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草尖上滚动不再是晶莹剔透的水珠,而是一连串杂乱的血迹。
素色的僧袍也染上了污血,脸颊上还带着一串已干涸红痕。
长阿微微蠕动嘴唇,似乎想要辩解什么。
但谢知夕像是早有预料般打断了他:“无关手段,结果最重要,不是吗?”
早先林中被惊起的飞鸟,这时也盘旋着啼叫着落了回去。
喧嚣的世界陡然间又变得寂静起来。
人的坏一般分为三种,最低级的坏是出于无奈,只能选择作恶;次一级的坏便是无知愚昧的恶人了;最坏的莫过于那些随着本性胡乱由来的作恶者。
毫无疑问,谢知夕就是恶人的佼佼者。
她会为了一场父死女哭的戏,而杀了戏子的父亲,只因为觉得那戏子哭的不够真实。
现在,她又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和尚身上。
她十分乐意看到,这个僧人一贯所坚持的信仰被他亲手打破的那种空失、绝望。
“贫僧并没有帮你杀人。”长阿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变得坚决起来。
“可他确实是因为你,才差点死在了这里。”
“即使此处无我,他也会是这般下场。”
谢知夕挑起了眉头,她喜欢听好话,这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她唯一的喜好。
“你是这么觉得的?”
“他不如施主,你更狡诈。”
前一刻还眉梢挂着乐意,下一瞬脸上的表情便停滞了,接着逐渐变得冷冰冰起来。
长阿一句话也没有多说,静静的从木桶里舀水往青石板上泼洒,竹扫帚用力地擦着地面。
·
山间的气候阴晴不定,早间还是一副艳阳高照的模样,彼时不过刚过了下午时辰,就已经飘起了一阵细雨。
长阿坐在屋檐下,雨水如同跳动的玉珠般打落在青瓦片上,随后又沿着沟壑汇聚成一道晶莹的水帘。
屋内也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长阿终究还是匀了谢知夕这个女人两桶水,还是烧好的热水。
一道布帘横在了两人中间,是从被褥外覆着的布上裁剪下来的。
少顷,雨势越来越大,天空中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面纱。
屋内的水流声也消匿了,一股熟悉的木料味从身旁传来。
长阿微微侧头,凝了凝眉,但也没有言语。
谢知夕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僧袍,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了长阿身旁的小马扎上。
谢知夕擦着头发,目光也落进了雨中:“你在看什么?”
“看师父。”
“你也有师父?”
“有,但已经去世了。”
谢知夕放缓了擦拭头发的动作,目光盯着屋檐下几乎凝结成线的玉珠。
不由轻笑起来:“我也有师父。”
长阿将目光投向了这个面若菩萨的女人身上,谢知夕嘴角挂着那副招牌的冷笑,不紧不慢的又擦起了头发。
像是旁观者一样叙述起来:“但他也死了,我亲手杀的他。”
长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但他几乎都要将“你是个怀种”这几个大字刻在了脸上。
谢知夕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每一个听到她弑师的人都是一个想法。
所以她恨天底下的人,恨他们都不过是一丘之貉。
“你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长阿摇了摇头,他有些厌恶这个女人了,厌恶这个将人命在口中说得轻飘的像是枯叶一般的恶人。
谢知夕见他摇头,反而更来了兴致:“我特意钻研过,如何让一个人想死却又死不了。”
“江湖上最狠的也不过就是三刀六洞,俚语中最恨的也不过就是千刀万剐。”
谢知夕特意顿了下,“在我看来,不过尔尔。”
长阿原先平淡的脸上已经写上一丝厌恶,可谢知夕反而不恼,还似有些高兴。
越是这些人不愿听的、不愿做的,她越是愿意讲、愿意干!
“我先是用一张湿了纸覆在他的脸上,然后慢慢往上加纸,他的口鼻能呼吸到空气,但绝无法汲取更多。”
“随着纸张的不断加剧,人就会像抓住稻草的溺水者一样,鼓尽胸膛妄图呼吸到一丁点的新鲜空气。”
“直到他没了气力,想着窒息而死算了吧,我就又将湿纸挨个取了下来。”
“取炭火烧炙的正通红的针,一点一点的钉进他的指尖中,十指钉完后便钉脚趾,脚趾钉完后边一寸一寸地开始捏碎他的骨头。”
“直到疼痛使他气力又回来了,又挣扎起来了,我便又将纸片沾上水覆在了他的面颊上。”
说到这里,看着尽然有些洋洋得意的谢知夕,长阿不禁觉得后背发寒。
这女子慈眉善目长着菩萨面貌,怎地偏偏生了这么一副蛇蝎心肠?
“等我将他全身骨头捏碎后,我就又将他绑在一个竖起的支架上,下面正对着一根削尖的长铁锥。”
“我是守信的,我告诉他若是活了便算他的命。”谢知夕笑了起来,轻描淡写的说着最狠辣的话:“他就运转身体里仅剩不多的内力。”
“你想想,全身骨骼尽碎,此时运转内力该有多痛啊!偏偏下面还立着一根长铁锥,他若是不挣扎着向上,等到身体向下滑动,整个人便被串在铁锥上了。”
“越要挣扎,越要动用内力,越动用内力越是痛苦。”
“然后,他就这样带着一丝希望,痛死了。”
雨雾飘进了屋檐下,将谢知夕好不容易擦干了的头发又打湿了。
木板上蠕动着几只蚯蚓,谢知夕毫不在意的碾了过去。
一只鸟雀落在了屋檐下,看上去许是因为雨水,从而打湿了翅膀无法飞行了。
这倒是引起了谢知夕的目光,毕竟,娇弱的东西总是惹人怜爱。
正当她站起身来准备伸手去抓那只飞鸟时,长阿猛地站起身来,挡住了谢知夕。
然后就踉踉跄跄的扑进了雨中,还顺手将那只鸟雀揽进了怀中。
一声素色僧袍沾满了泥浆,雨声下从他的怀里响起清脆的鸟啼声。
谢知夕有些意兴阑珊的坐会了竹马扎上,下雨天总是会让人变得慵懒起来,就连谢知夕也不可例外。
长阿顶着雨,微微弯腰,右手遮在胸前,左手紧搂着怀中的小鸟。
大雨几乎是瞬间就打湿了他的衣衫,接着寒气侵入到了骨子里。
门口有一处废弃的燕子窝,那是寺庙刚立起来时留下的。
此刻长阿也走到了大门前,勉强将漫天的雨水给遮住了一些。
缓缓从怀中捧出那只飞鸟,稍稍往上抬了抬。
那鸟雀立马振翅便飞了出去,在空中盘旋了好一会又落回了门顶上。
等到长阿顶着大雨从新回到屋檐下时,扭头正看到刚刚那只被雨水打湿了羽翼的鸟雀已经住进了那处废弃的燕子窝。
清脆的鸟鸣声在“劈里啪啦”的落雨中显得无比清晰。
水滴沿着长阿的袖口、衣摆落到了木板上,只站立了没有两息,地上就淌出一片水渍来。
“你觉得自己救了它?”
长阿静静的转过头看向谢知夕,也不言语。
“你以为自己是高尚的?”
谢知夕又笑了起来,“那我待会就烤了它。”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本来不过是想跟它亲热亲热,你非要救下它,那我就只好让它跟我的肠胃亲热亲热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长阿自刚才到现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做些我想做的啊。”
“我救了施主的命。”
“早上我也救了你的命。”
长阿哑口无言,但心中积攒的火气却是越冒越高了。
这个恶毒的女人似乎将世界分为了两种,一种是供她取乐的玩物,另一种是随意杀戮的蝼蚁。
“好,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长阿今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就是要修习一下闭口禅。
但谢知夕却笑道:“你要是不回答我,那我现在就烹了那只鸟。”
长阿低垂眉眼,轻问:“你想问什么?”
“佛家经文中是不是讲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是。”
“那这只鸟雀的命便是大的了?”
“是。”
“污言秽语、出口不逊与一只鸟雀的命相比,孰大?”
长阿想都不想,直接便道:“鸟雀命甚。”
“好!”谢知夕连叫了三声好,并鼓起了掌:“好善心!好和尚!”
“你是不是希望我放了这只鸟雀?”
长阿的目光微微抬起些,但迎上谢知夕那戏谑的眸子,又低了下去,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谢知夕拍了拍手:“我是守信的,既然你要我放这只鸟雀一命,那我应允了你又如何?”
长阿刚准备松口气,就听见谢知夕笑了起来:“不过,你也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对你那去世的师父骂上几句,骂的若狠,我便饶了它,如何?”
长阿一双好看的眸子瞪得滚圆,缩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捏成了拳。
谢知夕啧啧称奇:“怎么?你自己刚刚说的出言不逊远不及生命之重,现在便不认了?”
“说不出来?”
说罢,谢知夕便取过一旁的长刀,佯装要扔向那鸟巢处。
长阿站了起来,半个肩膀露在屋檐外,雨水毫不留情的将半个身子全都打湿。
“你!”
谢知夕就这么看着他,她就想看看,人性在这个好看的和尚身上又会绽放出什么样的光彩呢。