血红一片了。
长阿难以置信的看着谢知夕,“你……你做了什么?!”
谢知夕依旧皱着眉头在搓着指甲缝,似乎总觉得有污垢残留在其中。
头也没抬,随意回了句:“顺手杀了几个人。”
长阿这才想起来,站在他面前的哪里是什么良善人家。
人命在她的嘴里比落叶重不到哪里去,她又哪里有什么可谈的呢?
长阿心中先是失落、沮丧,接着就是油然而生的愤怒。
“顺手杀了几个人”,这句话就像是说顺手杀了几只鸡一样的轻描淡写。
长阿沉默着,不言语。
谢知夕也始终低着头,白净的十指在一盆红色的水中搓动,竟多了几分妖艳。
“为什么?”长阿终究还是质问着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为什么?”
谢知夕皱着眉头甩了甩手,颇为嫌弃的用麻布使劲擦了擦,直到白皙的皮肤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哦,你说这个啊?”
谢知夕甩了甩手,然后坐会到了桌边,随意道:“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长阿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愤愤的盯着谢知夕。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对于谢知夕的那番话,从始至终都感到抗拒了。
因为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
手中有刀,所以就能随意主宰他人性命。
那些人不该杀吗?该杀!
可那些人不该死在江湖人的手里,更不应该由他们觉着这人该死,所以就真的只能死了。
“他们仗着县令的名头作威作福的时候,难道不就注定有今天这个下场了吗?”
“你觉得他们死的冤枉?”
谢知夕皱着眉头抿了口,不知道是不满意茶水,还是依旧嫌弃手上的血腥味。
接着道:“可那些被他们无辜欺压的人就不冤枉了吗?你现在替他们鸣不平,只不过是因为你觉得我付得起钱,所以错然的觉得他们是弱小一方罢了。”
“可对于那些百姓来说,你觉得谁是弱谁又是强呢?”
谢知夕眼神里挂着冷漠,嘴角带着一丝嘲弄:“你刚刚是不是连你的脑子一块埋土里去了?”
谢知夕又恼又羞又怒,偏又无从反驳。
他有限的人生都是从佛经中读出来的,跟现实却大不一样。
于是,连空气开始沉默。
谢知夕盘腿坐在床上运功打坐,长阿静静地坐在桌边。
翻开页的经书摆在一旁,但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晚间没有诵经。
日头慢慢攀升出来,天边的云海开始翻腾。
朦胧的湿气打着旋从木窗钻进了屋子,屋内的两个人同时睁开了眼。
长阿一言不发地收拾起了行囊,谢知夕也安静地在一旁净手净脸。
先前刚有些熟络起来的关系,在一夜之间又降到了冰点。
客栈后院养着马,谢知夕直接牵了两匹出来。
晨光洒在了两人的身上,马蹄声“哒哒”踩过青石板。
出了镇子,便是一条日积月累踩出来的路。
走了不到半天光景,日头刚刚挂在头顶,一条黄土飞扬的官路就呈现在眼前了。
谢知夕给长阿牵的是匹性情温顺的母马,并非是故意羞辱他,又或是有那么几分睚眦的意思在里面。
但总归面子上说的是:“跟着我走,骑术总归是要过得了关的,哪天逃命都逃不了,那才是冤死。”
谢知夕的马术自然是高明的,正巧趁着时间还空着,一只手牵着长阿的马缰,一手拽着自己的缰绳。
起先只是迈着小碎步,等到半盏茶后,看到长阿勉强有了几分模样,便松了他的缰绳。
接着又是盏茶的光景,见长阿竟能拽着缰绳小心翼翼地跟着□□的马匹动起来。
谢知夕突然笑了起来,马鞭在空中打了个旋,带着一声响亮的“啪”声。
接着,狠狠的抽在了长阿的马屁股上。
骑术怎么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谢知夕只知道一个狠字,一鞭子狠狠抽下去,只要摔不死,往复几次,自然而然骑术就精湛了。
长阿却苦不堪言,他是第一次骑马。
虽说□□的马匹性情温顺,驯养的又极好,但骤然一鞭落下,马匹狠狠吃痛,再怎么温顺也变得躁动起来。
于是,官道上就出现了这么一幕。
一个身穿青僧袍的和尚满头大汗,紧绷着身子坐在马上,丝毫不敢松懈。
其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同样穿着青色长袍的女子,时不时将马鞭在空中甩起脆响。
就这么一路狂奔之下,从日头渐升一直到红日渐落。
等到天边的云霄被染成一幅红飘带时,长阿也已经能像模像样的骑乘了。
“吁——”
谢知夕脸色一紧夹着□□马匹停在了官道上,长阿连忙也手忙脚乱的停了下来。
地面微微颤抖,灰尘跟着扑簌起来。
“跟我往林子里走。”
说完,谢知夕一马当先,直接离开了官道,骑着马径直钻进了两侧的小林子里。
马匹睡躺在地上,不明所以的打着响鼻。
谢知夕挑了个视角好的位置,匍下身子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官道。
一息、两息……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
又接着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谢知夕突然双眸一凝,一只手按下长阿的光头,轻声道:“来了。”
大量的骑兵在官道上狂奔而过,领头的却穿着一身黑白两色的练功袍。
两人又在这个小土坳里猫了整整半盏茶的时间,这群骑兵才彻底从视线里消失。
长阿将谢知夕的手拨开,平淡道:“整条路上没看到有别的镇子。”
谢知夕将马匹牵了起来,转身跨了上去:“不用猜了,就是去那座镇子的。”
“依他们的脚程,三更前就能赶到地方。然后调转马头,一人双骑,只怕过不了第二天午时就能追上我们了。”
长阿没说话,也将睡到在地上的马匹给牵了起来,稍有些困难的翻身跨了上去。静静地跟在了谢知夕的身后。
天色好似一瞬间就暗了下来,远空中挂着的晚霞顷刻就消散的一干二净。
接着,晚风就吹了起来,一轮不算明显的银月慢慢显露出来了。
谢知夕原先脸色还很平淡,这时却咬紧了牙关。
她努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快速的打马走在前面。
钻心的痛从肩胛骨开始往下蔓延,起先只不过是阵痛,接着是刺痛,然后如同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
这种痛从三年前谢知夕就开始经历了,长阿的痛只不过是一月一次,她是每七日便发作一次。
算算日子,原来七日竟然一晃而过了。
谢知夕下唇被咬出了血,她不在意,双手依旧稳稳地拽着缰绳,只不过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长阿追在谢知夕马后稍显吃力,好在两匹马最快也就只能跑那么些,所以勉强跟得上。
两人已经纵马骑了半个时辰了。
谢知夕这时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但她一个字也没喊,便是连坐在马上的姿势都没变过半点。
晚风吹的越发迅猛起来,树梢开始哗啦啦响动。
谢知夕忍不住擦了下眼前的汗水,豆大的珠子密密麻麻的落下,竟是叫她视线都受了阻碍。
可这一抬手,才真是暴露了她此刻到底有多虚弱。
内外伤未愈,又在马背上待了整整一天,还恰逢大病发作,真真是学上加霜又落冰了。
意识猛地一沉,接着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坏事了!”
然后迅速又翻起一个念头:“这和尚不会跑吧?”
再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长阿正吃力的拽着缰绳,他只觉得两腿胯侧已经被磨出血来了。
突然见着谢知夕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长阿也是吓了一跳。
对于谢知夕这个心如蛇蝎面若菩萨的女人,长阿心中也是复杂无比。
佛经中有记载怒目金刚出手降魔,可一旦他脑海里提起这个念头来,偏又想起那片田垄上隆起的那两个光秃秃的土包。
这是个恶人,可她有时又像个善人。
虽然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原因摔下了马,但若真是有除恶扬善这一说法,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马匹跑动的速度是极快的,长阿脑海中的思绪仅仅是闪了一下,便做出了决定。
他自然是没本事让马匹稳当停下来的,于是便整个人也摔在了官道边的黄泥秃草上。
甫一起身,立马觉着四肢深入骨髓的痛,大脑昏昏沉沉。
不过好在,这马没直接踩过谢知夕。
长阿颤巍着站稳了身,然后向谢知夕走了过去。
“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
“这一刻,我是强者,但我做的与你所认知的,绝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